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无名峰,穆锦先才道:“蘅儿随我来。”
阮琉蘅也是许久没有见穆锦先,他如今已是太和掌门,虽然风采依旧,但她还是能从他脸上看到一丝疲惫之色。
“师兄,可有注意休息?你的脸色有些不好。”她跟在穆锦先身后,有些担心地说道。
穆锦先却似乎有心事,并没有回答。
一路再无话,她跟着穆锦先回到主峰,却并没有去议事厅,而是沿着小路往上走。
这是一片翠绿竹海,迎着微风的劲竹发出沙沙的声响,有鸟鸣,扑打着翅膀,阳光从竹叶间透下来,地面是新雨后的柔软,无尘。
阮琉蘅对主峰的一切都很熟悉,在她没有成为灵端峰峰主的两千年里,漫长的修炼岁月几乎都是在主峰渡过。
这片竹海就是她幼年经常练剑之处。
来到太和之前的阮琉蘅一片懵懂,她一睁开双眼,便是陌生的世界,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遇到误入罗刹海的穆锦先。
这位清俊如雅士的男子,像是寒冬的光,夏日的风,中秋的夜,初春的水。
“不要怕,我是修士,不会伤害你。小姑娘,你还记得这里发生过什么吗?”
不知道,什么都想不起来,这里是哪儿?
“你一个人在这里是活不下去的……也罢,你可愿意与我一同出这秘境?”
村落里最后的食物都已吃光,她饿得已经动不了,只微微抬了抬手指。他皱了皱眉,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抱起她,取出一枚青色丹药,喂她服下。
“我叫穆锦先,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丹药使得她的体力迅速回复,枯黄的脸色变得嫩白红润,可她用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语言,她当时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阮琉蘅。”长久不开口使得她声音沙哑。
穆锦先探了下她的灵根,之后道:“那么蘅儿,你很幸运,拥有万中无一的灵根,与我回太和,做一名剑修吧。”
太和?剑修?那是什么?
外面的世界,又是什么?
初入太和的阮琉蘅连字都不认识,所有一切都从头开始。
此时她想起当年岁月,抚这身边的青竹微微一笑。正是在这片竹海,师兄手把手教她握剑,一招一式,她至今铭记于心。
眼见穆锦先并不开怀,她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师兄,可是有什么事需要蘅儿为你分忧?”
穆锦先定定地看着她,眼神依旧清明,但却似乎流动着什么异样的情绪,他看上去整个人都有些紧绷,像是在弦上的箭,微微散发出一些压迫感。
这样的师兄很陌生,穆锦先身为高阶修士,却从来没让阮琉蘅感觉到过一丝灵压,而此刻不经意间的泄露,足以表示他的情绪有些反常。
阮琉蘅心里猜测是为了魔修的事,是因为继任掌门的事,又或许是九重天外天的事,还可能是因为要她多收几名弟子……
她有些忧心,一双桃花眼水汪汪地看着穆锦先。
却万万没想到,穆锦先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蘅儿,你……可愿做师兄的道侣?”
阮琉蘅像是被惊到的猫,立刻松了他的衣袖退后一步。
穆锦先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了下来。
这瞬间的本能反应立刻让穆锦先明白了她的心意,可穆锦先不想再等下去了,看到阮琉蘅此次回太和时的样子,他若是再不表明心意,恐怕会抱憾终生。
穆锦先忍下了想靠近她的念头,低声问道:“吓到你了?不要怕师兄,从你还不及朱霞花高的时候,就是我一直陪伴着你,我们一起度过了两千多年,在师兄面前,蘅儿不必如此的。”
“不,师兄,我……”阮琉蘅不只道该如何表达,她甚至忙乱地做了一个要哭不笑的表情,眼睛不敢看向他,只低头说道,“师兄一定是在开玩笑,师兄你看,你马上就要继任掌门了,我,蘅儿为你高兴……真心的高兴,我这是怎么了……”
她说着说着,又抬起头,对上穆锦先的目光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伤了师兄的心,登时又是心头大乱,扭过头去。
这是情障啊,即便是修为再高的修士,只沾得一下,便可蔓延全身的情障。
穆锦先藏在衣袖中的手握紧了拳头,再放开,又握紧。他心里几乎有一种被揉碎了般的感觉,像是对待最珍惜的宝物,珍惜到日日夜夜都在忍受放手予她自由的疼痛。
可最疼爱最宝贵之物,已经快要不属于他了。
“师兄没开玩笑。”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不会逼你作答,只希望蘅儿你,能知道师兄的心意。我……真的喜欢蘅儿很久了。”
说完这番话,他的脸却不是羞涩的红,而是难过的煞白,因为这恐怕是最无可救药的告白,因为他内心深处已经知道了答案。
阮琉蘅——这个他今生最疼惜的女子,她不爱他。
然而,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堪不破。
“对不起师兄,我不能接受你。”
脑海在一片慌乱中,却还保持唯一的清明,使得她当机立断地说了这句话。穆锦先却真的没有逼迫她,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依旧像从前一样走过来想要摸摸她的头时,被阮琉蘅避开了。
两个人都是下意识,但是迈过了这一步,便已经不同。
阮琉蘅有些失魂落魄。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灵端峰,从主峰上一路步行下来,不停有弟子向她行礼,而她还本能地对他们微笑。
但心却已经不在身体里。
我的心去了哪里,我竟不知道。
她看到熟悉的桃花林,看到熟悉了一百多年的男子脸上带着笑容站在洞府外等着她,甚至那笑意还带着点得意和骄傲。
“阿阮,我晋阶到了金丹中期,大乘期修士的晋阶体悟果然不同凡响,就连阿鲤都有了一点进步。”
他话音刚落,身后便窜出来一条庞然大物。
此时是白天,阿鲤化不了人形,只能甩着敦实的身体撒娇道:“岂止是一点进步,吾天资聪颖,再加上有传承加持,不日将晋升六阶!”
阮琉蘅扯了扯嘴角,但是却再做不出微笑的表情,她看到夏承玄时,心里竟又有些委屈,又有些酸楚,一阵难过。
我的心,原来在这里。
可我又该如何面对他?
在夏承玄看来,阮琉蘅整个人都不对劲,她那那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看着叫人心疼。他收了笑容,问道:“出什么事了?”
饶是他冰雪一样的人物,也不会猜到主峰发生的事。
“不,没什么,只是因为一点小事……”
她在说谎。
夏承玄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一向老老实实的阮琉蘅居然会说谎,那么事情一定非常严重。这女人的心事都写在脸上,而在太和里,能让她牵肠挂肚却不能与他明说的事,也着实不多。
修士心思转得极快。
最先排除的便是太和,如今太和声势如日中天,如果有变动也有大乘老祖及剑阁长老们撑着,断然轮不到阮琉蘅来操心。
而斐红湄和芮栖迟与他皆有联络,既然不是师姐师兄出事,那么必定就在她和他身上了。
夏承玄并没有直接问出口,而是笑道:“天塌下来还有师祖撑着,说起来你还没祝贺我晋阶成功啊,爷百年金丹,在太和算不算得天才?”
阮琉蘅本来心情极乱,听到他这么说,下意识地回道:“莫说在太和,即便是放眼修真界,也是极稀少的。”她稳定了下心神,继续说道,“不过尚需努力,稳固境界。”
夏承玄道:“那么便满足我一个小小心愿吧?权当庆祝。”
其实很多小宗门里,金丹修士都已经有了做长老的资格,甚至也会举办晋阶大典,阮琉蘅又想到苍梧派也只有四个金丹修士,心里一酸,点头答应了。
夏承玄屈膝半跪在地上,将手掌向上平伸到阮琉蘅膝前。
她以为他要变戏法,却不想突然从掌心里长出一朵冰做的小花。
那朵冰花不断生长,以花为基石,长出了台阶,而不知什么时候飘起来的细雪在两边凝成了雕花扶手,那阶梯一直向上,距离地面一丈处,幻化成一座冰雪宝座。
他用右掌掌心托着这宝座,左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阮琉蘅愣了下,有些不明所以地踏上去。
当她踏上冰晶阶梯时,四周便飘起了一朵朵洁白的冰桃花,夏承玄站起身,看着她一步步走向自己掌心的王座。
阮琉蘅走道一半,还扭头道:“阿玄不要闹。”
“放心吧。”
阮琉蘅继续向上走去,阶梯并不长,但是周围却用冰花和雪花做出了各种花草图案,也有一些古朴的花纹,甚至还有旁边的扶手上还有用雪团捏出的小兽。
她轻轻一点,小兽还会吐出舌头,冰冰凉凉地蹭在她指尖上。
随着离宝座越来越近,阮琉蘅竟生出一种美好易碎的感觉来。
“阿阮,这是我心里的宝座,你喜不喜欢?”夏承玄在她耳边传音道。
阮琉蘅立刻飞红了双颊,她怎么会听不出他话里的表情之意,可又想到了主峰的师兄,想到自己为了他伤了最尊敬的师兄,平时冷冷清清的心中竟然平白升起一股幽怨之意,当下嗔道:“休要胡说!”
夏承玄仍旧笑眯眯地看着她向上走去。
她在那雕着冰花的宝座上坐下,意外的是,那冰并不冷,而是有一些暖意。
细细一打量,竟与夏承玄用来打开夏家秘藏的那颗水滴吊坠同样材质,是一种名为暖冰的玉。
她问道:“你要做什么?”
“阿阮,你看这冰,”他缓缓说道,“大自然中的冰并不坚定,它们遇水则化,遇火则融,既不如金石坚硬,也不如水流绵长。然而冰却是最为干净剔透之物,无论是海中之冰川,还是天降的皑皑白雪,都纯净得不似世间之物。”
他嘴角挂起一抹笑意,有些小小的邪恶,又有一些紧张和羞涩。
阮琉蘅正在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且也全心全意地相信着他,却冷不防身上突然成空,只来得及尖叫一声,身体向下坠落。
下坠的感觉也只有一瞬间,夏承玄便接住了她。
这是两人第一次如此亲密的接触,她反应过来后,脸已经羞得通红,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怀抱不同于师父的,不同于师兄的,不同于任何人。
只有情人才有的情愫密密麻麻滋生,如疯长的野草,如三月的春光,不可阻挡,灿烂得盈满整个心房。
“阿阮,不要怕,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不要担心,我在你面前,永远如这冰雪,不用拂拭亦不染尘埃。”
“因为,我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