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你是蝴蝶能飞过沧海,我愿你是鸿鹄能翔集九天,即便天与海都是我的,我也要你自由自在的飞。】
初夏微光韶好,盛京街头车水马龙,往来不息,如同一个温血之人时刻旺盛的呼吸吐纳,强健繁硕。画楼桂堂,行歌暖袖,依稀可见昨日星辰尚未远走的痕迹。来者与去者,一若每日川流。
若他们暂时止住忙碌的脚步,或许会注意到大道上缓缓走过的两个异装人士。
汉装简朴大气,这两个人衣着却繁复不已,层层叠叠不知裹了多少。
为首的是个身材颀长瘦削的男孩儿,着白袍,年约十一二,面如冠玉,细细眉梢挑着,有令女子亦生妒的俊美五官,形容沉静内敛。
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个绯色衣裙的女孩儿,六七岁年华,同样尖翘的眉梢,眼神却含着暴戾的光,凶巴巴瞪着身边每个人。
他们并不引人注目,因为盛京人大多不对异族人感到好奇。这座位于东洲之心的雄伟皇城,生为合纵东洲,融贯天下。
唯有一只狸猫,嗖的跳到女孩儿脚边,伸着脖子嗅她,浅黄的眼珠子眯成了一条隙缝。
“走开!”
女孩儿怒喝一声,小脚势大力沉的一踢,堪堪踢到它多毛的腰。它躲的甚快,丢下鄙夷的眼神,喵喵叫着消失不见。
“哥哥,我讨厌它。”女孩儿拉男孩儿的衣袖,樱唇嘟紧,“我讨厌这里的猫,这里的人,这里的一切。哥哥,我们回家好吗?不可以回家吗?”
她尖细的嗓音偏偏很响,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说的果不是汉话。听那黏软的语调,倒似是瀛语——东海那边,细小狭窄的弹丸之地瀛国。
男孩儿微皱了眉,出言低沉平静,“薰,我们不回家。”
被唤作“薰”的女孩儿依旧吵嚷,“为什么要来这里?我要回家,我讨厌命我们来朝拜的汉人!朝拜什么的,是低贱的人才做的事!父亲是瀛国的王,哥哥是瀛国的世子啊,如此高贵的你们,为何要朝拜别人呢?”
世子脚步忽滞,眉心紧蹙,那张好看的俊脸有些扭曲。妹妹的话,深刺入心。纵他再是平和,亦不能掩盖这无比大的落寞。十二年来他坐井观天,以为瀛国国都奈琅城子民富硕,文明昌盛,便是这世间最美好之地。
可自瀛国起航来汉土朝拜的前夕,父王听着他对妹妹说的话,却现了不屑之色。父王竟在不屑他自己的国,仰慕着海那一边的国。“与盛京相比,奈琅犹如骡子见了骏马,雀鸟见了凤凰。”
自奈琅城起航,子昭抱着与天朝一试高下的心,认定瀛国不会相形见绌。
然而奈琅输了,他亲眼所见,盛京的繁华旖旎胜过它千倍万倍。奈琅是东海之心,盛京却是苍天之昴。这里的琼楼玉宇,探天摘月,如壁立千仞;这里的商流集市,自清晨便开始喧嚣,生生不息;这里的子民百姓不仅富硕还谦和有礼,暖溢温笑,宽容与接纳俱俱写在面容之上,深刻内心之中。
小薰自然不会喜欢这里。她短短六年的生命,无时无刻不和他一样,认为瀛国是天下最美好之地,如今真如雀鸟见了凤凰,因嫉妒而恼羞成怒,叽喳不休。
可她何曾知道,不动声色的哥哥,却被刺痛的更深。
“哥哥,我们回家吧,求你……”她不依不饶的贴在哥哥身上撒娇,直到后者忍无可忍,将她如揭膏药一般撕开。
世子面色已铁青,“住口。”
小薰还没明白哥哥为何突然发怒,他便走的没影了。
“诶,哥哥,等等我——”
他丢下吵闹的妹妹,兀自穿行在盛京的楼阁之间。为何房屋要建的如此高?瀛国多发地坼,人们已习惯住在低矮屋檐之下,仰望高远清空,知道一辈子不能到达。
所谓天生的高低有别,真的有这种事情吗?
他大步流星走着,一回身妹妹却没有紧跟着。
这才有些担心。沿路循音寻人,小薰尖叫的声音远高过她娇小的个头。
这次她趴在地上,朝着一个同年纪的汉家女孩乱吼,大约是摔了一跤。
他无奈叹气——难道还有第二只猫有胆子招惹她?
他疾步走过去,却惊讶的见到那汉家女孩弯腰扶起了她,帮她拍干净膝盖上沾的泥土,“小妹妹,这路上人如此多,你该小心慢行才是啊。跑的这般快,难怪撞到人呢。”
小薰甩开女孩的手,想要斜眼瞧她。无奈女孩较她高些,仍是不得不仰视,“什么?你是说我没有见过人多的路么?好大的胆子!”
这时他终于走近,隐约看得清她撞上的那女孩。
这是旱路,夏光却是如泓的泉水,柔软洒入凡尘,在空中奏出了叮咚的弦歌。那一刻,他只觉有一支青莲,清素爽约的立在了他的面前,临水娇花,玲珑叮咛。
她着了莲心色的孺裙,与小薰差不多年纪。
小薰能听懂几句汉话,她却显然听不懂瀛语,挠挠头转眼去看身后的随从。五大三粗的男人耸肩摇头,只觉这异族女孩大呼小叫的甚是不尊重,于是不想与她多废话,“二小姐,婕妤还在宫中等着呢,我们不要与这蛮子多言。”
蛮子?
他心狠狠的难受。在这里,天与海都颠倒了吗?作为瀛国的世子,高高在上那么多年,方知自己是井底之蛙。
二小姐颦了娟眉,不快道:“阿德,‘蛮子’是难听的话,谁准你说的?”
阿德被呵斥的低了头,仍是嘟囔,“瞧这打扮,不是瀛国人么?大人每每说,一众浪人蛮子,最是粗鄙下贱了,当年那西域屠杀可不就是他们做的,为了点子钱罢了,臭强盗!”
二小姐语塞,低了头思忖片刻,认真辩解,“可这是个瀛人小姑娘,我瞧不比我年岁大。十几年前的屠杀,与她又有何干呢?”
这时小薰瞧见哥哥过来,更是有恃无恐,蛮横的一推这碧裙女孩。女孩眼疾手快,将她挥开,刚才还平和柔润的脸刹那也融满了怒气。
阿德勃然大怒,“你这蛮子怎敢对我家小姐动手动脚!”
小薰又如雀鸟般叽喳起来,这时行人都驻了足,对异族女孩指指点点,半是讥笑半是蔑视。一个妇人扯着黄毛小儿,摇头生叹,指着女孩低头教训孩子道:“可不能长成蛮夷似的粗俗无礼,知道么?”
他残存的一些骄傲,此刻消失殆尽。
汉家千金难耐尴尬,止住要动手惩戒的随从,娇声道:“阿德,你不是说姐姐等急了吗?我们快走吧,别管她便是。”
阿德领命罢手,护着小姐转身,四方大脸气的通红,“瀛人果都是没教养的!”
小姐夜明珠似的眸子滴溜溜转,觉得这话有错处,一时又找不出理由来反驳,甚是难受。“我知爹总说瀛人的血就是坏的,可我总觉不尽然,哪有一国人的血全是坏的呢?爹又何时见过了所有瀛人,才能下如此断言?”
忠心耿耿的家丁立时昂首,“大人说的话,一定不会是错的。”
小姐不服,“我就觉得是爹太固执呢。姐姐本不想入宫,他硬要逼了去。”想起无奈入了深宫的姐姐,她愤愤不平。皇帝八年前失了他最宠的妃子,为她将皇后之位空悬不说,整个后宫都被他冷落着。
方府小姐入宫,颇多传言道,正是因她眉眼间有几分先贤妃的影子。
“……姐姐又是性儿清高的人,也不知难过成什么样子了。若容我年岁快长几年,我真想替她。”
阿德哧哧笑了,对她道:“这可是戏言。以二小姐的年龄,配当今太子却是正好,哪能做圣上的妃子呢?说到这个,太子也该选妃了,我瞧着,大人倒真是有意让二小姐……”
“胡说!”小姐瞪了杏眼,大约因年小尚不知羞涩,只觉那是件违心的事,她不能做。“唉,我们本在讲瀛人,是怎么扯到太子身上了?”
阿德逗着小主人,嘻嘻哈哈不停,“听闻太子与圣上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容貌极好不说,小小年纪就文韬武略无不精通。二小姐不想谈太子想谈瀛人,是不想嫁太子却想嫁瀛人不成?”
她走近了。
他双足被冻在原地,满脑都是路人的嘲笑讽刺,屈辱压的他心口剧痛。汉家千金走出老远,小薰还在她背后高声叫骂。
他已经不想走近自己的妹妹,再沾染一丁点羞耻,都会让他已经千疮百孔的自尊心霎时决堤。
然而,她走近了。
小姐不留神差点又撞上眼前的男孩。
他已在那里站了很久。
京城向晚,夕阳流火般洒下赤橙样的霞光。枝头,夏色已参差吐碧。浮影犹然清凉,淡灰光雾笼住了她面前白衣轩举的俊秀少年。她只是一抬眼,对上他的眼神,便在那时那刻被吸住,移不动脚步。
待她看清了他,从他衣着辨识出是个瀛人,居然首先志得意满的拉拽阿德衣袖,指着他,沾沾自喜道:“你瞧,这个瀛人男孩不是很好看吗?你见过汉人男孩如此好看吗?”
在初见时,他已经是她可以拿出来炫耀的人。
她的笑靥渐渐凝固,因为男孩有极深邃的瞳和极苦的神色。
呀……好像是说错话了,素昧平生,这样大刺刺的评价人家相貌,大概是无礼之事。
她想道歉,然而刚要启唇,他却绕过她,走到妹妹面前喝令她住口,随即拉住她走到小姐面前,冷冷道:“薰,向她道歉。”
小薰头摇的像拨浪鼓,刚要撒娇,头颈被哥哥狠狠一按,弯了下去。她双腿一软,可怜巴巴的摔倒在地,跪拜的姿势。
小姐愕然,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已强迫妹妹磕了个结结实实的头,赔罪认错。她苦恼的用手按着额头,这事怎么闹大了?于是摆手说:“不用不用,我没和她计较,你……”
话音未落地,他已将妹妹从地上扯了起来,再不发一言的离去。
小姐看着那一对兄妹的背影,深叹了口气。
从前在府中,姐姐总是数落她,“方飞雨啊方飞雨,你可懂何谓千金何谓闺秀?老是与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纠结在一处,玩的一身是泥回家,谁能瞧出你是堂堂吏部方尚书的千金?从小到大,还没挨够爹的板子么?”
飞雨却不以为然,依旧日日的由阿德领着出去闲逛,跟市井孩子追逐嬉戏,有时吵架打斗,也不因她是什么千金什么闺秀就畏手畏脚。
街头的平民孩子比官宦家的贵族孩子有趣的多。盛京有来自天南海北的人,或带西域气息,或操江南口音,性子亦各有不同,西域驾休国来客是侠骨清高,南都苏州子民则谦柔可亲。
跟不同的人来往,不是比跟自己一样的人来往有趣的多么?
何况,她总是隐隐的害怕,若见天儿的在府中耗着,爹迟早会将她也送进宫去。女儿不该说父亲的不是,可若要她真心讲话,爹实是野心齐天的人,怕是连皇帝都没他想的这般多。
听了阿德的话,飞雨不免惴惴。皇太子?
她不曾见过,但想必是颐指气使的贵公子做派,会和她抢好吃的和好玩的,会定下规矩叫她遵守,会看不起她和穷孩子一起玩,会将她关在屋子里不准她出去——总之,只会让她心烦。
她不禁回眸去瞧方才那瀛人男孩走过的地方,他已经消失,走的无痕无迹。
可他真的很好看呢,脸孔白皙精致的像汉宫中最美的玉,那双瞳孔深邃的像大海。他说的话她听不懂,可那声音也好听,同样含蕴深沉的像大海。
方才他离去时,冰冷的目光如刃般割过她面容,似乎她犯下了何等大错。明明是他妹妹撞了她,倒像她上辈子欠了他。
女孩紧闭了眼,生平第一次,脸颊通红。
还会再见吗?如果还能再见,要问问他的名字,要告诉他,阿德叫他们为“蛮子”是不对的。
要跟他道歉。
那日稍晚之时,便是瀛王朝拜汉皇的典礼。
汉宫璀璨夺目的凤阙龙阁是瀛宫再过一万年也比不上的,林立一派夭然傲气,铮铮风骨。天朝皇帝的威武英才让见者屈服赞叹,堪为东洲所有人的主宰者。
他看着父亲卑微的伏在皇帝脚下,诚惶诚恐的回答皇帝有关贡产和海旅的盘问,以臣下自称。国宴时,汉皇身边打扇的宫婢不甚掉了帕子,父亲忙不迭的弯腰拾了起来,赔笑递还。宫婢赶忙接了过来,一回身却捂着嘴嘲笑瀛王奴颜媚骨的低贱样子。
他颜面尽失,如同见到汉家女孩将自己的妹妹完全比了下去。如今,他的父亲,瀛国的王,竟也萎靡到只配做汉皇的奴才。
他自小以来一直自矜清高的信念被彻底击碎了,从未尝过的苦涩味道开始在心头弥漫。然而他安慰自己,天朝皇帝已过而立,将至不惑。他比他年轻,他还可以潜心成长,终有一天会超过他,成为东洲的新主宰,让瀛国位居霸主,让汉皇伏在他的脚下,臣服于他。
许是他仇恨的眼神太犀利,汉皇竟注意到了立在瀛王身后的这个男孩子,于是唤他上前,问道:“东方遥,这就是……你的儿子?”
“犬子不肖,让陛下见笑了。”瀛王东方遥的声音低如蝼蚁,恰似这地上密密麻麻跪着的所有瀛人。
“你便是东方子昭?”汉皇问世子,好像他早就知道他的名字。
“不错,我名叫东方子昭。”皇帝用汉话出问,他却用瀛语回答,语气并不急躁,平淡而坚定。
满座皆震,瞪视着这胆大包天的孩子。
朝拜仪式仿佛一团火焰忽被冷水浇灭,人人惊惧,生怕汉皇龙颜不悦。
东方遥惧怕的膝盖都打弯,磕头如捣蒜,“犬子年幼不懂事,求陛下饶恕他,求陛下……”眼角用冷怒的余光瞥着儿子,警告他不要再以下犯上。
汉皇却不理睬瀛王,依旧注视着眼前云淡风轻的男孩。东方子昭……这个名字对于他来说,实在很熟悉。但这孩子的样子,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好,东方子昭。”汉皇显然也听得懂瀛语,却用汉话重复了这个名字,眉宇间是从容不迫的王者气势,“朕方才与你父王商议东海盐运,你父王允诺将收成的十成之九上缴汉土。你,有何看法?”
朝臣们俱目瞪口呆的看着皇帝从容与十二岁的瀛国世子商议政事。
在所有人如凌迟般的虎视眈眈中,子昭自如回答:“陛下是竭泽而渔,瀛国也需资财来发展自身,不然如何兴海运,如何探索宇内、取得收成来进献陛下?依我所见,税制应为十一,如此方能长足发展,也算天朝给瀛国活路。”
说的仍是瀛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