虽然得了中军一万多精锐增援,再有自己和陈茂旧部近万名久战兵勇,兵力已经远胜敌军,可严尤不敢丝毫马虎。汉军战力自己早已深有体会,最能打狠仗恶仗,数次以少胜多岂是儿戏?今日更是大胜数倍官兵,其势正盛。若正面冲锋硬拼,自己部从恐难敌对。与陈茂稍作商议,由自己领中军万人正面迎敌,而陈茂则统帅旧部人马由东门而出,避开汉军耳目,迂回至敌军侧翼突袭,打他个措手不及,阵脚大乱,必定要彻底围剿营前叛军。
两人战策议定,各领人马出营。可严尤还未交锋,就见对面军中随意射出几波箭雨,便有条不紊,匆匆后撤。严尤疑其有诈,行诱兵之计。但时间刻不容缓,务必要尽快歼灭眼前之敌。况且斥候早已探明几十里内并无其他汉军入境,又有陈茂在侧翼支应,故一边分遣斥候再往四处探查,以防伏兵,一边小心谨慎催兵追击,欲拖住敌军,待陈茂兵至,围杀叛军。
王寻、王邑两人正在营中焦急等待,官兵已有一败,士气低迷,一时难以应敌,若严尤再败,朝廷颜面全无,还有何士气可言?王邑甚至已经开始最坏打算。若严尤当真再败,便收缩战线,凭着自己人多势众,粮草充裕,坚守不战,待敌军补给难以为继,而昆阳粮尽,拖垮敌军意志,再一举克敌。若当真刘縯率军亲至,万不得已之时,就统领大军退回颍川暂避锋芒,先扼住叛军北上之路。稳住军心,再寻时机,入兵南阳。正这样想着,就听远处传来噪杂拼杀之声,又有卫兵慌里慌张跑进帐中报奏。
本还疑惑严尤出战这点时间就已有结果,谁知卫兵所报之事大出意料之外。刘秀统兵自西面而来,已连破两门,真奔中军大帐冲杀过来,士兵正拼死相阻,但收效甚微。大营西侧已经乱成一团,也未知刘秀究竟来了多少人马。若再不拦截,稍过一阵,便可杀到此处。
王邑大惊:“刘秀不是在南营吗?如何来了西门?沿途各营都干什么吃的?”
王寻冷哼一声:“声东击西,好个刘文叔!胆大包天,敢劫我大营,欺人太甚!他当我堂堂司徒是摆设吗?想杀我?没那么容易!传令助军窦融,集结中军全部兵力,随我出战!”
王邑慌忙阻拦道:“司徒大人,岂有主帅冲杀战场之理?遣窦融出战即可,你我当速速退至后营,以防中军无法抵挡,为刘秀所擒。自己性命事小,全军安危事大。司徒大人切不可冲动坏事。”
王寻反驳道:“前番斥候早已探明,刘秀部总共不过一万余众,现南营严尤正对阵一部,想那刘秀要避开岗哨,潜入我营,所帅兵将必不会太多。中军近三万之众,足以抵挡。我唯一所虑乃是眼下军心不稳,为刘秀所乘,故而必须亲往统兵,方能安众将士之心。眼下战事不稳,刘秀冒险袭营,若能趁机反客为主,擒获刘秀,则大军危势稍解。司空大人且留后军坐阵督战,看我前去破敌!”
王邑与王寻争辩许久,可王寻理都不理,披挂上马,在助军窦融陪护之下,率领仓促集合的两万将士,杀气腾腾奔赴战场。
刘秀正统领三千壮士奋力拼杀,虽遇到不小的抵抗,受到了一定的阻碍,但都已被杀败,只要再冲破这层防御,便入敌军中心,胜利在望,刘秀愈发勇猛。突然远远听见前方传来一通鼓声,有大队人马由中军杀来,人群中拥着一骑,金甲红袍,帅旗之上“天策大司徒王”几个字随风摇摆,猎猎作响,竟是王寻亲至。
刘秀暗想,王寻敢于亲来,必有所依,还当小心应付。可如此接近,也有利于将士突袭,一旦擒杀王寻,大事可成。刘秀不禁望向猛兽营方向,也不知臧宫怎还不动手?若其失手,又当如何应敌?还未想出对策,就见邓奉瞧见王寻旗帜,也不管数重士兵阻隔,一杆银抢舞得眼花缭乱,连连挑翻阻敌,仅领数名亲兵杀奔王寻所在。敌军稍有混乱,刘秀正想催兵冲上接应,顺势而进。可那敌军倒也深知轻重利害,硬是拼死阻拦过来,搭上几十条人命后,生生逼回了邓奉,又把缺口补了上来。
王寻眼看着敌军一员悍将险些冲杀过来,吃惊不小,但明白此时自己就是全军意志所在,若有丝毫怯阵避让,必会引发全军退却。生死存亡在此一战,拔剑在手,高呼:“全军将士听令,叛军不过数千之众,胆敢触犯我军军威。热血男儿们,你们颜面何在?今日一战,斩首之功翻倍,擒获敌将官升三级,若拿住刘秀,当封亭侯,世袭罔替。将士们,光宗耀祖就在今日,拿出你们往日的勇武之心,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王寻阵前封官许愿,确令官兵士气高涨起来,一时间与汉军打了个平分秋色,不相上下。汉军虽勇,怎奈人数有限,若真这样耗下去,必为敌军蚕食殆尽。但愈是这样危机,愈是激发出了汉军无穷战意。需知背水一战,非同小可,并非纸上谈兵一般,人人可以习得。远看霸王项羽巨鹿背水一战,以数万楚军大败章邯三十万秦军,最终摧毁大秦王朝的固若金汤。近看沘水一战,甄阜十万大军亦欲效法古人背水一战,却反为势单力薄的汉军所败。这一正一反究竟为何?其因有三:一者看兵,项羽楚军与章邯秦军皆为精锐,训练有素,在这点上旗鼓相当。而甄阜府兵在月余之间由万余人马急速膨胀至十万大军,其众虽多,良莠不齐,又少训练,怎比得上汉军生死之间磨练,战技娴熟?二者看将,项羽自是勇猛无敌,战略无双,但章邯亦是百战勇将,二者相差在于项羽所帅以关东子弟为主,生死相依,将与兵早已融为一体。章邯部却以骊山囚徒为主,勇则勇矣,然兵将离心。再看甄阜,催兵杀敌,自己却置身事外,汉军上下,无论高低贵贱,皆生死相搏,如此一比,官兵怎会全力一战?三者看势,项羽起兵,无论人数、兵甲、补给都远逊官府,但造反是杀头灭族之罪,每一战都是生死一线之间,巨鹿战前破釜沉舟,绝无退路,不胜则死,可官兵却是从军吃饷,胜了自有长官受赏,死了却无人抚恤,心存苟活之心,如何能有舍生忘死之意?这也是项羽大胜而甄阜兵败之缘由所在。今日之战,刘秀三千勇士亦是如此,不仅是百战精勇,而且是先挑万选死士,又有刘秀亲自领兵杀敌,更趁敌军措手不及仓促迎战,天时、地利、人和尽为刘秀所取,官兵虽为利所趋,暂时占据上风,但却无法攻入刘秀阵中一步。
两军势均力敌,一时难分胜负,城北王常远瞧见官府中军大营之中乱成一片,细细一瞧,才见刘秀引领部众攻入敌军主帅大营,竟逼得王寻亲自率兵抵挡,而敌军其他各营似乎未受命救援,皆闭门自守。王常大喜,胜负弹指之间,岂容错失?一边令亲兵速速报于王凤及各门守将,一边忙点齐北门尚可出战之兵,仅留老弱伤残守城,大开城门,趁敌军还未受命驰援中军,掩杀而出,以策应刘秀。
北营官兵正远远张望着中军大营何故如此喧闹,见主帅受袭,却有此前军令坚守营盘,不得出战,现在又无军令调兵,营中将军不敢自作主张,怕擅自出兵受军令责罚,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急得满头大汗。官兵突然听到身后昆阳城门轰然大开,守军如困兽出笼一般,冲将过来,着实吓了一跳。待回过神来,敌军已冲至营前,挑开鹿角,冲破营门,杀了进来。慌乱中手忙脚乱地操起家伙迎上前去,战成一团。
未过多久,王凤及其余两门守将都获知敌军主帅受袭危在旦夕之事,王常已经率军杀出北门,当即也开门出城,响应北方战事。短短一个时辰之间,官兵各营皆受汉军突袭,杀声震天,一片混乱。
王寻本与刘秀部战得正酣,本想仗着人多势众,尽速擒拿刘秀,以解全军危局。正自我感觉良好,认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就待叛军力竭,刘秀必死无疑。谁知昆阳城中守军也冲出城外,攻入连营之中,四处都是喊杀之声,也未知各营战况究竟如何,不尤心中慌乱。而中军这两万多将士,本就妄图乱中投机,巧夺战功,却无死战之心,听闻各营乱糟糟一片,也不知究竟有多少敌军来袭。前些时候传言宛城刘縯即将统领十万大军驰援昆阳,莫不是已经来了城南?不禁心犯嘀咕,一边与刘秀部厮杀,一边谨防再有敌军从其他方向来袭。分神中,拼斗稍有松懈,渐渐被汉军逼了过来。
王寻急令窦融率亲兵卫队冲杀上去,挡住汉军势头,定要把敌军斗志打压下去。突然,另一侧猛兽营中一片鬼哭狼嚎之声,营后冒起冲天火头,远远便可看见升起的灼人热浪,夹杂着刺鼻的焦灼气味。营中猛兽可不似士兵听从军令,怕火乃是天性使然,经火一烧,无论是虎豹豺狼,还是犀牛巨象,为火势所惊吓,拼死挣脱锁链囚笼,就朝着无火的方向四散而逃。营中士兵为乱兽奔腾波及,被踩得肠穿肚烂,惨叫连连。
需知朝廷大军四十多万人马,连营数重,近在咫尺,无火的方向皆是军营所在。兽群可不管前面是什么,为避开火势,一路逃窜奔走,所过之处,皆被夷为平地。而就在此时,天色忽变,狂风四起,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倾泻而下。猛兽营大火虽为雨水所灭,可引火之物经水一浇,激起滚滚浓烟如一条凶恶黑龙,张牙舞爪,冲天而上。兽群先被火烧,又被雨淋,再为雷声所惊,吓得股颤连连,咆哮不已,更是兽性大发,狂奔不停。
中军将士眼见兽群四处奔走,本就被四起的汉军打得心惊胆颤,又看许多大营已为兽群冲散,哪还有心恋战,封官加爵事小,留得小命才是大事。也不顾督军催逼,玩儿命逃亡。
王寻气得又嚷又叫,以死相逼也无济于事,兵败如山倒,命都快没了,谁还怕你王寻作甚?窦融的精锐卫队也逃得七七八八,只得从阵前退回,拉住王寻马缰:“司徒大人,快撤吧,待回去重整军阵,再战不迟。若再迟延,便来不及了。”
王寻恼羞成怒,喝骂道:“休得胡言,再敢言败,我杀了你以正军威,速速带兵回去再战。”可还未催逼回窦融,就看到邓奉趁官兵败退,又杀了过来。刚刚还有将士拼死抵挡,现在哪还有人顾得了主帅安危?王寻忌惮那来将勇猛,吓得不轻,正要逃亡,就听得箭羽之声传来,喉痛一痛,只看到一支羽箭刺入脖颈,还兀自颤动不已。口中一股腥甜气息,喷涌而出。王寻苦笑一声,便再无知觉。
窦融远远看见刘秀搭弓引箭,射向王寻,相救不及,王寻已然中箭,摇摇欲坠。赶忙一把拉过王寻,共乘一马,逃了回去。低头细瞧王寻伤势,一箭穿透脖颈,血流如注,染红了半边衣甲,眼见不得活了。
窦融惊惧,主帅战死阵前,各营已乱成一团。“大势去矣。”四个字浮上窦融心头。将王寻尸首弃之不顾,奔回大帐,也不管王邑质问,拉起就走,刚上马未跑出多久,就听汉军已经攻进大帐。
王邑倒吸一口冷气,若非窦融相救,自己已为叛军所擒获。
两人随着败军一路逃亡,连营各部人马都已知悉败讯,哪还管什么将令,争先恐后往北而逃,一路踩踏、水淹、火烧,死伤无数。王邑、窦融怎敢停留,一路跨着死人,仓皇北逃,连颍川都不敢入城,甲不离身,人不离马,一口气向东都洛阳逃去。
严尤、陈茂就无这份好运气了。陈茂本已按照原定计划于侧翼杀出,与严尤一起,死死咬住了马武部队,隐隐包围了阵前敌军。那马武倒也骁勇,毫无惧意,与众将率军厮杀,死战不退。陈茂拼死上前,砍落敌军一员偏将,其阵型已然错乱。严尤大喜,正欲以此为突破口,冲击敌阵,就听后军有人惊呼,回头望去,看到远方浓烟弥漫,昆阳守军倾城而出,而各营官兵惊慌失措四处逃亡,又听厮杀的汉军高呼万岁,心知不妙,忙招呼陈茂且战且退。还未至北营,就见一路官兵死伤无数,而越往北面,汉军越多。两将只得避开汉军,往东逃去。
马武如何肯依,一路追杀。
初时,严尤、陈茂还指挥部曲,不时回击一下,一定程度上阻住了马武攻势,但越往后拖,越怕北方汉军调转兵锋杀回,断了生路,心中愈发惶惶不安,而士兵早已吓破了胆,渐渐不再听从将令。两万精锐已成惊弓之鸟,哪还有人追随两将回击敌军。严尤、陈茂也不敢恋战,自顾自地催马奔逃。
昆阳之战在血腥之中落下帷幕。
王寻、王邑四十二万大军如鸟兽散,留下了连绵不绝的营盘和遍地的死尸,滍(zhì)水为尸体阻塞断流,涌出河床,漫向周围被血水浸透的大地。昆阳周遭变为一片水泽,腥臭气味充染着空气,映得天空一片血红。凶恶猛兽逐渐平复,连争带抢,撕咬啃食着遍野的尸首,令人不敢直视,为众军合力连轰带赶,驱入山林之中。
敌军大营不同凡响,军实辎重、车甲珍宝,不胜可数,先前刘秀早有明言,敌军珍宝归于众军,可毕竟汉军仅两万余人,如何取用干净?除去分予将士和抚恤死伤弟兄之外,仍是堆积如山。刘秀遣人慢慢送入昆阳,又分出一些赠予助防百姓,以谢相助之功,引得城中又是一阵欢呼喜庆。其余待大军稍整,运回宛城,以献天子。即便如此,仍有不少物资难以带走,被汉军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