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靥不知道她在那个幻阵之中究竟呆了多久,她只知道,在她离开那个幻阵之后第一个看到的,就是铺天盖地的黑云,还有那一层一层一道一道如同末日一般的巨大雷电。
雷声轰鸣,暴雨依旧,积水不知在什么已经到了左靥的脚踝。
左靥仰头望着天空,那云层中对决的强到极致的力量,即使是距离如此遥远也依然让她脸色苍白。她呆呆地望着被黑云掩盖的天空,然后突然明白——这一次牵扯到的,已经不仅仅是泸城了。
而是世界。
掩人耳目的幻阵被打碎,地面那巨大的红痕蜿蜒不知从什么地方而起,也不知会延伸到什么地方去,但左靥却非常熟悉这样的力量——逆时之阵!当初的林昀只不过是画出了一个学校大小的阵法,就要搭上方圆百里的生者性命,而脚下的这个阵法就连这样宽阔的街道也无法容下它的一道线条……
姜诀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暴雨和雷电的声音响彻了整个世界,但左靥耳中却清晰地听到了生者惶恐的悲泣——不仅仅是人类,还有幼小的妖魔,甚至是野兽,甚至是花木。它们的声音汇聚成一道长河,而左靥就好像置身于这道悲号的长河之中,甚至连暴雨和雷电的声音都被掩盖过去。左靥颤抖着想要捂住耳朵,但却毫无作用。
可是……可是这难道真的是因为姜诀的缘故吗?
这怎么会……这怎么可能呢?!
他难道不是曾经的光之主吗?!他曾经是所有生者的王啊,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
难道她在白圆圆记忆中看到的那个人是假的吗?那个即使白衣染尘,也依然像是谪仙一样的人难道是假的吗?那个在废墟之中挖掘就只是为了一个微弱呼吸的人难道是假的吗?!
是的,姜诀不是个好人……但是就算并不因为他是她的父亲,而只是因为白圆圆记忆中那一个微笑的片段,那一个近乎没有的微笑,她也愿意相信他并不是一个坏人!
可是……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又该怎么办?
巨大的无力感和茫然席卷而来,左靥脚下一软,跌坐在高高的积水中。
她该怎么做?她……又能怎么做?
是的,她早就想到姜诀他不会就这样沉寂下去的,她也早就在穆笙口中知道终有一天他会再次开启逆时之阵……她知道是的没错她都知道啊!可是她以为她能够阻止的,无论是逆时之阵还是别的什么,就算是当初林昀想要开启逆时之阵,她不是也阻止了吗?
但是这又是什么呢?
这难道仅仅是逆时之阵吗?
不是!
姜诀要做的只是回溯时间吗?
不是!
那么他到底要做什么呢?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啊!
她到底知道什么呢?!她以为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了,可是事情总是出乎她的意料,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想错了——因为她,林昀失败了,金铃失败了,但是姜诀却不会因为她失败!
因为那个人是姜诀!
那个人是姜诀啊!为什么她那么愚蠢?为什么她没有更早地意识到这一点?为什么她以为身为曾经的光之主的姜诀就算要做什么也不会过分?
茫然、无力、绝望、失措、无法置信……那种种复杂到无法分辨的情绪涌来,左靥手捂住脸,全身颤抖着,想要大声哭泣,但干涩的眼中却流不出泪来。
她该怎么做……
她该怎么做?!
在无尽的迷茫和绝望之中,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上,那素来平稳但却沉着的语调说道:“现在就绝望还太早了,站起来。”
就像是抓到最后一根稻草,左靥抬起头,急切道:“真的吗?!”
“没有办法插手那场战斗,但却不代表不能做别的事。”卫源淡淡指了指脚下猩红的血色。
左靥眼睛亮了起来。
事实上,没想到的不仅仅是左靥。
所有知情人——无论是穆笙穆箫、连江雪、秦卿、程成风、兮琤甚至是艾尔薇拉——都没有想到姜诀竟然会做到这个地步!而唯一一个不在乎这个问题的,大概就是金铃了——但前提是,这件事不会涉及到卫源。
咬着唇,金铃躲在暗处,看着卫源的背影,一时间心神大乱。
身为金家的继承人之一,她怎么会不知道姜诀想要做什么呢?
可是这件事不是不能够逃开的,只要逃出这个范围就可以了,毕竟这个阵法再怎样强大,也不可能覆盖整个世界不是吗?总是有办法逃开的!可是……卫源会这么做吗?
不,他不会的。
他不会丢下修罗族,也不会对这样的事视而不见的。
想到姜诀,想到艾尔薇拉,想到那个突兀出现的影狐,金铃心中迅速地下了决定。
金铃抬头,最后看了一眼天空,在那里,雷电涌动,巨大的雷声掩去了能量碰撞的爆炸声,却掩不住云层中蔓延开去的能量。
被魔气和黑暗的力量侵蚀了的雨水没有丝毫遮拦地打在灵魂上,让金铃感到如同百蚁噬咬一般的痛感,但金铃却恍若未觉,就在这茫茫大雨中,循着卫源的方向追了过去。
“阿法尔斯……希望你能够撑得更久一点!”
阿法尔斯能够阻止姜诀吗?
身为暗之主的他自然是可以的,但是只不过是仓促苏醒的、只有半片灵魂的阿法尔斯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拖延时间罢了。
抱着这个想法的显然不止是金铃。
程成风仰起头,站在暴雨之中,面色凝重地望着天空,一动也不动,如同雕塑一般。
事实上,这样的姿势他已经保持了一刻了——从姜诀与阿法尔斯正式交手开始。
王的力量,果然不是他们能够企及的,而这样的战斗,也不是他们能够插手的。
这样一想,程成风又突然对数年前穆笙的父亲穆渊生出一股油然的敬佩之情——那样胆大包天,为了力量连拥有这样强大力量的王都想要吞噬的企图还真不是一般的妖魔能够有的。
是的,程成风知道。
事实上,所有经历过那一次光之主疯狂的清洗却还活了下来的大妖几乎都是知道的,所以程成风的父亲得知,而后告知于他也并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
其实真要论说起来,程成风倒是还有些可怜这个名为姜诀的曾经的光之主。
人类并不像妖魔,他们生命对于妖魔来说太过短暂脆弱,而在意的东西却又太多,所以在有限的寿命里他们不得不竭尽全力去抓住那些想要抓住的一切。对于他们来说,王又算是什么呢?面对利益的时候,面对诱惑的时候,谁又能够坚守本心?人心异变,可惜那位王不懂,只因他第一个看到的敌人是妖魔,第一个亲近的种族是人类,所以他就以为人类都能够亲近,而妖魔都是敌人,以至于最后众叛亲离落得那样的下场。
比起这位无论是或者还是陨落都那样声势浩大的王,暗之主阿法尔斯倒是沉默得不像话。
不过如果阿法尔斯就是裴夏的话,那么也不是不能够理解。
总之,无论是曾经的光之主还是现在的姜诀,无论是从私交还是大义,程成风都更倾向于阿法尔斯。如果可以,程成风更希望阿法尔斯能够阻止姜诀这样与七千年前一般无二的疯狂行为,只可惜……阿法尔斯却撑不了多久。
七千年前阿法尔斯自愿身陨,分裂自己灵魂让自己陷入沉眠这件事其实所有妖魔都是知道的,程成风自然也不例外。而此次阿法尔斯苏醒后那外强中干,后继无力的样子程成风自然也不难猜出原因。但他却插不了手,更帮不了阿法尔斯。
这……是这么多年来程成风……不,是身为炎策后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无力。
但就算无法插手战斗,也绝不能够坐以待毙!
如果可以,破坏阵法自然是最好的办法,但是说实话,对于阵法这个东西程成风着实苦手——其实大部分妖魔都挺苦手——如果兮琤还在的话他自然可以劝说兮琤带他破阵,但是奈何兮琤走了,而身为影狐一族的兮琤想要溜走的话现在还披着人类躯壳的程成风还真是抓不住他。
但是……不管怎么样总要试试不是吗?
看着脚下散发着猩红光芒的阵法,程成风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向阵法的内部走去。
左靥从没想到这次阵法的破解竟然会这样顺利,就好像连上天都在帮助他们一样!
越大型的阵法,其中用来掩饰阵心、惑人耳目的小型阵法就越多,这一路过来,左靥和卫源……对了还有那只灰毛狐狸,不知道遇到了多少这样小型的阵法,险象环生的景象也没有少过,但是就算这样,他们也势如破竹地闯了过去,几乎没有停滞!
就这样,左靥和卫源……哦对了又忘了……还有那只灰毛狐狸就以这样弑神杀佛的气势冲到了大阵真正的阵心。
看着作为阵心那一抹紫色的火焰,左靥欣喜若狂,几乎就要以为有人在暗处帮助他们!
没办法再等下去了,左靥上前一步,将手伸向了那作为阵心的紫色火焰,就连卫源一时间都没来得及拦下。
而果然不出卫源所料,就在左靥指尖触碰到那抹紫色火焰的瞬间,异状突现!
一道黑影自天空而下,挟着风雷之势,毫不留情地砸向了左靥。
左靥来不及反应,但卫源却勉力伸手,在黑影砸到左靥的前一刻将她推开,下一瞬间就被那道黑影连同他自己都砸进了已经及腰的污水之中。
“卫源哥哥!”左靥失声道。
污水翻滚着,下一秒便有一个人摇晃着站了起来,剧烈地咳嗽起来,但那却并不是属于卫源的声音。
——那个是……
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左靥睁大了眼,不可置信的惊讶和既悲又喜的苦涩蔓延开来。
那人金色的头发被雨水打湿,黯淡地贴在额前,遮住了那个人的眼睛,也遮住了那个人的面容。但左靥却从没这一刻这样清楚那个人的身份。
——阿法尔斯……
竟然是他?!他竟然是阿法尔斯?!阿法尔斯竟然是他?!
左靥心中百味陈杂,但下一秒,紫色的背影就稳稳立在水面之上,遮住了左靥的视线。
“你到底还是来了。”姜诀说着,但这话却并不是对左靥说的。
姜诀背对着左靥,瘦削的背影要跌坐在地的左靥仰起头来才能看清。
黑色的云层中雷电闪烁,照亮了姜诀的身影,直到这个时候,左靥才恍然发觉,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仔细看过他了。
在左靥的心里,姜诀一直都定格在那个冷酷又残忍,会无情地将她推进恶鬼界,告诉她活不下去就去死的那一刻。他强大,好像无所不能。明明有意无意地为难她,但到了真正生命攸关的时候,他却又会默默地将她救下。
他讨厌她,她知道。
但他不许她死,她也知道。
后来她知道了,他是她的父亲,他爱她的母亲。
但她杀了她的母亲。
这是她的罪,所以他讨厌她,理所应当。
她明白,她知道,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会难过呢?
但是她也知道,她的父亲姜诀要做的事是不对的,她应当用尽全力去阻止他。
而现在……
而现在,姜诀正背对着她,无论他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只要她动手……
只要她动手……
但是姜诀却没有理会她。
他就像是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无视了左靥,而是向着正从污水中站立起来的卫源冷笑道:“你来了也正好,免得我还要去找你!”
从姜诀的话语中听出不祥,一直咳嗽着的阿法尔斯勉强停了下来,抬头惊疑不定地望着姜诀,肃声道:“曜!你还想牵扯进多少无辜的人?!”
姜诀唇角一扬,“无辜?你不转头看看你身后的人吗?”
阿法尔斯闻言讶然转头望去,撞上了卫源的目光,两人皆是一怔。
“你是……”
阿法尔斯直觉眼前的卫源十分眼熟,但却怎么也想不起在他漫长的生命里何时有见过这样的人。而卫源却是在看到阿法尔斯的那一刻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竟慢慢笑了起来。
姜诀顿觉出古怪,但却没有深想。未免迟则生变,姜诀抬手,紫色的火焰再度弥漫开来。冷笑一声,姜诀并指成剑,那紫色火焰便就这样如毒蛇般扑向了阿法尔斯。
阿法尔斯神色一沉,但不等他有所动作,原本站在他身后的卫源却是伸出手,五指一张,那像血液般粘稠的魔气越过阿法尔斯,迎风而涨,瞬间就化作两尺高的恶鬼模样,竟一口吞下了那紫色火焰,然后挑衅般地打了个饱嗝,猩红魔气化作的恶鬼的面容不怀好意地向着姜诀发出了嘶哑的笑声。
这个是……
姜诀一怔,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咬牙道:“你——你竟然是——!!”
阿法尔斯盯着卫源,脑海中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眼中越发诧异,而卫源则是望着姜诀,那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讥嘲。
那抹讥嘲的意味虽然淡,落在姜诀眼中却是刺目至极,就像是在赤裸裸地嘲笑着他先前的狂妄无知,错信他人。姜诀只觉得怒火中烧,咬着牙,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卡摩恩?!”
无论是光之主还是暗之主,他们自然都是有自己最死忠的下属的。而这个卡摩恩,则是从初代族长开始,就一直跟在阿法尔斯身旁,是最为死忠不过的一族。就像是艾尔薇拉·卡摩恩。
但会被姜诀称作“卡摩恩”的人,却只有一个——那就是卡摩恩一族的初代族长!
看着眼前这披着修罗族皮的卡摩恩,再想到那个艾尔薇拉·卡摩恩,被深深愚弄的感觉让姜诀气得几乎要失去理智。
但其实姜诀却是完全想错了,因为卫源真正的身份是连艾尔薇拉·卡摩恩都不知道的秘密。从艾尔薇拉将他误认为阿法尔斯转世之一找上门,并劝说他拼合灵魂之时,卫源就直觉有异。
王的命令和意愿从来都是卡摩恩一族最为优先考虑的——就算王决定分裂灵魂,永恒沉眠下去,卡摩恩也只会同王一同沉睡。就算这是愚忠,卡摩恩一族也不会自作主张地做些自以为是为王好的事,这也向来是卡摩恩一族所表达忠诚的方式!
王并没有决定醒来,甚至是抗拒的。
卫源十分清楚。
既然这样,艾尔薇拉为何会这样?!她究竟打着什么主意?!
因为摸不清楚自己一族的后裔究竟准备做些什么,卫源也就冷眼观望,不但没有披露身份,反而是将错就错认了下来。而现在看到姜诀的反应,不用多说卫源也知道自己那后裔做了什么事。
她竟然同这个曾经的光之主联手?她竟然背叛了王?!
她怎么敢!!
想到这一点,卫源眼中微微一冷,心绪却也没有太大起伏,就连“难过”或者“不可置信”之类的情绪没有一分,毕竟对卫源……不,对于初代卡摩恩来说,背叛王的,从来只有一个结局。
既然注定了是个死人,那么分给那位背叛者半分情绪都是多余。
可卫源心中明白的事,姜诀却是不知,只以为那艾尔薇拉是同这个转世的初代族长一同蒙骗了他。
姜诀只觉得怒火从心底蹿了上来,越烧越旺,似乎要将他所有的情绪一股脑投入怒气的熔炉,几乎要将他的理智也焚烧殆尽。姜诀怒极反笑,眼中却是一片冰寒。暴雨不止,雷声轰鸣,姜诀也不再多话,再次抬手。
而这一次,却不像是上次那般漫不经心。
姜诀动作分明不慢,但却好像有着千钧之势,似乎天地间所有灵气都被这一举动带动,隐隐震颤起来,连旁观的左靥都觉得气血不稳,好像只要一刻不注意就会呕出血来。
就连左靥都这样,更别说首当其冲的卫源。
看着姜诀面色沉凝,显然是动了真怒,阿法尔斯神色一变,刚想要向前替卫源挡下,却不想仓促苏醒的他此刻早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反而是被眼疾手快的卫源远远推开,就在这一刻,一道如匹练般的惊雷自九天而下,竟好像是要将这个世界都化作飞灰一般。
强烈至极的光芒让整个世界都化作了一片茫茫的白,左靥不禁闭上眼,待到再次睁开眼之时,骇然发现眼前竟出现了一道十米长宽,深不见底的深渊,而卫源也早已不知所踪!
左靥脸色苍白,如遭雷殛,僵立在原地。
将目光投向阿法尔斯,姜诀却气恼地发现阿法尔斯的眼中并没有一丝的难过和惊惧,望向他的眼神之中竟然还有难以言喻的悲悯。
悲悯?!
作为案板上的鱼肉,一个只能任人宰割的人,竟然也有那个资格,有那个胆子来悲悯他?!
稍稍缓解的怒气再度涌了上来,姜诀冷笑着抬手,但下一刻,一个人影便挡在了阿法尔斯的身前。
“停手吧!”那个人哽咽着,像是她母亲一般无二的漂亮的眼睛含着泪水凝视着他,轻声唤他:“父亲!”
姜诀僵在了原地。
姜诀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左靥说“父亲”这两个字。
在左毓世还活着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地听着听她这么唤过左毓世——怒气冲冲地,软声撒娇地……但无论是什么样的语气,都从未有一次是这样唤着他的。
他有时甚至这样想过——明明是他的女儿,为什么要唤那一个人类做父亲?明明他才她的父亲是不是吗?!他才是她的父亲!为什么他只能远远地看着而左毓世那个人类却能笑着应下?!
但这样的想法也不过是一闪而逝,因为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忘记他一手养大的那个笨蛋猫妖是怎么死的。
是的,她是圆圆的女儿,也是他的女儿,但他永远也没有办法面对她,也永远也没有办法……原谅她。
他不会原谅她,她也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才是她的父亲,所以姜诀也曾以为“父亲”这个称呼,他大概是永远都没有办法听到了。
但是这并不重要,毕竟那也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姜诀一直是这样想的。
可直到这一刻,直到姜诀注视着那双熟悉的眼睛,听到那句陌生无比的“父亲”,他才恍然发现,其实他并不是这么想的。
姜诀从来都没有忘记,在他还不知道那个胎儿的真正身份的时候、在他第一刻听到圆圆怀孕之后的时候,他是怎样地欣喜若狂。在那一刻,他甚至想要虔诚地感激上天,感激它赐给他一个真正血脉相连的亲人。
是的,亲人!
每一个人都有幼年期,就算他应运而生,吞噬光而成为光之主,在诞生之初就是青年的模样,但这却并不代表他的心智也能如他的外表一般成熟。当他还懵懂如同稚子一般时,蒙头闯入人类的世界后,望着这个人来人往的陌生世界,他也曾想过,为何他没有爹娘?为何他没有家?为何他日日流浪?为何天下之大却没有属于他的容身之所?
为何孤身一人?
为何无人等他?
为何?
他终究是孤独的。这样的孤独并非存在于表面,而是刻印在灵魂之中。他自诞生那一刻便为异类,非人非鬼,非妖非魔,无父无母……除了他自己,他什么都没有。
为何?
就算是孤儿,也有过父母;就算是恶人,也有过亲朋;就算是鬼怪,也有过族人。就连那似乎是与他同源的暗之主,也有根源可寻,但他什么都没有。
为何?
为何唯有他,什么都没有?
所以在成为真正的光之主之后、在登上神座之后,他才会这样贪恋人间。因为只有在人间,他才有他想要的一切。不是权势,不是地位,而是拉近的距离,和向他流露出的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
他想要永永远远地看着它们。
为了这一点,他无比地惧怕死亡,所以他想要开启逆时之阵。
但世事易变,人心莫测,他又怎么会料到他最后竟落下个那样的结局?
咎由自取?呵,真是太对了。
他想要一个亲人,像人类口中那样,一个真正与他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所以他究竟曾经有多期待过这个女儿,有多喜爱过这个女儿,有多在意过这个女儿,也只有他自己明白。
但是上天终究又一次辜负了他。
于是他学会了不在意,或者说在他以为自己不在意之后,那个他曾经无比期待过、喜爱过、在意过的女儿终于在他以为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是她的父亲的这一刻开口唤了他。
血液开始凝结,就连那暴雨雷鸣都好像弱了下来。
姜诀看着左靥,神思恍惚,几乎就要像左靥说的那样,停下手来。
但也终究只是几乎。
一道惊雷闪过,惊醒了姜诀,就好像是连上天都不愿看到他就此停手。
——是啊,若他就此停手,天道又哪来的理由彻底杀了他呢?
姜诀唇边浮出一抹冷笑。
那就让他来看看,是天灭了他,还是他逆了这个天!
不再犹豫,也没有多话,姜诀伸手将左靥拂开,指尖点向了阿法尔斯的眉心。
在距阿法尔斯眉心一寸之处停下,姜诀道:“你可还有话要说?”
最后看了一眼左靥的方向,阿法尔斯望着姜诀,微笑起来。明明下一刻就面临着死亡,他的笑容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阴霾,反而像是初春的暖日般温暖得炫目。
“抱歉,但是曜,你无法成功的。”
下一刻,血色飞溅。
雨已经慢慢小了起来了,就连地面那高高的积水,都已经尽数填进了那深渊之中。
左靥躺在泥泞的地面,那冰冷潮湿的触感,几乎要渗入骨髓。
裴夏死了……
卫源哥哥……大概也是死了吧……
就连阿法尔斯……都化作了飞灰……
一次又一次……为什么她总是要面临这样的境况?
为什么……她留不住她喜欢的人?
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了,不会在这样无力了,不会再留不住自己爱的人了……
可是她终究还是又一次失去了。
她……究竟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为何她重要的人都死了,唯有她活着呢?
隐隐约约的,左靥听到有什么人在唤着自己。但她却懒得理会,更懒得回应。
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左靥只想闭上眼,进入彻底的沉眠。
瞧见左靥的模样,外界的声音似乎着急了起来,对着左靥的耳朵大声道:“阿法尔斯还没有死,能救他的只有你一个,你是打算看着他彻底地消亡吗?!”
神思瞬间回到了左靥的脑海,左靥翻身坐了起来,“你说什么?!”
话一出口,左靥才发现方才一直冲着她耳边嚷嚷的声音,竟然是一直跟在卫源身旁的那只灰毛狐狸。
左靥脑子里有一瞬间的混乱——刚刚……在刚才的时候,这只狐狸去了哪儿了?为什么它的存在感竟然会这样地微弱,让在场所有人都忽略了过去?!
但现在却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一把抓起这个灰毛狐狸,左靥劈头盖脸道:“真的吗?!阿法尔斯还没有死?!我能救他?我该怎么做?!怎么才能救他?!这个阵法要怎么办?!我能做些什么?!”
灰毛狐狸听的头昏脑涨,一巴掌拍开左靥的手,不耐道:“一次性问这样多的问题,我怎么知道要回答你哪一个?!”
看左靥被它反问得一噎,灰毛狐狸心气顿时平复了一些,也不愿意在口舌上多浪费时间,便肃声道:“只要你能够拖住姜诀,阵法的事情,自然有人来管!”
左靥怔住了:“谁?”
“是我。”
在左靥惊讶中夹杂着狂喜的目光中,一只沾了些血迹的手从深渊下伸出来,按住地面,翻了上来。
“卫……卫源哥哥!!”
卫源……没有死?!他没有死!!
“还有我。”
紧跟在卫源身后从深渊中爬出来的,竟然是金铃!
左靥睁大了眼,看着笑盈盈抱住卫源的手,理都懒得理她的金铃,脑子几乎要成为一团浆糊。
金铃?!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望向左靥那双通红的眼睛,卫源不由得眼神微软,温声道:“其实你不必担忧我,我并非是不知天高地厚,自找死路之人。”
想到方才卫源对姜诀的挑衅,左靥呆呆道:“那你……是……”
“当然是别有目的。”灰毛狐狸一爪子拍上左靥的脸,不耐道:“你到底还要不要救阿法尔斯?!”
“当然!”左靥想也不想地应道,“但是我要怎么做?!我……”左靥眼神微垂,咬了咬唇,声音干涩,“我又……怎么做得到?!”
她……终究也只是半妖而已。
卫源看着黯然的左靥,上前两步,宽厚的手掌按上了左靥的发顶,“何必自伤?你要相信,这世上若还有人能救王,那么那人必定是你!”
左靥本以为卫源只不过是安慰她,但当她看见卫源眼中那没有丝毫玩笑的严肃之意,顿时心中一跳,喃喃道:“你……你是……认真的吗?”
卫源道:“你可明白你真正的身份?”
真正的身份?
“你难道从未想过,为何每到十九日你就会变作三尾异兽?为何在遇到王之后,你就再也不曾化作那种模样了?”卫源神色肃然,“想来也有人告诉过你,你本是一缕魔气,而后附身于白圆圆女儿体内,转世投胎……但你可想过那缕魔气从何而来?”
左靥觉得自己脑子都快要不够用了,结巴道:“难……难道不是……”附身在姜诀身上的魔气吗?
好像明白了左靥的未完之言,卫源摇头,“魔气虽不是无缘无形,但也绝不会自生心智……除非是域外天魔,你觉得你是吗?”
左靥摇头。
“这便是了,你既不是域外天魔,那么必有源可究。”卫源道,“那么你知道,为何无论转世多少次,无论王是什么模样,他都会在第一眼就爱上你吗?”
“这是你们的约定。”
约定?
左靥感到心脏的跳动越来越慢,但脑中却有越来越多的东西开始随着卫源引导般的话语涌现出来。
‘虽然可能会需要很长很长很长的时间……’
好像有什么人在她耳畔说着,声音温柔而坚定,熟悉得好像伴随过她亿万年。
‘……可是无论我在什么地方,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终将回到你的身边。’
左靥抱着头,头痛欲裂。
‘所以……到时候……你一定要第一眼就认出我……第一眼就爱上我……’
‘这是我们的……约定。’
“快醒来吧,”雷声更重,雨声却慢慢歇下,卫源望着天空,沉声道,“既然王已醒来,那么你也不该再睡下去了……”
“醒来吧!”
一道惊雷闪过,刺破天际。
巨大的黑影在左靥生后慢慢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