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咳,夙夜在公,宴命不同!身困名场,快使我忘怀磨墨、握管喽!”
板桥捋须摇头,喟然低叹。他仿佛第一次深深感到,吏治和艺术之间那不可调和的矛盾。自从到任第一天晚上,给老友包括画竹题诗以来,竟得不到片刻安静。整整一个多月睽违笔墨!这对于几十年来日与书画为友的老画师来说,不啻是骏马缚枥,苍鹰困笼,那痛苦是不言而喻的。
“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悲愤出诗人。一月多来,他便写下了《禹王台北勘灾》、《逃荒行》等七、八首新作。这些病癍天下的作品,虽不敢与前代诗家相比,但却是蘸着血泪“生死同民命,但与民瘼求!”尽管赈灾拯民阻力重重、纷繁冗剧,搞得他焦头烂额、精疲力竭。但第一个回合,毕竟取得了重大的胜利!
自从惩治了“秃尾狼”,连郭彪、丁得天、胡魁等也不得不遵谕,在各自的田庄上开锅舍饭。饥民腹中有了几颗谷米,县城里随之发生不少变化:大街上,褴褛蹒跚的乞丐日渐减少;街头巷尾,饿毙的路倒,也几乎绝迹。那撼人肺腑的啼饥号寒之声,渐渐被一种充满安慰和希望的宁静所代替。
进入腊八以来,天空中便断续传来欢快的爆竹声。辞灶之后,那欢快声,东一声,西一声,噼噼叭叭,煞是热闹。
板桥从一叠案卷上抬起头来,拍拍自己的额头,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正在审阅的是一件“无头案”。凶手袁广,杀死发妻,将人头隐匿……凡人命大案,必须尸、伤、病、物、踪五件俱全,方可推问。但前任秦甸连被害者的人头都未找到,竟轻率结案,实在荒唐之极!仔细对案卷进行了审核之后。板桥感到,此案与蟋蟀案不大相同:虽未找到人头,却无明显破绽。
他站起来,揉揉微微发痛的右侧太阳穴,伸展一下发麻的脊背。一眼瞥见一个小皂隶,拿着几张对联纸,从签押房前面走过。他忽然想起后天便是除夕,便喊住小皂隶问:
“喂,到哪去?”
“请蒯师爷写对联,老爷。”小皂隶双手垂立,躬身答道。
“咦,我来代劳!”
“怕打搅老爷……”
“嘿!进来磨墨吧。”
板桥在屋里来回踱着,等小皂隶将墨磨好后,拿起一支斗笔,挥毫写下了两副春联:
视民如伤,潍邑苍生皆我子;
修己以敬,东林前辈是吾师。
官要虚心,总能发伏厘奸,须识我得情勿喜;
民宜安分,若到违条犯法,可怜汝无路求生。
板桥放下笔,指着吩咐道:“前一副贴在衙门口,后一副贴在大堂廊柱上。”小皂隶应声去了。这时,近处忽然传来一阵急骤而清脆的爆竹声。板桥被这声音抚弄得心头发痒,索性收起卷宗,取过遮耳风帽戴上,一个人悄悄出了县衙的东便门。
往北走两箭之地,到了衙后街,走完衙后街再向西拐,便到了北门大街。这里只有住户,并无店铺,十分僻静。街上除了有三、五个富家孩子在放爆竹,便是几个来去匆匆办年货的人。有的挎着柳条篮,篮里放着几样青菜,有的挎着香烛,有的捧一张色彩鲜艳的财神爷像。
有些人家的大门上,已贴上了崭新的春联。有的是普通的红纸,有的是洒金对联纸,上面闪着繁星般的金光。乌亮的字迹,散放着令人陶醉的松烟香味。门楣上,飘着五彩缤纷、刻成吉祥花纹的“过门钱”。迎着大门的影壁墙上贴着斗方大“福”字,下缀单幅小帖,写着“出门迎祥”、“吉星高照”等文字。这一切为的是迎接即将到来的兔年。
板桥生平喜爱对联。他在住所中悬联,在画幅中题联;给人题联,看人做联,同人和联……四十三岁那年,为了夺取迟迟不至的“进士”桂冠,他隐居镇江焦山别峰庵读书,曾为栖身的斗室,撰写过一副对联“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这副表现安贫乐道、自甘淡泊的妙联,虽然是他自我安慰之作,却得到人们的热爱,不胫而走,广为流传。他还为扬州瘦西湖长春岭上的“月观”亭,题过一副楹联:“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天山”被人誉为“曲尽‘月观’之致”。
最使板桥难忘的是,曾因和联而结识了一位终生挚友。那是在焦山读书时,有一个雨后的早晨,他到峰顶远眺。夜雨初霁,宿烟收尽,万绿滴翠,娇鸟唤人。滔滔大江,奔流东去。片片白帆在碧波上奋进。不一会儿,朝暾吐艳,大江泛金。面对令人心旷神怡的山光水色,板桥诗兴大发,随口低吟道:
海日出复没,江光紫而冷。
风平浩浩波,帆定亭亭影。
瓜步渺然去,北固苍翠耿。
……
正在这时,忽然传来朗朗诵诗声。仔细听去,反复吟哦的只是一句“山光扑面因新雨……”板桥寻声觅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后生,站在石崖上,蹙着眉头,又比划,又摇头,却不见下句吟出。板桥点头一笑,走上前去施礼问道:
“先生上姓?难得吟出如此清丽佳句。”
后生脸上微微一红,拱手答道:“学生马日管,诗思枯涩,望先生不吝赐教。”
板桥爽朗一笑:“我倒诌出一句,不知可中尊意?”
“老先生垂教——学生洗耳恭听。”
“好,献丑了。”板桥抱豢吟道,“江水回头为晚嘲——先生你看如何?”
青年略略想了一下,突然走近一步深深一揖,恳挚地说:“对得好,对得好!学生五体投地!但不知老先生尊姓大名?”
“咳!别峰庵方丈门下寄食客——郑燮。”他风趣地答道。
这位马日管,后来就成了板桥的忘年之交……
此刻,五光十色的春联,又引起他极大的兴致。他倒背双手,慢慢踱着,一一看去。不时停下来仔细端详一番,一边看,看着,看着,板桥不由摇起头来。有一些祈福祈财、祈子祈禄等一厢情愿的联语,使他十分厌恶。象“福禄寿喜”、“招财进宝”、“出门迎财”、“三多九如”之类。而有几副摹景,状物,抒情,烛理的联语,又特别使他喜爱:“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来”——他觉得,不但朴实无华,而且概括得绝妙;“日丽远山含淑气,晴烘芳树霭青辉”,“春风得意花千里,秋月扬辉桂一枝”——更是情景交融,一派盎然生机;“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书从疑处翻成悟,文到穷时始有神”——则富蕴哲理,耐人咀嚼……
最使板桥留意的,还是春联的书法,那在洒金朱红纸上,松烟飞舞、姿致各异的众家笔墨,虽然大都平庸、拙劣,却总有几幅可人意者。即使算不得形神兼备,也颇有独到之处。每当看到这样的字,他总要停下脚步,久久揣摩。右手中指象运笔似的,在左掌心连连摹写着。
蓦地,一副奇特的对联,映入他的眼帘。在一个狭窄的门洞里,裸露着木色的门板上,贴着一副用褪色朱纸写的春联:“欢欢喜喜,人吃枣瓤辞岁;干干净净,我嚼莲子过年。”横批是“苍天使然”。对联的字体虽然潦草,但浑厚坚挺,颇见功力。乍一看,板桥十分不解:这春联不但用旧纸写成,而且词意隐晦,不知何意?略一思忖,他摇头叹道:“咳,这人家过不去年喽!”说着,想到在范县也遇到过相似的情形。
到范县的第二年尾,他也是到街上观赏春联,看到有一家破门上,贴了一副数字怪联:“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唯独缺一少十,板桥一打听,是个被解职的小官吏。便派人送去了二两银子,帮他渡过了难关。
想到这里,他便上前叩响了门环。
(22)
开门的,是一位面带菜色的六旬老人。他见敲门的是一位瘦骨棱棱的陌生人,不解地问道:“老先生,你找谁?”
来人指指春联说:“道老兄,府上既然已有‘莲子’,我想再来送点‘枣瓤’。”
“这……”老人露出疑惑和烦躁的神色。
来人笑笑说:“道是呀,‘莲子’心苦,光嚼它如何过年!”他见老人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回答,便说:“老兄,进屋聊聊。”说罢,径直走了进去。
穿过窄窄的天井,正面是两间低矮的茅房。屋内四壁黝黑,一派凄凉。东头炕上,躺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炕前一个锅灶,灶台上放着几只泥盆。靠北墙摆一张破长桌,上面有一盏方形纸灯笼。朝外的一面,写着“我也过年”四个字。
陌生人拉着主人在炕沿上坐下,关切地问道:“老人家做何生计?家里为何这般模样?”
老人长叹一声,凄然欲泣:“唉,一言难尽……”
这老人姓孔名凡仁,字行三,原是郎知府家中的塾师。他的两个学生郎骥和郎驹,秋斗蟋蟀夏捕蝉,养猴要狗,正事不干。他们不但不听教诲,反而常常要弄师父。有一天,老塾师实在受气不过,抄起戒尺尽师道。谁知,戒尺未落到“顽货”身上,自己反被饱打一顿。气晕过去的老学究,被抬回家中,便一病不起。病未好,一张“传谬播邪,误人子弟”的辞退书,却送到了他的手里。从此再也觅不到舌耕之地。可怜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老冬烘,满腹“之乎者也”,再也派不上用场,只能靠变卖家具度日。眼下,家中可变卖的,已经卖光,眼看年关来到,求告无门。老伴病倒在炕上,已经奄奄一息。万般无奈,便把一腔愁绪,写进一张陈年旧纸,贴上大门口。正与老伴泪眼相对,一筹莫展。不想,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最后,孔凡仁朝陌生人绝望地叹道,“先生,这叫严霜打秋草——死路一条哇……”
陌生人两眼一阵红,拍着他的膝头劝道:“老兄,天无绝人之路,法子总会有的。”
“嘿……”孔凡仁苦笑几声,接着猛烈地咳嗽起来。
“老兄,多亏你那副含而不露的春联,要不然,人家将越门而过,怎知你的难处?”陌生人接着说道,“不过,你的字写得虽然不错,可换不来年货。让我给你写个‘六分半书’,试一试吧。”
“先生能写‘板桥体’?”孔凡仁知道板桥体被称为“六分半书”,狐疑地问。
老头狡黯地一笑:“人们都说,我的字是地道的‘板桥体’呢。”
“唉!”孔凡仁摇头苦笑。他对于面前这位衣着寒酸,言语谐谑的陌生人,并不太相信。
“老兄,你我都是圣贤门徒——岂能言而无信。我给你写两个大字,保你换回柴、米、油、盐、蛋、肉、茶,过上一个‘枣瓤’年。给我纸笔!”
孔凡仁犹疑着,拿来了笔墨砚台,一时没有合适的纸,好歹找来一张陈旧桑皮糊窗纸,只好将就了。陌生人蘸饱笔悬腕写下了“斋读”两个大字。他放下笔,对老塾师说:
“老先生,你把这两个字,立刻拿到丁得天宅上去卖五两银子,少一钱也莫允。嗜,你只管去,丁府要是不买这字,你就到县衙吿我一个诓骗之罪——县太爷会给你做主的。”说罢,拱手告辞,刚走了两步,忽然停下问道:“我出个对儿,老先生对个下联如何?”
“咳,到这地步,哪顾得……”
“咦,过年嘛,应当高兴、高兴!”说:“着,指着桌上的灯笼,念道四面灯,单层纸,辉辉煌煌,照遍东西南北。——请对。”
孔凡仁不便违拗,略加思索,凄然一笑,对道:“一年学,几吊钱,辛辛苦苦,历尽春夏秋冬。”
“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对得好!”客人仰头笑了起来。
老塾师似乎被客人爽朗的笑声感染,眉头一展,说:“道先生,老朽有一句,也请先生屈对。”
“好哇,请讲。”
孔凡仁咳嗽一声,慢慢说道:“年难过,难过年,年年难过,年年过。”
板桥略一思索,对道:“事怕难,怕难事,事事怕难,事事难。——如何?”
“唉。”孔凡仁长叹一声,“话虽如此,那遇难‘不怕’本身就难,难以做到,难哉!”
客人早已走远了。他闩上门,回到屋里,仔细审视起那两个大字:看笔墨,极为娴熟;肩架结构,精神气魄,真的酷似“板桥真迹”。不过,这些年学板桥体的多如牛毛,学到乱真的也并非没有。嘿,学得再地道,也是赝品,不值二两半银子一个字呀。万一拿到丁宅去,讨场没趣。“喀,喀喀……”一阵咳嗽过去,他忽然觉得来人的言谈举止不同凡俗。急忙端着大字到屋门口的明影里,仔细观察起来。
突然,他大声叫了起来,“瞎!有眼不识金镶玉!如此气势不凡的‘六分半书’,除了郑老爷本人,哪个写得出!”孔凡仁一拍大腿,“人人都说郑老爷身材不高,浓眉大眼,宽额隼鼻,三绺美髯,——这写字的人,不是他老人家,还有谁!郑老爷亲临寒舍——乃天将降洪福于斯人也!”
“唉、唉,老不死的做美梦哟——!”老伴在炕上边呻吟边骂起来。
“呸!妇孺之辈懂得什么!”
(23)
俗话说,人逢喜事情神爽。冗事缠身的郑板桥,并未遇到任何喜事,今天却象吃了奇异的果子,心里有一股久久不去的醇香和甜蜜。早餐后,他踏着洒满朝阳的石阶,脚步轻捷地来到签押房。刚刚坐定,小皂隶进来禀告;一大早,外面就来了位叫孔凡仁的先生求见。
“请!”板桥急忙站起来,快步迎了出去。
等候在县衙门房的孔凡仁,见县太爷亲自出迎,“哎哟”了一声,踉踉跄跄紧行几步,提起罩在棉袄上的旧长衫,双膝跪地,头抵石阶磕了一个响头。一面说道:“小人有眼无珠,昨日怠慢了老爷——罪过,罪过!”
“咳,不知者不为罪嘛。快快请起!”县太爷急忙伸手搀扶。孔凡仁刚刚站稳,手里提着的衣裾尚未放下,又跪倒来了一个响头:“小人谢老爷赠银!”
板桥搀扶不及,连声说:“先生岂可大礼——折煞老夫也。”他再次搀起老人。不料老人第三次磕下头去。声音颤抖地说:
“小人与老荆,谢老爷救命大恩!”
“这是哪里说起!老先生,请里面喝杯热茶。”
原来,孔凡仁昨天傍晚,拿着板桥写的“斋读”,去了丁得天家。精明过人的老富商,怕是赝品,当即请来了古董鉴赏家陈瑜利。陈瑜利将“斋读”与丁得天一月前买下的对联,进行了反复比较,认定确是“板桥真迹”。丁得天才忍痛付出了一个十两的元锞,将字买了下来。
“老爷,丁家重金求不去的大笔,竟无偿惠赐小人,这是为何?——小人至今依然如在梦中。”老人讲完了,双手抚胸,颤巍巍站起来。板桥怕老学究再跪下磕头,伸出两手准备阻拦,一面说道:
“请坐。这有啥,无非为老先生蕴含真情的妙联所动而已。倘若老先生遇到此类妙联,照样会决然叩门的!”
“难哉!此乃仁人之举——老朽闻所未闻!”
这时,性急的板桥便把准备年后再说的话,说了出来。他拱手问道:“倘若过了年,老先生仍无合意教馆,可否来衙门做事?”
“啊?”老人好像没听明白主人的话。
板桥又说道:“老先生来衙门,你我一起共事如何?”
“咳!”老人顿顿脚,“老爷,小人除了念几句子日、诗云,别的……惭愧呀!”
“咦,会教书就连天子……”板桥差点说出‘连天子也会做’,这犯大忌的话,脸色都有点不自在了,急忙岔开话头,“会半部《论语》,便能治天下,何况满腹经纶的老先生呢。”
孔凡仁连连摇头:“老爷,实在是……我怕……”
“不,说定了。老先生先回去办年。过完年,我会派人恭请。千万屈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