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大的龙首从天空坠落,将要砸在凌波花界上时,被旁边的黄金力士一把接住。赵欢赵喘着粗气,浑身汗水血水一起往下淌,他一手提起龙角,将它拎起,然后看向天上的阮琉蘅。
焰方剑屠龙后,又慢慢变回原来大小,而阮琉蘅却微微摇晃了下身形,她垂下头,平息了很久,才向他们飞来。
他又想起剑庐祭典之前,她在灵端峰与他对战时,曾经低喝过一声“我剑屠龙”,却没想到一语成谶,竟然真的被她屠了龙。
手中的龙首不停散发着魔气,但因为失去了身体,头部的魔气很快便散了个干净,露出这条龙本来的颜色。
那是如月光般的银色。
他将龙首轻轻放在离南淮不远的花海上,心想,它曾经,应该是一条美丽的银龙。
魔龙被屠后,它所召唤出的三条小蛟龙也随之不见,复寥召回了小花小树小草,而鸿英也收了法相般若蛇,连同阮琉蘅一起,飞到了南淮身边。
天地根从树冠开始,缓缓散去,南淮收了和光同尘域,脸色才好了一些,重新坐了起来收回了丹灵,再取出一枚丹药服下。
阮琉蘅走到龙首前,看着它微微动了动下颌,而目光却异常柔和,仿佛在示意她过去。
她将手放在龙首的犄角处,隐约有一道彬彬有礼的声音在对她说:“请予吾灵力。”她没有犹豫,立刻将灵力灌注进去。
耳边又听到这道声音,似乎是笑了笑,然后说道:“多谢”
这是……龙在说话?
“吾名,月刃。”
所有人神识中都响起了这句话,他们看向虽然面无表情,不再散发戾气的龙首,而它的眼睛却不是看着他们,而是望向遥远的天空。
“秘境为吾主所有,吾为守护者。”
“吾,死有余辜。”
“但人类自作孽,亦不可活。”
“琉璃洞天每二百年开放,皆由吾守护秘境,然此次却有魔修布下污秽阵法,使秘境被魔气侵蚀,吾亦被魔气污化,失去心智,方才与尔等交战。”
“吾已无颜见吾主,死也必将魂飞魄散,惟愿诸位修士,不计前嫌,帮吾减少罪孽。”
“琉璃洞天乃夜帝王之秘藏,其座下双兽,被留在秘境中作守护之用。吾为其形,名月刃,另有一兽,名夜刃,为其核。当吾身死后,秘境便会分崩离析,旦核不损,便还有弥补之余地。”
它双眼看向阮琉蘅。
“那女子,到吾眼前来。”
月刃还能说话,全靠阮琉蘅的灵力撑着,她不敢将手离开月刃的头颅,便缓缓用手抚过它的头顶。入手是凉润的硬壳,上面覆盖着银色的荧光,果真像月色一样美丽。
可她心里知道,这条龙已经极其脆弱,它甚至吸取不了多少灵力,完全是凭着一口气讲述遗言。
在阮琉蘅抚摸过龙首的时候,月刃似乎想起了什么,眯起了眼睛,仿佛在享受一般,直到阮琉蘅站在它眼前,月刃才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子,眼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吾秘传你修复秘境之法门。”月刃说道。
阮琉蘅轻轻皱眉,她立刻感觉到有纷繁复杂的神识信息从她碰触月刃的手掌处传来,而后在她识海中结成一道白色法诀。
阮琉蘅以神识去吸收那法诀,才发现这法诀竟然是远古时期的法门,最早竟可以追溯到最早一代古神补天的传奇。法诀中记载道,远古时期,曾有过一次灾难,当时支撑此界的天柱倒塌,时空动荡,天道将崩。人间遂有古神从混沌而生,以一己之力为人间修补苍穹,所使用的就是这道法诀,名为“补天阙”。
当阮琉蘅吸收了法诀后,月刃的双眼突然滑下两滴泪,那泪非水,亦非物,落下后便化为晶莹的星光,飘入阮琉蘅的眉心,带来一股清凉之意。
阮琉蘅不是初出茅庐的修士,在她的所见所闻里,关于龙的一切都是天下最珍稀之宝藏,只得一样,如赵欢赵,便可以笑傲修真界。
龙之精华在龙首,龙首之精华在龙泪。
而如今她竟得了龙泪。
可她并没有喜色,因为当龙泪入体,她才真正完全接收补天阙的传承,在龙泪的信息里,修士想要“补天”,则必须以领域之力为载体,以龙泪为媒介,用自己的灵力填补住漏洞,乃是最消耗心神的法门,饶是古神之躯,补天之后也因筋疲力尽而陨落。
她只问道:“我能支撑多久?”
流下龙泪后,月刃慢慢阖上双目,它没有回答阮琉蘅的问题,而是用极轻缓的语气说道:“吾主,吾来领罪了……”
从最坚硬的龙角开始,足有一人多高的龙首终于化为微尘般的粉末,随着风消散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上空的琉璃洞天发出剧烈的轰鸣声,那扇被魔气侵蚀,已然是漆黑色秘境大门,边缘出现一道惊心动魄的巨大裂缝,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着。
阮琉蘅转过身,看着眼前已是伤痕累累的同伴,手握紧了剑。
她想说点什么,但她的神经也已绷到极致。若干条性命的压力,使得她从未松懈过,哪怕是铁打的人,也会有濒临崩溃的时候,此刻说出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让她失控。
更何况,要说什么呢?
这些能把性命交给她的同伴,只怕承受着与她不相上下的痛苦。
曾经在一个暖夜,她与还是少年的夏承玄刚探望完林画师姐,那少年握着她的说,对她说:
“一直陪我,只要你在,我便永远不会有心魔。”
曾经在朱门界,南淮失望地看着她,说道:
“阿蘅,你去做女英雄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别人?可曾想过你的师长、师兄、徒儿、好友……他们的心情,你会懂吗?”
曾经在心魔境中,孤身面对魔修的长宁神君对她说:
“紫蘅,去你做该去的战场吧……去守护这修真界最后的脊梁!”
曾经那从她心魔中衍生而出的阿园,对她叫嚣道:
“怕因果,因为你软弱;怕战败,因为你骄傲;怕寿限,因为你无能;怕连累宗门,因为你需要依托——甚至你不怕死,是因为你才是最恐惧失去的那一个!”
……这些,都是她最眷恋的人间情怀。
……这些,便是她的信念所在。
而如今,她又要去做那不怕死的女英雄,去舍弃那些关心着她的人。
真的,抱歉啊。
阮琉蘅后退两步,她握住长剑的手反手正提剑柄,将长剑悬于额前,默默向他们执剑礼。
沉默如赵欢赵、复寥,双目中涌出泪的鸿英,还有扭过头不去看她的南淮,每个人都知道阮琉蘅就要去补那琉璃洞天,但即使连南淮,都没办法说出“不要去”三个字。
那琉璃秘境中,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都是门派的希望……每个人到了这一步,都只会做出与她相同的选择。
阮琉蘅回身御剑而起,一手张开剑域,另一手已凝聚了龙泪之力,一道纯得不能再纯的灵力之光向天空中最大的那条裂缝冲去,如一道轻纱,抚慰了天空的伤口。
南淮看着这一幕,终于再忍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他的拳头一下下捶在花界上,斑斑血痕触目惊心。
阮琉蘅的心异常平静,她认准了一样事后,便不会再迷茫。
剑域之内,被龙泪净化后的灵力被剑意带向不断崩溃的琉璃洞天,而那布满整个天空的裂隙,像是永远补不到尽头渔网,嘲笑着世人的无力。
这时,她的神识里才传来一道小小的声音。
“蘅娘,你要死了吗?”那小小的声音在灵兽袋里,低声问道。
她骗她:“不,娇娇不要怕,蘅娘在这儿。”
“蘅娘,不要去。”只有娇娇,才能不顾一切地说出这句话。
阮琉蘅一边凝聚着灵力,一边继续施展补天阙道:“好,我不去。”
“蘅娘是大骗子!”那声音像是用力忍着什么,语声颤巍巍地说道。
阮琉蘅却已经有些不想说话了,她觉得有些累,每说一个字都要费好大的力气,但她却觉得自己不能停,仿佛停止思考,或是停下动作,就会立刻睡去,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她便继续哄着娇娇道:“我没有骗你,娇娇,蘅娘给你讲一个剑修的故事好不好?”
娇娇闷声道:“好。”
阮琉蘅又补上一块足有灵端峰大小的裂缝,她稍微喘息了一下,慢慢讲道:
“从前,有一个叫阿阮的剑修,有一日,她奉宗门之令,带了许多弟子下山。阿阮很高兴,因为那些弟子啊,他们每一个人都那么年轻,她曾经看着他们熬骨、锻魂,看着他们拼搏、战斗……后来,她亲手将那群弟子送入秘境,其中还有她自己的徒儿。”
“可是秘境却出了问题,阿阮心急如焚,与同伴一起杀了作恶的坏龙,却依然无法拯救那些弟子,阿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秘境一点点、一块块、一片片地崩溃,那些弟子全都葬身在秘境中,一个都没有活着出来……”
娇娇立刻说:“蘅娘还要骗人,他们还没死,你正在修补琉璃洞天!”
“是啊,娇娇,”阮琉蘅语速越来越慢,她的声音越来越沙哑,“所以,我比阿阮幸福得多,我竟然还有幸能去救他们,我……何其有幸……何其……”
“蘅娘!”
一声清唳,在阮琉蘅将要昏迷之时,在她耳边响起。
一股柔和的灵力缓缓在她体内流动,她睁大双眼,才发现竟是南淮的丹灵前来助阵。
那雪白的鹤轻轻啄了啄她的衣角,然后继续环绕着她飞舞。
绵长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支撑着她,阮琉蘅立刻运转灵力,再次施展补天阙,而她正要向上方飞去,便一脚踏在突然飞上来的蛇首上。
鸿英在下方开口笑道:“我竟也有给蘅儿当脚力的一天,这份情,看你……怎么还我……”她只说了一句便喘得接不上气。
阮琉蘅不再勉力支撑,她盘坐下来,轻轻拍了拍身下的般若蛇。
复寥在下方为南淮和鸿英护法,照顾受伤的灵兽们,而赵欢赵浑身衣着褴褛,堂堂贵公子,如今真正像一条流浪狗一般,默默跟在她身后,为她护法。
阮琉蘅心中再次升起一股豪气,有挚友如此,夫复何求。
而对于他们来说,又怎么会忍心眼睁睁看着她孤独前行?
既然无法说“不要去”三个字,那么,便陪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