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授课,无论是小姐们,还是在隔间对先生品头论足的夫人员外们,都表示满意。
谁也没想到,这仅仅是因为他一时兴起,想为那个人准备一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送出的见面礼,堂堂太和广闻峰前任峰主,威名赫赫的“君子长宁”,现在的无名峰大乘期老祖,就这样成了五位小姐的先生。
他偏偏还又固执又认真。
第二次再授课时,便毫不留情地将走神的学生训斥了个遍,之后又极有耐心,一首简单的曲子,若是有人看不懂,也会反反复复地教,甚至课后如果有人还想继续学,他也不厌其烦地指点学生。
若是弹得好了,他便不语,但几乎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先生愉悦的心情,像是拨开云雾的暖阳,照进少女的心田。
几堂课下来,那些曾经乱了心神的小姐们都收拢了姿态,一心一意地学了起来。
然而那名叫孙凤瑶的少女,却开始出错了。
久而久之,得意的周家小姐便示意旁人私下挤兑她,上课中间有茶水时间,那周家小姐与其他三位小姐一起,把孙凤瑶团团围住。
“一开始想讨先生欢心的时候,不是很努力吗?现在我们都上进了,偏你一个出错,不就是想让先生给你一个开小灶么,卑鄙!”
“可不是么,”宋家小姐脾气比较火爆,立刻接道,“这么下去,谁也别想好,我们也出几处错误,反正先生人好,总归是会留下来教咱们,别便宜了这小蹄子!”
王家小姐的话就更刻薄了:“大家别这样,都知道凤瑶妹妹心里苦,凤凰变麻雀的滋味不好受吧?要是攀不上薛家这棵大树,他们兄妹可就得迁出甜酒乡了。”
李家小姐打了个圆场:“还是早点回去吧,今天先生教的曲子有些难呢。”
任她们怎么说,孙凤瑶只是低着头,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当她们都回到水榭里坐好,长宁仍旧端坐在琴台前,像是什么都不知道般,甚至对孙凤瑶的错误也照旧批评。
无论什么事,都改不了他的行事准则。
他其实早已发现了孙凤瑶的异常,从第一日授课起,便对这个少女印象最深,甚至还用天演术推演了下她的命格。
是多舛之象。
当晚,便有人来敲他的房门。
“请先生开门,我是孙家女,有事想请教先生。”
他皱眉道:“你我不便相见,有事明日在水榭授课后说。”
“先生,客栈老板是我家父的友人,他什么都不会说的。”门外的声音显出几分焦急。
“回去。”
“先生!求您教我一支曲子,我一定要嫁到薛家,求您帮我!我知道您一定不稀罕金银财宝,可我能够给您的,也只有一个故事,一场眼泪,和两条命了!”
少女将手无力地拍在门扉上,慢慢滑下去。
低低的抽泣声响起。
一个闺阁少女,夜晚跑到客栈,向一个陌生男子求救,是一种多么危险的行为。然而那门明明没有锁,甚至轻轻一推就可以打开,但外面的孙凤瑶仍然循礼,没有粗暴闯入,她到了绝望关头还拼命保住最后一丝尊严,这让他动容。
门开了。
他看着瘫软在地上的少女,走到这一步,对于一个姑娘来说,怕是已经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和勇气,但她仍然倔强地含泪看着他。
不服输的看着他。
心弦突地拨动了一下,他想起了那个人,也有着一双这样的固执的眼睛,无论是在朱门界,还是在无常小镜,都曾经这样看过他。
哪怕是觉醒成为天地不容的魔尊,她仍然有这样的眼神。
于是他很安静地等孙凤瑶恢复气息,待她终于平复下心情,才说道:“进来吧。”
“多谢先生。”
孙凤瑶依着门框站起来,小步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有关复仇的故事,孙家酒厂崛起迅速,短短十年便成为甜酒乡里排名第二的酒厂,一度威胁到了薛家第一酒厂的地位,所以薛员外买通了酒厂的伙计,在夜深人静时放了一把大火,不仅毁了酒厂里酒,同时孙家也因为没能按时交上几笔大订单,赔了个精光,在多方债主逼债的情况下,爹娘屈辱投缳,惨案触目惊心,她和兄长两个才被宵水城的地方官保了下来。
按理说,孙家早就没能力东山再起,薛家也不可能娶一个仇人的女儿。
但孙凤瑶手上有几十种独门酿造的甜酒配方!
在甜酒乡,配方是一个家族的关键,联姻通常也意味着配方的交流,目前这五户小姐,手上或多或少都有配方做嫁妆,只是没孙凤瑶多而已,毕竟孙家已经一蹶不振,孙凤瑶手上就是全部的配方。
但薛员外还是很犹豫,因为孙凤瑶只有一个不怎么成器的兄长,而跟其他家人联姻,却可能获得借力。
别看这甜酒乡不大,却不知道淘汰了多少竞争者,目前除了没落的孙家外,其他四家都是酒业里的佼佼者,若是联姻一个,便可以共同对抗其他家族。
所以才有了以琴择妻这么一个方法。
“我不能教你作弊。”他并没有犹豫便拒绝了。
孙凤瑶“蹭”的一下便站了起来,她颤抖着声音道:“难道我错看了先生?难道我错听了先生琴中的品性?难道薛员外这样迫害竞争对手的恶毒之人就应该不受惩罚地安然度日?这是什么世道!”
他只是平静地说道:“你嫁进去会过着痛不欲生的日子,他们要的是配方,而不是你本人,一旦他们得到配方,就会将你弃如敝履,到时候你会更怨恨,甚至走上无可救药的路。仇恨的沟壑,不应该用幸福去填补。”
长宁并不喜欢说教,却不是因为他觉得麻烦,而是因为没多少人会听,尤其是热血上头的年轻人,其实他们固执得堪比老头子。
孙凤瑶果然道:“先生若是不答应我,我也会想法设法嫁入薛家。我不仅要成为薛家的主母,还要一步步将他们的家业蚕食,最后变成我们孙家的产业!”她又冷笑,“先生还是只顾自己高洁,那么也罢,我也只求先生能放过我一马,若是我在鹤苑做了些什么,请您就当做不知道吧。”
“抱歉,我做不到。”
孙凤瑶后退两步,脸上带着疏离而高傲的表情,双手死死攥着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会尽量不让先生察觉的。”转身便走。
“等一下。”他叫住了她。“你说的事,我都做不到,那么你为什么不听一听我说的事,看看你能否做到呢?”
一个月过去了。
先生的琴技已经远近闻名,不止附近的宵水城有人前来请教,甚至听说都城也有慕名而来的人赶来相较琴技。
这并不稀奇,甜酒乡总有外客来订购酒水,一来二去的,这口碑就传了出去,甚至有好事者打听到了先生的五位学生将会在十日后举行比试,引了许多雅士的关注,硬生生将土财主的择媳比试,变成了长宁先生的学生公开比赛。
只是没人知道为什么比,以及,比赢了会得到什么奖励。
若是知道头等奖是薛员外的儿子,一定会贻笑大方,所以碍于脸面的薛员外死死压住了议亲的事。
但是真到了比试的日子,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孙家小姐以一曲《定风波》获得魁首,却不惜抛头露面,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薛家提亲,口中辞令犀利,正似一篇言之凿凿的檄文,意指孙家酒厂一事含冤。
闻风而来的名流不少,若是私下求他们,谁都不愿意先管这档子小商户的污糟事,但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却都不得不表态彻查此事,也正是在这时,孙凤瑶拍拍手,几名婀娜婢女捧来了美酒,就此打响了孙家酒厂的名气。
孙家竟再次崛起!
怎么可能?她拿来的钱财?薛家员外惶惶不可终日,终于被人抓住了证据,押进了牢房。
授课一月有余,他终究还是孑然一身了。
孙凤瑶得了他的全部束脩,赶在一个月内用配方酿了最时鲜的果子酒,并在他的指点下改良了配方,所以才会一炮打响招牌。而有了资本的孙凤瑶也得了客栈老板的入股,再次开起了酒厂。
然而这之后,长宁却已默默准备离开甜酒乡。
“先生!”这次孙凤瑶破例闯入了他的房门,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扯住他的衣摆道,“先生当初给我两个选择,一是自立门户振兴家业,二是勾心斗角换仇人家破人亡,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凤瑶永远记得先生的恩情,可如今先生竟要不辞而别,是不是凤瑶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他正在收拾用最后一点碎银买的甜酒,看到她这个样子,心知这少女的因果已经跟自己有了牵扯,甚至对自己产生了情愫。
他并没有训斥她的觊觎,而是看向窗外道:“不,你做得很好,很勇敢。但我只是个异乡人,一月看雪,二月破冰,三月品酒,四月桃花……我追逐的,只是这浮世中的一缕情结罢了。”
孙凤瑶低着头,慢慢松开了手,轻声问道:“先生有心上人了吧?”
长宁一愣,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道:“孙小姐,听我一言,凡事过犹不及,等到你得偿所愿时,留人余地,定会造福后代。”
孙凤瑶站了起来。
其实女人是一种直觉非常敏锐的动物,修士的敏锐在于对种种事态的分析和对人的洞察力,而女人则天生对于感情之事敏感。
她在先生的琴音里听到了一种淡淡的怅惘。
“那么,也请先生听我一言,这世间最苦莫过于求不得,最难的事则是离别,我一日经历两件,可我仍然站在此地,非是我不知羞耻,而是因为我不得不打起精神……家中的兄长还在等我回去主持大局,客栈的老板还在等我年终的分红,伙计们还在等我发薪酬。苦难之于我,便没那么重要了。从此孙凤瑶为生计奔波,不再轻言儿女情长。”
她竟也是个利落的,说罢转身便走,只留下了一个包袱,里面放着巴掌大小的四坛甜酒。
长宁没有动,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四坛酒。
良久,他伸出手,轻点眉心。、
一道凡人无法感知的波纹扩散开来。
修为、灵力、元神……逐渐在他体内复苏,下一刻,人已不在客栈,只留下了桌上的碎银。
大乘修士,一步四海。
他去了人间桃花最美的地方,饮了一坛蜜水般的甜酒,沾了一身的桃花香,似揽了一春的好梦。
一个凡间女子的坚强,破开了他心中的迷雾。
仔细想想,有些事,在这明媚春光之下,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那个人,她现在过得很好。
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翌日,长宁元君回到太和无名峰,闭关一百七十年后,晋阶大乘中期。
他出关的时候,太和万里无云,如高山般巍峨的剑意横扫天际,无数弟子默默执剑礼,感受着这股剑意,从中领悟属于自己的剑道。
少顷,长宁元君的身影出现在太和上空,他手持重剑君子诺,于闭关中彻悟的二十四式剑诀“擎天剑”,自他手中,缓缓演练开来。
所有弟子都如醉如痴地观摩这套剑诀,谁都没有注意到,那个面容俊美却总是稳重肃穆的长宁元君,此时此刻,他的掌心中,正轻轻护着一朵娇嫩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