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玄在太平街的这一举动,碎了无数芳心,也被那些留守的护卫和人群中的探子传了出去。
从来不近女色的夏家少主,满太平街的脂粉都没看上眼,搂了一个乞丐似的小姑娘跑了?
就这一条,够丹平城嚼一个月了!
不过目前疾驰在丹平城小路的马上这两位,并没有关注这些,只不过一个是不懂,一个是不屑。
阮琉蘅只觉得自己好好走在路上,突然被人拎了起来,眼前一阵眩晕,腾地而起。她一着急,死死握住剑匣上的铁索,于是就连剑匣一起被人捞了起来,而后不知放在什么东西上,颠得她五脏六腑都要跳出来了!
一只巨掌死死把她摁住,她只能呜呜地叫,用手拍着那人,侧过身,想用脚去踢他。
却都被残酷镇压了。
不过就算不拦着她,夏承玄甲胄俱全,她也讨不着好去。
阮琉蘅心里一怒,就要开剑匣。在太平街那里开剑匣,是出于嗜血冲动,而此时开剑匣,则是出于单纯的愤怒,她心中并不想杀人,仅仅是想让他放手。
只是这剑匣也没开成,因为夏承玄实在比她强大太多。
直到他们跑到无人的巷子里,马才停下。
夏承玄扯着她的手臂,把她翻了起来,像是抓小鸡一样,在马鞍上摆正,让她坐在他腿间,直视他的脸。
阮琉蘅眯着眼睛,抬头看去——但是逆光,看不清。
夏承玄刚好就着阳光打量怀里的小姑娘——但是这姑娘脸脏得黑漆漆的,颜色快跟那剑匣一样了,根本看不清。
俩人这么一对视,结果都没打量清楚。
夏承玄居高临下,问道:“你是何人?这剑匣里是什么?是凶器吗?”
这语气不善,阮琉蘅心中不高兴,扭过头去。
夏承玄便扣住她的下巴,逼她看过来:“哑巴?不会说话?”
她伸手去抓他的铠甲,抓不动就用手捶,叮当作响。
夏承玄跟女人相处的经验并不多,更别谈小姑娘了,他想了一下,口气轻柔了许多:“我没恶意,看你可怜才想带你吃点东西,你不饿吗?”
她停了下来,其实饿不饿什么的,她暂时还不能理解,只能迷蒙地看着他。
夏承玄松了手,扶着她的腰,让她舒服了许多,又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眼前的少年问了一大堆问题,这里面,也就一个问题她回答得出。
她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看着眼前突然温润有礼的少年,她终于张开嘴,嗓子里发出的并不是清脆而娇嫩的童声,而是许久不开声的暗哑。
“阮,阮……琉……”
夏承玄皱了皱眉,他对这姓氏和名字都很陌生,但心底里突然升起一股熟悉感,十分诡异而又温暖——这少女身上果然有问题。
他也没心情听完她说的话,打断她问道:“你家在哪?家中还有何人?”
这些基本信息决定他一会要如何对爹娘交代。
可阮琉蘅又茫然地看向他。
夏承玄试探地问道:“你不知道?”
阮琉蘅点点头。
“你不记得?”
又点点头。
很好,既然你什么都不记得,那小爷就好办了。
他毫不客气地又把小姑娘摁了下去,一抖缰绳继续撒欢跑了出去。
反正也离着夏府不远了,回去仔细询问。
他一路还斟酌着哄母亲的话,以夏家的能力,在宅院里等待他的爹娘,恐怕早就知道太平街发生的一切。
夏承玄的母亲白氏一向疼他,别看平时凶得很,却是个心肠最软的,只要他不犯大奸大恶,不欺压良善百姓,不糟蹋女人,也就对他在外的胡作非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他爹就更好摆平了,那是七国闻名的大将军妻奴,只要娘说好,他就绝对服从。
到了夏府,下人们已经清了道路,小爷在府外下了马,看着被颠得已经没什么力气的阮琉蘅,皱了皱眉,还是一把捞了下来,抗在肩头,手里提着那巨大的剑匣,也是毫不费力。
走到正堂,夏志允和白氏都已站在门口。
他爹一脸愁苦,他娘一脸戾气。
夏志允长相有些粗犷,可见夏承玄继承母亲居多,白氏狠辣的美貌很是加分。岁月善待这位性子刚烈的美妇,自她十六岁押镖经过北门,遇到回故乡祭祖的夏志允,便成为他唯一的女人,倍受呵护宠爱。
夏承玄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爹,娘,我回来了!”
白氏微微一笑,向前走了一步,一脸慈母之色,口中说道:“玄儿快放下那姑娘,来娘这里,让娘好好看看。”
如果您不拎着鞭子说这句话,我一定听!
夏承玄扑通跪下,心里也觉得应该把肩上扛着的人交给一边的奴婢,但像是黏在手上了一样,只好带着她跪了下来。
“娘亲莫恼,这小姑娘于我有恩……”他嘴里花言巧语,编造了一个被这小姑娘救助,而后在丹平城偶遇,见她落魄所以决定报恩的故事。他没指望爹娘会信,只是他当街掳人这件事,必须事出有因,否则今日之后,夏家便会被扣上强抢民女的帽子,这黑锅小爷可不想背,从来只有别人背他黑锅的份儿……所以于情于理,都应该有一个交代。
至于私下该怎么做,那就无关紧要了。
夏承玄说完,夏志允也拿出家主的威严,沉声说道:“就这么办吧。”
话音刚落,突地起了一阵风,几道影子自屋顶闪过,庭院的花便摇了摇。
夏志允又道:“行了,起来,跟我们回后院。”
想必一个时辰后,丹平城流传的便会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世家公子救助民女的故事。
夏承玄知道自己挨不过,老老实实站起身,抽空看了一眼肩膀上小姑娘的脸,却发现对方瞪圆了眼睛,明晃晃的盯得他莫名心虚。
那双眼睛似桃花绽放的四月天,明媚而干净,又仿佛会说话般,正在对他控诉道:坏蛋,你为什么要骗人?
一向口齿伶俐的夏承玄竟无言以对。
而此时,被少主丢下,失了马,刚从太平街九死一生脱险的夏凉,正在哭丧着脸,偷偷摸摸地在丹平城的街巷寻找回家的路。
迷路了嘤嘤嘤……
之后阮琉蘅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们称呼她“阿阮姑娘”,而那自称“夏伯母”的****召了一个有了点年纪的婢女,名叫荷香的,带她下去洗漱。
阮琉蘅被荷香抱着的时候,手上还死死不离剑匣。
荷香笑道:“阿阮姑娘放心,奴婢将这剑匣放在您能看到的地方可好?若是一直带着,可就没办法好好洗澡了。”
那丫鬟身上的气味很芬芳,笑容也干净,让阮琉蘅有些恍惚,她其实并不担心有人打开剑匣,甚至心中还隐隐渴望着有人帮她打开剑匣,那么她就不必如此纠结……
她放下了剑匣,乖乖被放在澡桶里,被温热的水包裹时,那舒畅的感觉几乎让她有瞬间的失神,所有警惕性和戒备都在温热的水中消散,她掬起一捧水迎头洒落,柔腻的花瓣拂过脸颊,是与之前阴暗的世界完全不同的感触。
而荷香则惊讶于洗清污垢后,阮琉蘅露出的本来面目。
那是娇嫩欲吐芳华的桃花眸,盈盈水润脉脉含情,白嫩的皮肤和漂亮清透的长相,活生生是一个小美人儿。
少主的眼光,真是好得惊人啊……谁知道泥猴似的小姑娘,洗干净了如此漂亮。
可阮琉蘅对自己的样貌并不关心,她好像才发现自己的皮肤是白色,于是带着好奇用力搓洗身上,没一会就搓红了一片肌肤。
荷香赶紧摁住:“姑娘可别糟蹋了这嫩皮啊,让奴婢来伺候您吧。”
荷香是伺候人惯的,重新换过水,用皂角洗头,再拿出胰子帮着阮琉蘅洗净身体,又教她如何清洗自己,再擦净身体,涂上一种带着清淡茉莉花味儿的香脂。
最后取出一套干净衣裳,一边帮阮琉蘅穿上,一边道:“府里没有您这岁数的小姐,所以没有准备衣裳,只好委屈阿阮姑娘先换上婢女的衣裳,等成衣到了,一定将姑娘打扮得更漂亮。”
阮琉蘅在荷香的巧手下,早就被伺候得如同被安抚过猫一般,她双眸看向荷香,清澈透底,缓缓张口,声音嘶哑地说道:“谢,谢……”
荷香柔柔一笑:“阿阮姑娘不用客气,您是娇客,这是奴婢该做的。”
她又给阮琉蘅梳了双髻,扎了发带,才拎起剑匣,将阮琉蘅带了出去。
花厅里已经摆好了席面,但都未入座,夏志允正在向夏承玄考校着什么,白氏坐在主位上,懒洋洋地打着团扇,看向父子俩,眼中满是慈爱。
但是当荷香带打扮好的阮琉蘅进了主厅后,夏家这三位见多识广的主子还是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随即都想到,若不是衣衫褴褛看不清长相,这小姑娘怕是刚进丹平城就被拐了去,也到不了夏府了。
阮琉蘅看着他们的脸色不对,以为自己被嫌弃,心中又有些不自在,将头扭了过去。
可在正常人眼里看来,还以为她害羞了。
白氏早就被儿子做通了思想工作,立刻将阮琉蘅捞到自己怀里抱住。
“不要臊,以后就是自家人啦,你放心,这府里我说了算,绝对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乖乖,我们吃东西好不好……”
白氏生了夏承玄后,一直都想要个可人的女儿,这不老天终于送来一个,啊,要是能当儿媳妇就更好了,她要自己养儿媳妇,省得儿子被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白氏这点小心思,旁边的爷俩明镜似的,夏志允瞥了一眼儿子,而夏承玄无辜地望了回去。
这一顿饭宾主尽欢。
白氏拼命给阮琉蘅夹菜,而阮琉蘅也确实饿了,小口小口地吃了不少东西,不过她不怎么说话,夏志允夫妇也明白她失忆后,可能语言沟通上确实有障碍,应当找个先生教上一教。
但这差事立刻被夏承玄揽了过去。
“进宫交差后,我也可以轻松一阵,阿娘就不怕我出去胡闹?索性也省下一份找先生的束脩,我来教她吧。”
白氏敏感地感觉到儿子对阿阮姑娘的不一样,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我叫人收拾出凌芳园给阿阮住。”
凌芳园可是离夏承玄所住的元青居最远,他知道阿娘这是试探,当下直言快语道:“阿阮跟我一起住元青居,我知道阿娘不放心,便让荷香姑姑也跟着一起,若是我起半分歹心,您打断我的腿。”
阮琉蘅还不知道自己就这么被送狼口了,她眨巴着眼睛看着饭桌,白氏不给她夹菜时,荷香会过来问她想吃什么,阮琉蘅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其实最喜欢桌子上被叫做梅花白糖糕的精致点心,很清甜。
她端端正正坐着,眼睛瞄了那梅花白糖糕一眼,随即又觉得既然吃不到,就应该不去看。
可是吃不到的话,看几眼总没关系吧,眼睛又瞟了过去,再迅速收回。
夏承玄一边跟母亲据以力争,一边看着阮琉蘅偷偷看白糖糕的样子好笑,直接动手将梅花白糖糕放到阮琉蘅的面前。
阮琉蘅一惊,觉得自己的意图被那坏蛋看穿,正要扭过头生气,却发现那少年笑盈盈地看着她,眼中竟也像是流转了情意。
那情意之绵长,甚至超越了他们认识的时间,像是十年,百年,无尽永恒岁月那么长,几乎激出了一股陌生的泪意。
他这样看着我,我是欢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