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阮琉蘅并没有躲开,她一手扶住了厄离下滑的身体,另一手将焰方剑从他体内拔出,那剑上仍然干干净净,半点血迹也无。
随着神格被灭,厄离的身体也正在逐渐转化为灵体,他即将带着这为人间带来九万多年灾厄的暗门而陨落。
整个罗刹海一片寂静,厄离的力量逐渐渐弱的同时,夏承玄也终于被解放出来,他瞬移到阮琉蘅的身边,却并未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厄离将头靠在阮琉蘅的肩上,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虽然你已经想不起来,但我还是想告诉你,阿蘅,你从未爱过我。你那么冷漠,那么高高在上,我爱你乱军中取敌首的样子,我爱你云淡风轻藐视一切的样子,我爱你哪怕与魔界一同被封印,也要高昂着头颅的样子……我堕魔,野心不过是借口,我是一个软弱的神,我想与你在一起,即使陷入肮脏的泥潭,也愿与你一同坠落。可你终究什么都没有想起,也好,若这世间都由因果律制定,那么你该知道,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便是用性命,也会守住对你的承诺。”
阮琉蘅听到这话,立刻浑身冰凉,她颤声道:“你守住了什么承诺?”
厄离的手已经渐渐透明,似是想触摸阮琉蘅的脸颊,却又无力地垂下。
“暗门也是诸神封印的一部分,既然暗门毁了,那么……”
他却没能继续说下去,而是脸带笑容地消失在阮琉蘅的怀里。
古神厄离既然能将天道都谋算进去,又怎么会失败?
眼前的阮琉蘅无论是样貌还是神态,都与他记忆中的阿蘅一样,尽管他清晰地知道,没有上古记忆的阮琉蘅并不是他恋慕的那个人,可他却无法再次狠下心来伤害她,只能用最惨烈的牺牲,来完成十万年来的承诺。
他终究还是赢了。
而且这次,他没有杀她,而是被她所杀。
阿蘅,这番因果,我还给你。
随着厄离的陨落,整个罗刹海的地面都在剧烈震动,地面龟裂,无数魔气开始上涌,天空愈发阴沉,无数云汇聚在阮琉蘅上空,与下方魔气联接在一起,仿佛一个黑色的魔网。
古神厄离并未欺骗阮琉蘅,只是他没有告诉她,破除彼岸之门封印的方法,除了入魔打破封印,又或是身为第九位魔尊的她死后的最后一次冲击,还存在第三种方法。
杀死厄离。
所谓暗门,同时也是彼岸之门封印术的一部分,古神厄离用他自己的陨落,最后破坏了封印。原来厄离如此配合她,甚至似真似假地与她战斗,最后的目的仍然是召唤出魔界。从这一点上来看,古神厄离确实如他所说,真正立于不败之地,他穷尽心机,与诸神斗,与天道斗,与修真界斗,他成为最后的赢家。
哪怕是牺牲自己,他都没有辜负那个根本不曾爱过他的女人。
可他却辜负了整个人间!
魔界正在喧嚣,魔气正在暴涨,阮琉蘅什么都顾不得,她举起焰方剑,瞬间召唤出紫微魔域,与魔界气息相合,试图镇住魔气。厄离死后,彼岸之门封印已经崩溃,若是任由这些魔气将全部涌出,朱门界根本不可能承受得住这些魔气,瞬间便会被破。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所留下的规则也在他陨落后消失,罗刹海变得更不稳定,但同时,也是阮琉蘅与夏承玄的机会。
夏承玄早已将一层冰壳覆盖在大地之上,他也在极力用自己的力量压制魔界的蠢蠢欲动。
她抬眼看向夏承玄,他亦是看着她。
谁来代替厄离制定此处规则,那么谁便是罗刹海的下一任主人。可罗刹海已失去封印后,再也镇不住下方的魔界!
夏承玄沉声道:“阿阮,我只能以结界术阻挡魔气入侵人间,此处并非人间,我无法使用人间的规则之力。但任由事态这样下去,那么得到魔界力量的魔修势必不会善罢甘休,便会引发第二次大战,你我分身乏术,人间势必遭殃。”
阮琉蘅按住眉心。
魔界的力量不住冲刷着她的身体,那是一种真正主宰的力量,她心中已有了主意。
“魔界令牌。”
朱门界的情况却比罗刹海好上许多。
暗门消失后,夏承玄和阮琉蘅在罗刹海极力镇住魔界,而朱门界里,那些失去魔气支援的魔兽们正逐渐被修士们剿灭。
前来支援的修士人数已经比之前翻了数倍,就连在衍丹门养伤的芮栖迟、斐红湄、飞廉神君、玉文真君等人也前来助阵,姬无惆和赵欢赵更是回到九重天外天,调动两千名元婴修士赶来支援。
距离阮琉蘅和夏承玄进入彼岸之门,已经过去了两日,丰澈和萧快雨本欲在人间布局,却被太和冲天而起两道锐意尽显的剑意所打断。
只听得雷声轰鸣,人间全界每一处都可以看到太和方向亮起两道巨大的剑光,镇住了所有人。
那是季羽元君晋阶渡劫期的天象,同时还是青弭峰峰主晏修晋阶大乘期的震元雷劫!
有渡劫期修士坐镇的人间,哪怕随时都有飞升的可能,也足以让魔修打消了进攻人间的念头,不得不缩回休养生息之地。而修真界好整以暇,尚有余力的宗门皆派出高阶修士,几乎全界力量都逐渐向朱门界汇聚……如今修士们的包围圈渐渐缩小,此时却发现朱门界中央的彼岸之门处突然传来不明动荡。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便听到一声巨响,随后便是轰隆如擂鼓般的声音。
铺开神识的修士们目瞪口呆地发现,封印魔界长达九万余年的彼岸之门,正在打开两扇厚重门扉,而里面黝黑如同夜空的门后世界,终于向着修真界敞开!
“快!退出朱门界!”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正在战斗的修士纷纷祭出飞行法宝向外撤退。
所有人都是一层冷汗,随着彼岸之门的开放,他们已经感觉不到原本的封印气息。
若是魔界重见天日,目前在朱门界内的修士绝对不够魔界里一直滋养的魔物塞牙缝,在记载中,那些上古魔物与无神智的魔兽完全不同,个个都狡诈残忍,绝非普通修士能敌。他们必须重新部署对抗计划,加固结界!
但人群中却有两道身影不退反进,以迅雷之速向彼岸之门冲去。
那是阮琉蘅的灵兽阿鲤和夏承玄的灵兽夏凉,他们毫不犹豫地冲进彼岸之门中。
两只灵兽心中想的都是——绝不能抛下主人!
自夏承玄将魔界令牌从琉璃石中取出,到它感应到魔界气息发出光芒,用于封印罗刹海表面魔气涌动的冰壳已经碎了三万次。
这已经非人力所能控制的崩塌。
阮琉蘅以紫微魔域吸纳所有魔气,使其不会涌出彼岸之门,几息之间,两人都因为大量使用力量而显得有些疲惫。
在这种时刻,言语都已经是累赘,全凭意念和默契交流。
当阮琉蘅说出“魔界令牌”四个字时,夏承玄就已经心领神会。
这块如同黑曜宝石般幽黑的魔界令牌,其用途尚未可知,却是除魔尊外,唯一与魔界连通的法宝,它出自古神厄离之手,被厄离赐予他所选定的人间代行者夜帝王。夜帝王身为万年不出世的天才,是连古神都敢违逆的人物,他将这枚令牌带出罗刹海,最后藏在自己的安息之地,必定有其用意。
所谓令牌,即为号令所用。这块魔界令牌被林续风发现,带到彼岸之门,再经由夏承玄之手,似乎被命运之线牵扯般,于罗刹海重现。这块令牌绝对不简单,它最有可能是封印的关键!
阮琉蘅当仁不让,立刻将一丝魔力注入令牌中。
若这天地还有一线转机,便在这块令牌上。
若世间真有因果律,那么无论是夜帝王,还是这块令牌,都逃不掉法则束缚!
承我之因,便给予我果!
开!
那块小小的黑曜石突然爆炸开来,但随之迸射而出的并非粉末,而是无数巨大的金色咒文!
这些金光咒文在空中自行排列组成,当咒文激活,半空中即刻出现六个巨大的黑色齿轮,遥遥相距不知其距离,但是当其中一个开始旋转后,另外几个齿轮像是挨着第一个齿轮般,隔空互相咬合着,开始飞速旋转,发出几乎要崩坏的刺耳鸣叫声。
它们正在失控!
此时夏凉与阿鲤也冲进了罗刹海,飞速来到两人身边。
看到这六个齿轮的同时,阮琉蘅的识海中便感应到一条突如其来的规则——
魔之界限,为魔所困;
魔之欲望,为魔所灭;
魔之封印,为魔所镇;
魔之号令,为魔所破。
而那六个齿轮,正是当时诸神封印彼岸之门的阵盘!
阮琉蘅福至心灵,这道规则绝非出自厄离之手,一定是将魔界令牌带出罗刹海的夜帝王所留!
可她也明白这规则并不能完全镇压住魔界,古神的谋算几近完美,而魔界也并非池中之物,若是以此规则与之抗衡,那么她只怕会永生永世镇守此地,再无飞升可能,亦无死亡之期,她会同古神厄离一样,留在这方世界,成为镇魔之魔!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掌握其中关键后,阮琉蘅立刻开始下令。
“阿玄镇住魔界争取时间,夏凉用八相盾魄困住魔气,阿鲤随我布阵!”
在这道规则中,夜帝王将所有因果都汇聚到最后一个魔尊身上,这才是他送与人间的“果”,是能够与彼岸之门封印崩塌后的规则相抗衡的另一种规则之力!
阮琉蘅跳上阿鲤的脊背,手持焰方剑,心口烧出一团炙热的紫微真火。
这是天上地下,最善布阵,也最善破阵的唯一一捧真火,天空中这六道阵盘,相生相离,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它们全部布下!
一条金红巨龙如同一道金色的闪电,又似是照进这方世界的一缕阳光,带着那身着白色战袍的女修冲上天际。
所有变化只用了一弹指。
一弹指为六十刹那,一刹那为九百生灭。
此刻的罗刹海,于一弹指间——
夏承玄将力量源源不断输入覆盖整片大地的冰壳中,已阻拦尽十万次魔界的冲击;
夏凉的八相盾魄已经暴涨到足有五座彼岸之门的大小,将所有魔气堵得严严实实;
阿鲤的速度已经超越规则中的速度极限,将六处齿轮转了个遍;
阮琉蘅则将神识覆盖天空,四柄元神小剑幻化为三十六道剑阵,于一弹指间,领悟齿轮中的阵法奥妙,再用紫微真火布下大阵,将古神留下的阵盘再度激活,压下所有的喧嚣和动荡!
阵成!
六道威压同时降下,看不见摸不着的规则之力已经开始运转,空气中隐隐传来古神的吟唱,一字一句,非人间之语,却能从中感受到一股抚慰人心的力量。
那是诸神留在封印中的神谕,在这个时候,仍旧为这片土地降下祝福,镇住一切邪祟魔物。阮琉蘅正是激活古神留在六道阵盘中的力量,以魔界令牌内的规则之力,重新镇住魔界。
她乘着阿鲤返回时,身体于半空中坠落下来,被夏承玄稳稳地接在怀里。
此时罗刹海的地面已经恢复平静,夏承玄蹭了蹭她的脸颊,低声安抚道:“辛苦了。”
“是我杀了厄离,这份因果,理当由我来还。”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可我毕竟不是古神,这六道阵盘虽然布下,但却必须长期以我的魔气和真火维系,我只怕,不能随你出去了。”
他是人间的一界之主,她是不得不镇守魔界的魔尊,两个人原本就该对立,甚至相互厮杀。可是这个人,却从来没放弃过她,一直坚信着她会找回自己。但是到了现在,她却……
“谁说我要出去的,只要人间无事,我便会一直在这里陪你。”他将她搂得更紧了。
阮琉蘅想说拒绝的话,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她并不害怕孤寂,而是已经懂得了思念的滋味。
她沉默了许久,才勉强笑道:“那么,就要委屈你呆在这么荒芜的地方,若是你腻烦了,随时都可以出去……”
“若是没有阿阮的地方,哪怕呆上半刻也会觉得腻烦。”
怎么会有这么油嘴滑舌的界主……阮琉蘅的脸微微泛红。
此时天空的终于恢复正常,六个齿轮有序地旋转起来,海浪平复,地面上生出红白相间的小花来。
夏承玄将她放下,阮琉蘅就地俯身,拾起一朵小花。
她的神识已经牢牢锁住阵盘,只怕从此以后,再不能真正有放松的一刻。
阮琉蘅有些怅然。
这一切都被夏承玄看在眼里,他岂会不知阮琉蘅在思念宗门,牵挂着那些亲朋好友。
“不必担心,你并非受到诸神诅咒被驱逐出人间的堕魔者,而是应天地因果觉醒的魔尊。以你我二人的能力,只要不超过界定规则,我们大可将元神本体留在此地,用分神进入人间,所以离开这里一阵子也是无碍的,何不就此出去,回太和看看大家。”他提议道。
阮琉蘅却摇头道:“不,若是我现在出去,魔修难免又要起异心,季羽元君已晋阶渡劫,他自有处置,我们出去反而不好。”
“那我们便过些日子,等人间平定之后再说。”
“嗯。”她褪去战袍,换上一身水蓝色襦裙,桃花眼轻轻一挑,放下沉重的魔尊枷锁,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与世无争的女剑修模样。
夏承玄扭头打量了一下空旷的原野,平伸出手掌,对阮琉蘅说道:“还记得在灵端峰时,你曾坐过的冰雪宝座吗?”
阮琉蘅当然记得,那是他自掌心中造出的阶梯宝座,又想起他那时的话,再次不争气地红了脸。
夏承玄喜欢她娇俏的样子,拉过她的手,而另一只手中则生出冰晶来,不住向外涌出,像是有生命般,在地面上开始生长、集结、搭建。
旁边的阿鲤也凑了过来,好奇地绕着冰晶飞舞,叫道:“这是什么戏法?唔,不对,这是造物!”
夏凉保持原型,傲娇地立在夏承玄身后皱眉道:“幸好不是在人间,否则随意造物可是会受惩罚的。”
夏承玄则笑笑,并不在意的样子。
很快,一座冰晶的山峰出现在阮琉蘅面前,她神识扫上去,神情便是一愣。
“这是……”
夏承玄却没有用神识,而是眯着眼打量了一番,才说道:“第一次尝试,不尽完美,但也算勉强可以用了。”
他打了个响指,那山峰上的冰晶瞬间细碎裂开,无数小冰晶飞散下来,在阳光照射下瞬间变成水滴,像是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而冰晶下的山峰,赫然是灵端峰的模样,十里桃花林,旁边的桃花潭和潭边的石头,他们的洞府和山后的温泉,还有摆放在洞府门前的小鼎锅和案几。
阮琉蘅纵身飞了上去,看着熟悉的灵端峰景色,一时失神。
太和,我心中的太和。
我远离的故乡。
良久,她掩盖了眼角的湿润,平定了心境,终于伸出手,轻轻敲了敲灵兽手镯,放出了在里面哭唧唧担心着她的娇娇。
娇娇被放出来后,看到阮琉蘅浑身上下一根汗毛都没少,美滋滋地跳上她的肩膀,满足地“咪”了一声,而后舔了舔她的脸颊,立刻打了一个喷嚏,皱着鼻子道:“为什么蘅娘的脸上有不干净的味道,娇娇不喜欢!”
那脸颊刚被夏承玄蹭过……后面跟着飞上来的夏承玄听了这话,原本的得意劲儿立刻没了一半,黑着脸看着娇娇。
夏凉则在后面用尾巴遮住嘴,偷偷地笑了。
阿鲤飞上来后变回了胖墩墩的红鲤鱼,欢快地飞进桃花潭中搅动一池碧水。
有微风轻起,几掰桃花飞过。
这还是她记忆中的灵端峰啊……
她手中摸着娇娇,放下所有负担,旋过身娇滴滴地看着夏承玄,笑着道:“我做了你这么久的师父,可不晓得你这么会讨姑娘的欢心。”
夏承玄一步步向她走过去,一把抓住碍事的娇娇,把她扔进琉璃石中。
“所以是师父教得不好,师父该罚。”
看到娇娇被他收拾,阮琉蘅无奈地道:“可是师父能力有限,怕是这一辈子,都教不好了。”
夏承玄环住她的腰,在她耳边低声道:“那就要罚一辈子。”
“好。”她踮起脚尖,凑到他唇边印下一吻,而后又躲开。
夏承玄立刻心醉神迷,追着她的红唇而去,却没想到脸边闪过一只毛茸茸的猫爪,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下。
“呸呸呸,脏东西不要碰娇娇的蘅娘!”还是蘅娘好,把她放了出来。
夏承玄哪敢跟娇娇争宠,他立刻转头使眼色给夏凉,小狐狸不紧不慢地舔了舔爪子,摇晃着九根大尾巴走了过来。
哼,果然还是得求他出马,看他卖萌挤走那只蠢猫。
然而出师不利,在半路上被变作人形的阿鲤揪住了尾巴,夏凉泪目。
娇娇趁机又给了夏承玄几爪,欢叫着朝阮琉蘅跑去。
不久后,山中又传来了炖肉的香气,烟火缭绕桃花林,生生去了三分仙气。
但阮琉蘅却很满足。
因为这便是她拼死捍卫的,最温暖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