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了饭,暂时还不宜行军,索性都坐下听金老汉讲古。老汉确实是太久没见到一次性有这么多人围着他听聊天儿,激动得黑脸儿放红光,话匣子打开了就关不住。
敢情这个金老汉祖籍山东莱州府高密,永乐帝在位期间,有一年春天莱州遭了大蝗灾,赤地夤野,榆树连叶子带皮都叫吃干净了,春荒渡不过去,老百姓就只好吃树叶子啃草根,到最后连高粱秸玉麦杆儿都磨成了面粉糊弄肚子,可根本糊弄不住哇,人们的肚子是越吃越大,到最后水肿了变得透明,人人都挺着个大肚子,腿脚浮肿得根本走不了路,还得努力下地劳作。就这还指望着能熬到秋收新粮食下来,就能喘过一口气,可没成想夏旱后头紧跟着秋涝,好不容易土里刨出的粮食都泡了水,地方官吏隐瞒不报,时任山东布政司的副使刘大统只顾着讨好上官,报喜不报忧,官差衙役们只好水火大棒地,硬逼着征收夏赋,老百姓就是卖儿卖女拆房子也交不齐,只能纷纷舍了家园,背井离乡去逃荒。
这种局面一直延续到了秋收结束,因为饿莩积于沟壑,十里无鸡鸣,该吃粮的死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四散流离。金老汉的一位祖上那时还是始龀之龄,父母嘴里省粮食给孩子,自己吃观音土滞塞了肠胃,苦不堪言,眼见着娃儿再呆在老家是活不下去了,弥留之际,二老挣扎着把最后一点干粮塞给了还不懂人事的孩子,把还能算得上衣衫的都给娃儿打包袱捆在后背上,把他托付给要出去讨饭的孩子远房表舅。俩大人,据后来人传说是,在孩子走了以后,受不了那个肚子堵塞的胀痛活罪,就一狠心都跳了井。可怜一个嘛事都不懂的小娃娃,牵着表舅的手,跟着人潮乱走,中间要撒尿,一丢手再回头找,表舅就被挤得找不着了,舅甥两人就此失散。
昨天以前还有爹娘照顾着,吃喝虽然稀薄得照见人影子,但好歹有人管个寒热,刮风下雨了有人提醒着回家添衣裳,每日里不是在村子里掏鸟窝,就是去野地里水沟子捣泥鳅抓螃蟹,要么至少能摘个刺玫藤嫩头解解馋。现在忽悠一下被扔出去了,触目全是不认识的人和物,小孩子家懂个什么,跟着人流混,哪天听说有财主善人家在施粥,或者放出旧衣裳了,别人去抢,他也跟着抢。抢到了吃的就吃一口,抢不到了就饿一顿,天冷了就翻进人家牲口棚里搂着牲口取暖,捡财主家不要的破烂牛衣裹身上,多数时候就钻进空场上人家草堆垛子里眯着,睡着了也就不怎么觉得饿。就这么着东一天西一天挨着,竟然也没被饿死冻死。后来听人说北平那边活路多点儿,就跟着大伙儿往北走,中间转圈子有个两三年,还慢慢地长高了点个子,可就是瘦得不成个人样子。
孩子心地单纯,有时候见了结伴流浪的老弱病残没抢着吃的,就会匀出来一口半口的分给人家。开始别人觉得他还小,以为他是不懂事儿不知道爱护粮食,后来交谈之后慢慢了解,听他个小毛孩子竟然能说出来什么“看别人挨饿我自己心里难过,也吃不下”的话来,觉得这孩子禀性可敬,就拿他当了大人尊重。等他们历尽千辛万苦,到了北平才发现,城里根本就不肯接纳,而且也接纳不了大规模的灾民,街巷里早就外来人满为患,后来北平城关了大门,大批武侯把没身份的灾民往出清理,有强壮的大哥被逼急了,就狠绝地撂话扬言,内地活不下了,干脆去关外闯闯吧,听说那边地广人稀,于是稀稀拉拉相跟着大伙儿也就去了东北。
沿途又失散了不少人,不过最后能坚持着一起的,也去了有五六十口子,有老有小,有男有女,能走下来的身体当然都还不错。
当时的东北基本还是女真人的领域,游牧狩猎是其主要生产生活方式,草地丛林基本都还处于未开发状态,荒草甸子野树林子,经常是一脚踩上去“哧溜”陷下去半尺深,全是黑油油的沃土,正好种庄稼啊。
但由于那时东北还几乎没有几个中原人,什么先进的技术都进不来,生产自然就跟不上,生活水平当然也是极端低下的,人人自危的状态下,当地也根本没人拿这些破衣烂衫的乞丐当回事,其实是他们想管也管不过来,索性就信手抽一鞭子,由着他们一群乌合之众躲进了深山老林,任由其自生自灭了事。
这批逃荒的人们终于是到了天高皇帝远的地界,大明王朝管不着了,女真人根本不肯管,他们却能如鱼得水,宛如进了天堂。要不怎么都说中华民族是个勤劳坚韧的民族呢?
适逢深秋,一时半会也种不了收不了什么,可是东北老林子的丰富物产,让这些久经饥饿的人第一眼就差点晕过去,许多人不得不狠掐自己胳膊,确认是不是死了上天堂或者在做梦,有心理脆弱的甚至跪地上号啕大哭,一为老天爷不公道厚此薄彼,何以就把我老家祸害成人间地狱呢?二为爹娘再没机会享受到这些福祉伤心,老人家一辈子为儿为女最后落个饿死,想想就痛心疾首,三也为自己地狱般跋涉后终有活下去的机会庆幸,乐极了就生悲。
哭完了,收拾收拾情绪,该干嘛还得去干嘛,想要干嘛就能干嘛,因为没人管你也没外人帮你。当务之急是先搭窝棚,或者就建个地窨子,天儿冷了,北方的夜晚确实也不是南方人轻易就能适应的。
金老汉的祖上才十来岁,一点子力气也盖不了窝棚子,幸而平日分饭吃结交下来的大哥大叔们看他可怜,帮着在山坡上挖了个半人深的横洞,他自己东一根西一捆儿地捡了松树枝、桦树皮,给洞窟上加了个顶盖儿,洞里面铺上乌拉草,拿松树枝油一熏,嘿真还别说,挺软乎,忙一天下来,鞋脱掉这么一躺下去,觉得王母娘娘仙宫也不过如此。到达的第一夜,他似乎听到了外面没地方住的人那些冻饿不堪的惨嚎,也听到了黑熊野狼出来觅食时瘆人的怒吼,他想注意想出去看看,可长途疲惫的困顿还是让他昏沉地陷入了睡眠,黑甜一觉。
天明时分的安静让他突然醒过来,吃了一惊,身边暖暖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拿手推推,揉揉眼再看。他总算是看明白了,也差点吓得蹦起来--身边的草窝子里还蜷曲着一个瘦削的黄发小姑娘,还咂巴着小嘴儿甜睡着呢。他急了,弄醒小姑娘要问个究竟,没成想还没问出一句完整的话呢,那丫头倒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脸都哭白了。他慌了神,帮着拍后背顺气,边听小姑娘抽抽噎噎的说了半天才明白,人家也是和爹娘失散后孤身一人,跟着混到林子里来了,力气小弄不起窝棚也挖不出山洞,就在别人窝棚外头壮着胆子蹲着,哪知道半夜里太冷了,又饿又怕的实在扛不住,豺狼虎豹还鬼哭神嚎差点没把她给吓死,情急之下看这洞子里里头的人个子小,就一头钻进他的地窨子,原本想就歪一会儿就走,没想到歪着歪着竟然睡着了,好像还睡得安稳。
小姑娘羞涩地总算是交代清楚了,揉着眼睛从指头缝儿里瞅他的脸色,怯生生的好生可怜。他却犯了难。自己还要靠哥哥叔叔们帮忙,又如何能帮着小姑娘挖出地窨子?自己还没能找到维持生计的手段,又如何能多喂活一口人?
见他犯难犹疑中,小姑娘却放下手来,态度变得很坚定,她一一陈说自己能摘野柿子做柿饼子当干粮,能搓回草籽儿再拿杵臼脱了壳儿当粮食,也能采摘野葡萄干儿晒了去换粮食,还能割草编草绳儿换钱,编草帽儿换钱,采集草药换钱,替人洗衣服赚钱……总之,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会这么些个手艺的,总之一句话,她跟着他,是决计不会成为他负担的。
见小姑娘态度如此坚决,他也只好妥协,暂且由她跟着吧,谁家破棉袄里还没有几个虱子啊,皇帝家里还允许有两门穷亲戚呢。
只是二人名不正言不顺的住一起别人会笑话的,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呢?虽然穷苦了点,礼法还是听爹娘说过一些的。所以,后来他还是找了熟识的大哥大叔大嫂们为证,二人暂且结成兄妹契约,食住都在一起,待她十六岁后自行决定是去是留。如是以后,他又努力在地窨子里,往旁边横挖了一个闺室,他住外头,她住里头,从此二人就成了一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