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努埃尔·加西亚上了楼,朝堂米格尔·雷塔纳的办公室走去。他放下手提箱,敲了敲门。没有应答。曼努埃尔站在走廊上,觉得房里有人。他隔着门能感觉到。
“雷塔纳。”他叫道,同时仔细听着。
没人应声。
他就在里面,不会错,曼努埃尔想。
“雷塔纳。”他又叫道,开始砰砰地敲起门来。
“谁?”办公室里有人说话了。
“我,马诺洛。”曼努埃尔说。
“你要干什么?”那声音问。
“我想找工作。”曼努埃尔说。
门里什么东西咔嗒响了几下,然后门打开了。曼努埃尔提着箱子走进去。
一个矮个儿男人坐在房间那头的一张办公桌后面。他头顶上方挂了颗公牛的脑袋,是马德里一个动物标本师制作的;墙上有几幅镶框的照片和斗牛海报。
矮个儿男人坐在那里看着曼努埃尔。
“我还以为他们要了你的命。”他说。
曼努埃尔的指关节敲击着办公桌。矮个儿男人坐在办公桌对面盯着他。
“你今年参加过几次斗牛赛?”雷塔纳问。
“一次。”他回答。
“只有那一次?”矮个儿男人问。
“没错。”
“我在报上看到过。”雷塔纳说。他背靠椅子,看着曼努埃尔。
曼努埃尔抬头看了眼公牛标本。他以前经常看到这家伙。他对这东西心怀某种世仇般的兴趣。大约九年前,这头牛顶死了他哥哥,那位很有前途的兄弟。曼努埃尔对那天记忆犹新。放公牛头的盾形橡木座上有块铜牌。曼努埃尔不认识上面的字,但他认定那是纪念哥哥的文字。唉,他可真是个棒小伙儿。
牌子上写着:“贝拉瓜公爵的公牛‘蝴蝶’,九次受到七匹马上的矛刺,于一九〇九年四月二十七日令见习斗牛士安东尼奥·加西亚遇难。”
雷塔纳注意到他在望着那颗公牛头。
“公爵送来供我星期天用的那批肯定会闹出大丑闻,”他说,“腿全都有毛病。大家在咖啡馆里是怎么议论那些牛的?”
“我不知道,”曼努埃尔说,“我刚来不久。”
“嗯,”雷塔纳说,“你的提包还没放下。”
他望着曼努埃尔,靠向那张大办公桌。
“坐吧,”他说,“把帽子摘了。”
曼努埃尔坐了下来,摘掉帽子后,他的容貌变了。他面色苍白,短辫[1]朝前别在头顶,戴上帽子看不出来。他的模样很古怪。
“你的脸色看上去不怎么好。”雷塔纳说。
“我刚出院。”曼努埃尔说。
“我听说他们把你的腿锯掉了。”雷塔纳说。
“没有,”曼努埃尔说,“腿没事。”
雷塔纳隔着桌子向前弓弓身子,把一只木烟盒推给曼努埃尔。
“抽支烟。”他说。
“谢谢。”
曼努埃尔点上一支。
“你抽吗?”他把火柴递给雷塔纳。
“不,”雷塔纳摆了摆手,“我从不抽烟。”
雷塔纳看着他抽。
“你干吗不找份活儿做?”他说。
“我不想工作,”曼努埃尔说,“我是斗牛士。”
“现在没什么人称得上斗牛士了。”雷塔纳说。
“我就是斗牛士。”曼努埃尔说。
“没错,你上了场才算斗牛士。”雷塔纳说。
曼努埃尔大笑起来。
雷塔纳坐着不说话,就那样看着曼努埃尔。
“你要愿意,我可以安排你上晚场。”雷塔纳建议。
“什么时候?”曼努埃尔问。
“明晚。”
“我可不想给什么斗牛士当替身。”曼努埃尔说。替身都是那样没了命的。萨尔瓦多就是那样死的。他用指关节敲着桌子。
“我只能提供这个。”雷塔纳说。
“你干吗不安排我在下星期上场?”曼努埃尔提议。
“你没有吸引力,”雷塔纳说,“大伙儿想看的是利特里、鲁比托和拉·托尔。那些小伙子都很不错。”
“他们会来看我的拿手好戏。”曼努埃尔满怀希望地说。
“不,他们不会来的。他们早就不认识你了。”
“我的身体还很棒。”曼努埃尔说。
“我安排你明晚上场,”雷塔纳说,“你可以和年轻的埃尔南德斯合作,在查洛特表演[2]结束后杀掉两头新牛。”
“谁的牛?”曼努埃尔问。
“不知道。无非是他们弄进牛栏的那些。兽医在白天不允许通过的。”
“我不喜欢给别人当替身。”曼努埃尔说。
“接受与否,随你。”雷塔纳说。他倾身向前,开始看文件。他已经没兴趣了。曼努埃尔的请求有一刹那让他回忆起从前的日子,现在那种感觉消失了。他挺想让曼努埃尔替代拉里塔,因为他可以廉价雇到他。他同样可以廉价雇到别人。不过,他想帮帮曼努埃尔。他还是给了曼努埃尔这个机会。现在就看他自己了。
“我能拿到多少?”曼努埃尔问。他还在心里盘算着要拒绝。可是他知道自己拒绝不了。
“二百五十比塞塔。”雷塔纳说。他本来想给五百,可开口说出的却是二百五十。
“你给比利亚尔塔的可是七千。”曼努埃尔说。
“你不是比利亚尔塔。”雷塔纳说。
“我知道。”曼努埃尔说。
“他有人气,马诺洛。”雷塔纳解释说。
“那是,”曼努埃尔说,他站了起来,“给我三百吧,雷塔纳。”
“那好。”雷塔纳表示同意。他把手伸进抽屉去拿纸。
“我这会儿能先拿上五十吗?”曼努埃尔问。
“没问题。”雷塔纳说。他从皮夹里掏出一张五十比塞塔的钞票,平摊在桌子上。
曼努埃尔拿起钞票放进口袋。
“斗牛助手呢?”他问。
“都是总在晚上给我干活的孩子,”雷塔纳说,“他们都挺好。”
“长矛手呢?”曼努埃尔问。
“人不是很多。”雷塔纳承认。
“我得有个不错的长矛手。”曼努埃尔说。
“那去找吧,”雷塔纳说,“你去找一个来。”
“钱总不能从这里出吧,”曼努埃尔说,“我可不想从六十个杜罗[3]里拿钱出来付给斗牛助手。”
雷塔纳不说话,只是坐在大办公桌对面望着曼努埃尔。
“你知道,我得有个不错的长矛手。”曼努埃尔说。
雷塔纳仍然不说话,只是远远地望着曼努埃尔。
“这不合适。”曼努埃尔说。
雷塔纳还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背靠椅子远远地打量着他。
“不缺常规的长矛手。”他说。
“我知道,”曼努埃尔说,“我知道你那些常规的长矛手。”
雷塔纳始终不露笑容。曼努埃尔知道事情就这样了。
“我只想势均力敌,”曼努埃尔解释说,“我一旦出场,就想把牛刺中。只消有一个不错的长矛手。”
曼努埃尔是在和一个早就不再听他说话的人谈判。
“如果你还另外需要什么,”雷塔纳说,“那就自己去找吧。外面就有正规的斗牛助手。你想带多少自己的长矛手都可以。查洛特十点半结束。”
“好吧,”曼努埃尔说,“如果你觉得这样可以的话。”
“那就这样。”雷塔纳说。
“明晚见。”曼努埃尔说。
“我会过去。”雷塔纳说。
曼努埃尔拎起手提箱走了出去。
“把门关上。”雷塔纳大声说。
曼努埃尔回头望过来。雷塔纳坐在那里,倾身向前在看什么文件。曼努埃尔拉上门,直到咔嗒声响起后才松手。
他走下楼梯,出了大门,踏上炎热明亮的大街。街上格外灼热,照在白色建筑物上的阳光猛然强烈地刺入他眼中。他沿着陡峭的街坡遮阴的那侧朝太阳门走去。那种阴影让人感觉如流水般冰凉纯净。他穿过十字路口时,热浪突然袭来。在从他身旁经过的行人中,曼努埃尔没有看到一张熟面孔。
快到太阳门时,他拐进一家咖啡店。
咖啡店里很安静。靠墙的桌边坐着几个人。有四个围着一张桌子玩牌。其余的大多靠墙坐着吸烟,面前的桌子上放着空空的咖啡杯和玻璃酒杯。曼努埃尔穿过这个长长的房间,朝后面的小间走去。有个人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睡着了。曼努埃尔找了张桌子坐下。
一个侍者走进来,在曼努埃尔的桌边站住。
“你看见过舒里托吗?”曼努埃尔问他。
“他午饭前来过,”侍者回答,“五点前不会回来。”
“给我弄些咖啡和牛奶,再来杯普通的酒。”曼努埃尔说。
侍者回来时端了个托盘,上面搁着一只大号玻璃咖啡杯和一个酒杯,左手拿了瓶白兰地。他手臂一侧,这些东西便全上了桌。跟在后面的男孩用两只银光闪闪的长柄壶把咖啡和牛奶倒进玻璃杯。
曼努埃尔摘掉帽子,侍者注意到他向前别在头顶的短辫。往咖啡杯旁的小玻璃酒杯中倒白兰地的时候,他朝送咖啡的男孩眨了眨眼。送咖啡的男孩好奇地望着曼努埃尔苍白的脸。
“您要在这儿斗牛吗?”侍者问,一面塞上瓶塞。
“是啊,”曼努埃尔说,“就在明天。”
侍者站在那里,握住酒瓶紧贴在大腿上。
“您在查理·卓别林那场吗?”他问。
送咖啡的男孩望着别处,感觉很不好意思。
“不,在普通场。”
“我以为他们会安排查韦斯和埃尔南德斯搭档。”侍者说。
“不是。是我和其中一个。”
“谁?查韦斯还是埃尔南德斯?”
“埃尔南德斯吧,我想。”
“查韦斯怎么了?”
“他受伤了。”
“你从哪儿听到的?”
“雷塔纳。”
“嗨,路易埃,”侍者冲隔壁房间喊道,“查韦斯让牛挑伤了。”
曼努埃尔撕开包装纸,把糖块放进咖啡杯。他搅了搅,把咖啡喝了,又甜又热,空荡荡的肚子里暖和起来。他又喝下白兰地。
“再给我来一杯。”他对侍者说。
侍者拔开瓶塞,斟了满满一杯,溢到杯托里的都够一杯了。另一个侍者来到桌前。送咖啡的男孩已经走了。
“查韦斯伤得很重吗?”第二个侍者问曼努埃尔。
“我不知道,”曼努埃尔说,“雷塔纳没说。”
“他管得也太宽了。”高个儿侍者说。曼努埃尔从没见过他。他可能是刚来的。
“在这个城里要是能跟雷塔纳套上关系,那你可就得势了,”高个儿侍者说,“要是套不上,你还是去自杀得了。”
“没错,”又进来的一个侍者说,“你还真说对了。”
“是啊,我说得没错,”高个儿侍者说,“提到那鸟人,我可不会瞎掰。”
“瞧他对比利亚尔塔干的事。”第一个侍者说。
“还不止这些呢,”高个儿侍者说,“瞧他对马西亚尔·拉兰达干的事。瞧他对纳西翁奈尔干的事。”
“你说对了,伙计。”矮个儿侍者附和道。
曼努埃尔看着他们站在自己桌前聊着。他已经喝完了第二杯白兰地。他们早把他忘了,对他毫无兴趣。
“瞧瞧那帮傻家伙,”高个儿侍者继续说,“你见过这位纳西翁奈尔第二吗?”
“上星期天我不是见过他吗?”第一个侍者说。
“他就像头长颈鹿。”矮个儿侍者说。
“我跟你说什么来着?”高个儿侍者说,“那些都是雷塔纳的人。”
“喂,再给我倒杯酒。”曼努埃尔说。听他们说话的工夫,他已经把侍者洒进杯托的酒倒进玻璃杯里喝掉了。
第一个侍者机械地给他倒满一杯,随后三个人边说边走出去了。
远处角落里的那个人还在睡觉,吸气时发出轻微的鼾声,他的后脑勺挨着墙。
曼努埃尔把那杯白兰地喝了,觉得自己也有点昏昏欲睡。现在去城里实在太热。再说,又没事可干。他想去看看舒里托。最后他又想,还是趁等待的工夫睡会儿觉吧。他踢了踢桌下的手提箱,确定它还在那儿。没准儿把它弄过来放在靠墙的座位底下更安全。他弯腰把手提箱推到座位下面,接着就趴在桌上睡觉。
醒来时有人坐在他对面。是个大个儿男人,长着凝重的棕色脸庞,像个印第安人。他已经在那里坐了些时候。他挥手示意侍者走开,坐着看报纸,偶尔低头看看把头搭在桌上睡觉的曼努埃尔。他看报的样子很费劲,边看边动着嘴唇把字念出来。看累了,他就望望曼努埃尔。他沉甸甸地坐在椅子里,那顶科尔多瓦帽子歪在前面。
曼努埃尔坐起身,打量着他。
“你好,舒里托。”他说。
“你好,伙计。”大个儿说。
“我睡着了。”曼努埃尔用拳背抹了抹前额。
“我想你大概睡着了。”
“过得怎么样啊?”
“挺好。你过得怎么样?”
“不太好。”
两人都默不作声。长矛手舒里托凝视着曼努埃尔苍白的脸。曼努埃尔低头看着长矛手的那双大手把报纸折好放进口袋。
“我想请你帮个忙,铁手。”曼努埃尔说。
“铁手”是舒里托的绰号。每次听到这个绰号他就会想起那双大手。他难为情地把双手伸到桌子上。
“咱们喝一杯吧。”他说。
“好啊。”曼努埃尔说。
侍者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他走出那个房间,回头打量着坐在桌边的这两个人。
“什么事,马诺洛?”舒里托放下玻璃杯。
“明天晚上你能帮我扎两头牛吗?”曼努埃尔问,抬眼望着桌子对面的舒里托。
“不行,”舒里托说,“我现在不干扎牛的活儿了。”
曼努埃尔低头望着自己的玻璃杯。他想过这个回答,现在还真听到了。嗯,他当面听到了。
“很抱歉,马诺洛,我现在真的不扎牛了。”舒里托看着自己的手。
“那好吧。”曼努埃尔说。
“我太老了。”舒里托说。
“我只是问问你。”曼努埃尔说。
“是明天的夜场吗?”
“没错。我想要是找到一个不错的长矛手,我肯定能赢。”
“给你多少?”
“三百比塞塔。”
“我扎牛拿得都比这多。”
“我知道,”曼努埃尔说,“我没有任何权利求你来做。”
“你怎么还在干这个啊?”舒里托问,“你干吗不把辫子剪掉,马诺洛?”
“我不知道。”曼努埃尔说。
“你几乎跟我一样老了。”舒里托说。
“我不知道,”曼努埃尔说,“我不干不行。如果我能处理好,做到保本就行了,我只要这个。我不坚持干下去不行,铁手。”
“不,你不见得一定要这样。”
“不,我只能这样。我也试过转行。”
“我理解你的想法。可这样是不对的。你应该洗手不干才对。”
“我做不到。何况我最近状态不错。”
舒里托盯着他的脸。
“你住过院。”
“可是我受伤之前干得还真不错。”
舒里托没说什么。他倾斜杯托,把里面的白兰地倒进自己的玻璃杯。
“报上说他们从没见过比这更好的绝技。”曼努埃尔说。
舒里托望着他。
“你知道我要是干起来,肯定会干得不错。”曼努埃尔说。
“你太老了。”长矛手说。
“不,”曼努埃尔说,“你比我还大十岁呢。”
“我的情况不同。”
“我还不是很老。”曼努埃尔说。
他们默默坐着,曼努埃尔看着长矛手的脸。
“我受伤以前干得可是非常棒的。”曼努埃尔先说话了。
“你应该来看我斗牛才对,铁手。”曼努埃尔说,带着某种责备的意味。
“我不想去看你,”舒里托说,“那会让我精神紧张。”
“你最近就没看过我斗牛。”
“我看得太多了。”
舒里托望着曼努埃尔,尽量躲开他的目光。
“你该放弃了,马诺洛。”
“我不能,”曼努埃尔说,“这次我会干得不错,跟你说。”
舒里托倾身向前,双手搁在桌上。
“听着。我来给你扎吧,如果明天晚上失手了,你就放弃。明白吗?你能做到吗?”
“好吧。”
舒里托向后靠去,舒了口气。
“你不能干了,”他说,“别犯傻了。你得剪掉辫子。”
“我不见得一定要洗手不干,”曼努埃尔说,“你来看看我吧。我身体还不错。”
舒里托站了起来。他感觉争论得有些疲惫。
“你必须放弃,”他说,“我要亲自剪掉你的辫子。”
“别,不可能,”曼努埃尔说,“你没机会。”
舒里托叫侍者过来。
“走吧,”舒里托说,“到旅馆去。”
曼努埃尔从座位底下拿出手提箱。他很开心。他知道舒里托会替他扎牛的。他是目前还活着的最好的长矛手。这样什么都不在话下了。
“到旅馆去,咱们去吃点东西。”舒里托说。
曼努埃尔站在马场上,正等待滑稽表演结束。舒里托在他旁边。他们站的地方光线有些暗淡。通向斗牛场的高门紧闭。他们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大叫,接着又传来一阵大笑。随后就寂静无声了。曼努埃尔喜欢闻马场一带马厩的气味。在黑暗中闻起来挺有意思。斗牛场里又传来一阵咆哮,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喝彩声,并且持续了很久,响个不停。
“你见过这些家伙吗?”舒里托问。黑暗中,他站在曼努埃尔的身边,高大的身体显得模模糊糊。
“没见过。”曼努埃尔说。
“他们真是太好玩了。”舒里托说。他在黑暗中独自微笑着。斗牛场高大严实的双扇门打开了,曼努埃尔看到斗牛场笼罩在弧光灯的强光中,周围是完全漆黑、高高在上的观众席。场地边上两个穿得像流浪汉的男人边跑边鞠躬,一个身穿旅馆侍者制服的人跟在身后,弯腰捡起丢在沙地里的帽子和手杖,又把它们扔回黑暗中。
马场上的电灯亮了。
“我去找一匹小马骑,你把那些小伙子召集起来。”舒里托说。
从他们身后传来骡子叮叮当当的铃声,这几头骡子是来拖走斗牛场上的死牛的。
刚才在围栏和座位间的通道上看滑稽表演的斗牛助手们走回来,在马场的灯光下站成一堆说着话。一个身穿银色和橘红色衣服、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走到曼努埃尔跟前,微笑着。
“我是埃尔南德斯。”他说,然后伸出手。
曼努埃尔和他握了握手。
“今晚我们斗的完全是大象啊。”小伙子兴奋地说。
“都是长着角的大家伙。”曼努埃尔表示同意。
“你抽了个最坏的签。”小伙子说。
“没关系,”曼努埃尔说,“它们越大,给穷人吃的肉越多。”
“那位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埃尔南德斯咧嘴笑着问。
“是个老搭档,”曼努埃尔说,“你让自己的斗牛助手排好队,这样我就可以看看我的阵势。”
“你找了些不错的小伙子啊。”埃尔南德斯说。他很兴奋。他已经参加过两次夜场了,在马德里开始有了追随者。他很开心,再过几分钟斗牛表演就要开始了。
“长矛手都在哪儿?”曼努埃尔问。
“在后面畜栏里争着要骑漂亮马呢。”埃尔南德斯咧嘴笑着说。
那几头骡子冲进门来,鞭子啪啪地响着,铃铛发出刺耳的声音,小公牛在沙地上犁出了一条小沟。
公牛刚过去,他们就列队准备入场。
曼努埃尔和埃尔南德斯站在前面。斗牛队的年轻人站在后面,沉重的披风卷起来搭在各自的手臂上。背后,四个长矛手骑在马上,在半明半暗的畜栏里手握钢尖长矛。
“雷塔纳真奇怪,他不提供给我们足够的亮光来看清这些马。”一个长矛手说。
“他知道,如果我们看不清这些瘦马,心里会好受许多。”另一个长矛手回答道。
“我骑的这东西只能勉强让我离开地面。”第一个长矛手说。
“嗨,它们毕竟还是马。”
“没错,它们毕竟还是马。”
他们骑着瘦骨嶙峋的马在暗处说着话。
舒里托默不作声。这些马里只有他骑的那匹结实。他已经试过了,在畜栏里兜圈子、拉马嚼子、踢马刺,它都有反应。他拉掉马右眼上的眼罩,割断从耳根处紧紧捆住耳朵的绳子。这是一匹结实的好马,四条腿站得很稳当。他要的就是这个。他打算在整场斗牛中一直骑着它。他早早骑上马,在朦胧的黑暗中坐着衬有软垫的大马鞍等待入场,脑子里不断想着在整场斗牛中扎牛的情景。其余几个长矛手在他两边继续闲聊。他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两个斗牛士并排站在他们的三个助手前面,披风齐齐叠起来搭在左臂上。曼努埃尔在琢磨他身后的三个小伙子。这三个都是马德里人,像埃尔南德斯一样,都是十九岁左右。其中有一个是吉卜赛人,黑脸膛,显得严肃又冷静。他喜欢这种表情。他转过身。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他问那个吉卜赛人。
“富恩特斯[4]。”吉卜赛人说。
“这是个好名字。”曼努埃尔说。
吉卜赛人笑了,露出牙齿。
“公牛出场后你就上去,逗它跑会儿。”曼努埃尔说。
“好的。”吉卜赛人说。他的表情很严肃,开始考虑该如何做了。
“它过来了。”曼努埃尔对埃尔南德斯说。
“好的。我们也该出发了。”
他们入场了,高高扬起的脑袋随着音乐的节奏来回摆动,随意晃荡着右臂,在弧光灯下穿过铺着沙子的斗牛场。斗牛助手们随后出来,然后是骑着马的长矛手,再后面是斗牛场的工作人员和叮叮当当的骡子。他们穿过斗牛场的时候,人们冲埃尔南德斯喝彩。他们威武傲慢,大摇大摆向前走,目光直视前方。
他们在主席面前鞠了个躬,队伍四散开来,各就各位。斗牛士们走到围栏跟前,放下沉甸甸的斗篷,换上轻飘飘的斗牛披风。骡子都出去了。长矛手们绕着场策马飞奔,有两个从他们进来的那扇门里出去了。工作人员把地上的沙子扫平。
曼努埃尔喝了雷塔纳的一个副手倒的水,这人做他的经纪人,也替他拿剑。埃尔南德斯跟自己的经纪人说完话后走过来。
“你很受欢迎啊,孩子。”曼努埃尔称赞说。
“他们都喜欢我。”埃尔南德斯开心地说。
“入场式怎么样?”曼努埃尔问雷塔纳的手下。
“就像一场婚礼,”拿剑的人说,“不错。你出场时简直有何塞里托和贝尔蒙特的风度。”
舒里托骑着马走过去,犹如一座巨大的马上雕像。他转过马头,让它面对环形斗牛场那一侧远远的畜栏,牛将从那儿出来。站在弧光灯下感觉有点怪异。为了挣更多的钱,他平常都在午后灼热的阳光下扎牛。他不喜欢这种有弧光灯的场合。他倒希望早点开始。
曼努埃尔来到他跟前。
“扎它,铁手,”他说,“给我打掉它的嚣张气焰。”
“我会的,伙计,”舒里托朝沙地上啐了口唾沫,“我要逼着它跳出斗牛场。”
“吓破它的胆,铁手。”曼努埃尔说。
“我会让它知道厉害的,”舒里托说,“它怎么不出来。”
“现在它过来了。”曼努埃尔说。
舒里托坐在马背上,脚踩盒式马镫,两条套着鹿皮护甲的大长腿紧紧夹住马,左手拉住缰绳,右手握着长矛,阔檐帽压在眼睛上遮挡灯光。他注视着远处的畜栏门。马耳朵在战栗。舒里托用左手拍了拍马。
畜栏的那扇红门朝里打开了,舒里托隔着空阔的斗牛场朝空空荡荡的过道看了片刻。接着,那头公牛一跃而出。来到灯光下的时候,四条腿滑了几步,然后大步冲来。它轻快地奔跑着,除了冲过来时宽阔的鼻孔呼呼出气的声音,几乎无声无息,它很高兴从黑暗的畜栏里冲向自由。
《先驱报》的那位后备斗牛评论员坐在第一排,略微有些不耐烦,他身体前倾,趴在膝前的水泥墙上匆匆写着:“冈巴涅罗,黑种,四十二号,以每小时九十英里的速度气宇轩昂地出场了……”
曼努埃尔斜靠围栏,望着那头公牛,他挥了挥手,吉卜赛人就拖着披风跑了出来。公牛低着脑袋,翘起尾巴,掉过头狂奔着朝披风冲去。吉卜赛人成Z字形跑着,经过公牛身边时,公牛看到了他,甩开披风,朝人冲过去。吉卜赛人飞速奔跑,就在公牛的角撞到围栏的红板壁时,他从板壁上一跃而过。公牛用角抵了两次,每次都盲目地扎进木板。
《先驱报》的评论员点上一支香烟,把火柴丢向牛身,然后在他的笔记本上写道:“很庞大,牛角粗壮,足以让花钱买票的观众心满意足。冈巴涅罗流露出想扎进斗牛士群的意图。”
公牛激烈地冲撞板壁的时候,曼努埃尔步入坚硬的沙地。他用余光瞥见舒里托骑着一匹白马,在离围栏不远场地左侧约四分之一周长的地方。曼努埃尔紧贴胸口举着披风,两只手各提着一个褶角,冲着公牛大喊:“嗨!嗨!”公牛转过身,似乎在板壁上抵了一下,然后趁势奔来,径直冲进披风,曼努埃尔随着公牛的冲撞朝侧面一跨,脚跟一转,披风擦着牛角挥了过去。挥动停止时,他又迎着公牛,以同样的姿势紧靠胸口举起披风,公牛再次冲来,他又一转脚跟。他每这样挥动一次,观众都高声欢呼。
他四次挥举着披风,如同翻腾的巨浪,每一次都会招惹得公牛转过身再次顶来。第五次挥动后,他把披风贴附臀部,转动脚跟,披风像芭蕾舞演员的裙子般展动,引得公牛像腰带般绕着他转圈。之后他利落地一闪,让公牛正对骑在白马上的舒里托。白马走上前来,面对公牛站定了,耳朵前伸,嘴唇颤抖着,舒里托的帽子扣在眼睛上方,身子前倾,夹在右臂下的长矛呈锐角从前后伸出,一半朝下,三角钢矛尖指向公牛。
《先驱报》的后备评论员吸着烟,眼睛盯着公牛,写道:“老将马诺洛设计了一组令人满意的招式,结束的动作很有贝尔蒙特的风采,让老观众喝彩不已。现在我们来看看骑马扎牛的场面。”
舒里托骑在马上,估量着公牛和矛头之间的距离。他还在打量,公牛已集中全身的力量冲了过来,眼睛直盯着马的胸脯。它刚低下头去挑马,舒里托就把矛尖扎进公牛肩上那块隆起的肌肉里,倾注了全身的力量,他左手一拉,马凌空腾起,前蹄悬空。接着他驱马右转,同时使劲摁着牛,安全地让牛角从马肚下溜过去,马哆嗦着从空中落下。公牛朝埃尔南德斯亮出的披风冲过去,牛尾扫过马的胸膛。
埃尔南德斯用披风引出公牛,带着它斜跑向另一个长矛手。他一挥披风,牛怔在那里,正好同马与长矛手相遇,他自己则退回来。公牛一看见马就冲了过去。长矛手立刻猛扎,矛尖顺着牛背滑过去。公牛的冲撞让马惊跳起来,长矛手已经从马鞍上探出半个身子,意识到没有扎中,他提起右腿,从左侧跳下,让马挡在他和公牛之间。牛角扎进马的身体,马轰然瘫倒,长矛手用靴子把马踢开,脱身后躺在地上,等人把他拉起拖走后再站起来。
曼努埃尔任由公牛抵着那匹倒下的马。他并不慌张,长矛手没出事。话说回来,让那样一个长矛手受点惊有好处。下回他就能坚持得更久些。这些不中用的长矛手!他望着沙地对面的舒里托。舒里托距离围栏不远,他的马直挺挺地矗立在那儿等待着。
“嗨!”曼努埃尔冲着公牛大喊,“来吧!”他双手举起披风,想吸引公牛的注意。公牛扔下马不管,朝披风冲来,曼努埃尔斜跑着,举着完全展开的披风,忽然停下来,脚跟一转,迫使公牛急转弯,跟舒里托打了个照面。
“冈巴涅罗挑死了一匹不中用的马,身上挨了两下,埃尔南德斯和马诺洛把牛引开。”《先驱报》的评论员写道,“它向马镫冲过去,显然看不出对马的怜惜。老将舒里托用长矛重现当年的勇猛,还有那引人注目的绝技……”
“好啊!好啊!”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人大声喊叫。叫声淹没在观众的吼声中,他拍拍评论员的后背。评论员抬起头,看见舒里托就在自己的正下方,骑在马上,身体外倾,长矛呈尖角夹在腋下,他几乎握着矛尖,用全身的力量扎下去,阻止公牛靠近。公牛又推又抵,想去挑马,舒里托探出身,在牛的上方抵住它,借着这股力道慢慢迫使马转了个身,就这样马终于脱身了。牛可以过去了,舒里托立刻松开牢牢抵住公牛的钢矛。公牛挣脱出来,却被三角矛尖撕裂了肩上隆起的肌肉,这时它发现埃尔南德斯的披风就在嘴前。它盲目地朝披风冲去,那小伙子把它引到了开阔的斗牛场上。
舒里托拍着他座下的马,看着公牛在耀眼的灯光下朝埃尔南德斯正对它挥舞的披风冲去,人们开始喊叫起来。
“你看见那头牛了吗?”他对曼努埃尔说。
“真是个奇迹。”曼努埃尔说。
“当时我扎中它了,”舒里托说,“瞧它现在这模样。”
披风急转收起,公牛滑了一跤,跪在地上。它立刻站了起来,可是远在沙地另一头的曼努埃尔和舒里托看见喷涌而出的鲜血闪闪发亮,在公牛黑色肩膀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光滑。
“当时我扎中它了。”舒里托说。
“它是头不错的牛。”曼努埃尔说。
“如果再让我扎一下,肯定会要了它的命。”舒里托说。
“要让我们转战下一场了。”曼努埃尔说。
“瞧它现在。”舒里托说。
“我得到那边去了。”曼努埃尔说着,朝斗牛场的那头奔去,几个长矛手的助手正牵着缰绳,把一匹马拉到公牛跟前。他们排着队拿棍子什么的使劲抽打着马腿,想把它赶到公牛跟前。公牛站在那里,脑袋低垂,蹄子刨着地,仍然犹豫着是否要冲出去。
舒里托骑着马慢步溜达到那儿,阴沉着脸,目光没放过任何细节。
公牛终于开始冲刺,拉马的那几个人朝围栏跑去,长矛手扎得太靠后,公牛钻到马身下,把马顶起来,抛在自己的背上。
舒里托留心观察着。穿红衬衫的助手们跑出来把长矛手拖开。现在长矛手站在地上,咒骂着拍打自己的胳膊。曼努埃尔和埃尔南德斯手拿披风站在那里等候。那头庞大的黑公牛背着一匹马,马蹄耷拉下来摇晃着,缰绳缠绕在牛角上。背着马的黑牛迈着短腿蹒跚地走着,然后弓起脖颈,顶、抵、跑,想要摆脱马,马滑了下来。公牛冲向曼努埃尔向它展开的披风。
曼努埃尔感到公牛的动作逐渐变慢。它失血太多,流遍半个身子的鲜血闪闪发亮。
曼努埃尔又向它展开披风。它过来了,大睁着眼睛盯着披风,模样可怖。曼努埃尔跨到旁边,举起手臂,在公牛面前绷紧披风,来了个贝罗尼卡[5]。
现在他跟公牛正面相对。没错,它的脑袋垂低了一些。它撑不住了。那是舒里托的功劳。
曼努埃尔抖了抖披风,公牛走过来,他往旁边跨了一步,又一个贝罗尼卡。他想,这家伙抵得还真到位。它已经搏斗够了,所以这会儿只是观察着。它正在搜寻猎物呢。它瞄上了我。可我总是拿披风逗引它。
他朝公牛晃动披风,公牛过来了,他往旁边跨出一步。这次真是近得可怕。我可不愿靠它这么近。
公牛从他身边过去时,披风掠过牛背,边角被血沾湿了。
好吧,最后一次。
曼努埃尔面对着公牛,它每次冲过来都会跟他同时转身,他双手举着披风挑衅。公牛看着他。眼睛观察着,头角笔直地前伸。公牛看着他,观察着。
“嗨!”曼努埃尔喊了声,“牛!”身子向后倾斜,仍朝前挥动着披风。牛过来了。他朝侧面迈出一步,将披风挥到身后,一转脚跟,牛跟着披风兜了个圈,有些束手无策,被这个动作制住了,完全处在披风的控制下。曼努埃尔用一只手在牛鼻子下挥了挥披风,表示牛已经被制服,然后就走开了。
没有喝彩声。
曼努埃尔穿过沙地朝围栏走去,这时舒里托骑着马从环形斗牛场走出来。曼努埃尔对付那头牛的时候,喇叭已经吹过,意味着插花镖的节目要出场了。他浑然不觉。长矛手的助手们正往两匹死马身上盖帆布,在周围撒木屑。
曼努埃尔走到围栏前去喝水。雷塔纳的手下递给他一个很有分量的素瓷壶。
那个高个儿吉卜赛人富恩特斯手拿两杆花镖站着,他把两杆花镖攥在一块儿,纤细的红杆,鱼钩般的镖尖露在外面。他看着曼努埃尔。
“上场吧。”曼努埃尔说。
吉卜赛人小跑着出来了。曼努埃尔放下水壶,望着场上,用手帕擦了把脸。
《先驱报》的评论员伸手拿起竖在双脚间的热香槟,喝了一口,写完那一段。
“……这位年纪不轻的马诺洛表演了一组庸俗的披风挥舞动作后,没有博得喝彩,我们开始进入第三场。”
公牛孤单地站在场地中央,还在发愣。个子修长、脊梁笔挺的富恩特斯傲慢地朝公牛走去,他伸着双臂,两只手各握一根红色细杆,用手指攥着,尖头直指前方。富恩特斯朝前走着。在他斜后方,有个助手拿着件披风。公牛盯着他,不再发愣。
公牛注视着富恩特斯,现在他站住了,身体往后倾斜,招呼着牛。富恩特斯急速转动着那两杆花镖,钢尖上的光芒吸引了公牛的目光。
公牛翘起尾巴猛冲过来。
它径直冲来,眼睛盯住眼前的人不放。富恩特斯站住不动,身体微仰,镖尖指着前方。公牛低下头要来挑时,富恩特斯往后一仰,两臂并拢向上举起,双手相挨,两杆花镖犹如两条下垂的红线,他倾身向前,把镖尖扎进牛的肩膀,在快要趴在牛角上时,支住两根笔直的花镖杆,双腿并紧一转,身体歪向一边让公牛冲过去。
“好极了!”人群中发出这样的呼喊。
公牛疯狂地用角挑着,蹦跳得像条鳟鱼,四蹄全部腾空。花镖的红杆随着蹦跳在晃动。
曼努埃尔站在围栏边,注意到牛喜欢朝右看。
“告诉他下两枪朝右扎。”他对打算跑去给富恩特斯送新枪的小伙子说。
一只沉重的手落在他肩上。是舒里托。
“感觉如何,伙计?”他问。
曼努埃尔仍然注视着公牛。
舒里托俯身靠住围栏,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双臂上。曼努埃尔转头看着他。
“干得不错啊。”舒里托说。
曼努埃尔摇摇头。第三场到来之前,他无所事事。那个吉卜赛人的花镖使得挺好。下一场这头牛朝他冲来时状态会不错。这是头好牛。到目前为止,进展还很顺当。他担心的不过是最后得用剑把牛刺死。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担心。他甚至想都没想过这事。可是站在那儿,他却很焦虑。他远远地望着那头牛,谋划着自己上场的情景,如何用那块红布让公牛招架不住,让它服服帖帖。
那个吉卜赛人再次朝公牛走去,迈着竞走的步伐傲慢地走去,像在舞厅里跳舞,花镖的红杆随着他的走动跳跃着。公牛望着他,已经不发愣了,开始打量他,在等着他靠近,以确保拿住他,然后用角顶他。
富恩特斯仍在往前走,公牛忽然猛冲过来。公牛冲过来,富恩特斯跑着穿过四分之一圆周,趁公牛回头经过他身边时,停下脚步,向前一摆,踮起脚跟,伸出双臂,枪尖向下直插进公牛巨大结实的肩胛肉里,而公牛没有顶中他。
观众看到这一幕简直如痴如醉。
“那小伙子不会在夜场待太久。”雷塔纳的人对舒里托说。
“他表现不错。”舒里托说。
“瞧他现在的样儿。”
他们看着。
富恩特斯背靠围栏站着。两个斗牛助手站在他身后,拿着披风准备在护栏上方抖动来分散公牛的注意力。
公牛伸出舌头,弓起身,正盯着那个吉卜赛人。它想这回可逮住他了。只需要往前冲一点就可以把他抵在红板上。公牛打量着他。
吉卜赛人微弓上身,收回双臂,枪尖直指公牛。他冲着公牛喊了一声,还跺了一下脚。公牛有些疑心。它要顶死这个人,可不能再让肩膀挨扎了。
富恩特斯朝公牛靠近了些,弯着背又喊了一声。观众里有人大声发出警告。
“他离得真他妈的太近了。”舒里托说。
“看着。”雷塔纳的人说。
富恩特斯仰着身体拿花镖挑逗公牛,接着又跳了起来,双脚腾空。他跳起时,公牛竖起尾巴朝他扑来。富恩特斯脚尖着地,双臂直伸,弓身向前,在摆身躲开牛的右角时,趁机把花镖直扎下去。
公牛重重地撞到围栏上,人溜掉了,抖动的披风却吸引了它的目光。
吉卜赛人沿着围栏朝曼努埃尔跑来,同时领受着观众的喝彩声。他的背心没有完全躲开牛角尖,被撕裂了一块。他对此很开心,还亮给观众看。他绕场跑了一周。舒里托见他走过去,露出微笑,指着自己的背心。他也微笑着。
还有人正在插最后两杆花镖。没有人关注。
雷塔纳的人把一根指挥棒夹进穆莱塔[6]红色的那一面里,折好穆莱塔,越过围栏递给曼努埃尔。又伸手从皮鞘剑堆里抽出一把剑,连同皮鞘一起握着,从围栏上递给曼努埃尔。曼努埃尔握住红柄,抽出剑刃,剑鞘疲软地掉在地上。
他看着舒里托。大个子发现他汗流满面。
“这回你可以制住它了,伙计。”舒里托说。
曼努埃尔点点头。
“它现在的状态不错。”舒里托说。
“你会如愿以偿的。”雷塔纳的人安慰他。
曼努埃尔点点头。
上面,小号手在屋顶下吹响标志着最后一场开始的号角。曼努埃尔横穿场地,来到黑乎乎的包厢下方,主席肯定坐在那儿。
坐在前排的《先驱报》后备斗牛评论员美美地喝了口热香槟。他觉得这场斗牛不值得弄篇特写,想回办公室后再把报道写完。这场斗牛算什么?不过是夜场而已。即便错过了什么,他也能从晨报中摘出来。他又喝了口香槟。十二点钟他在马克西姆饭店还有个约会。这些斗牛士是些什么人呢?小孩和叫花子而已。一群没本事的叫花子。他把笔记本收进口袋,向曼努埃尔望去。曼努埃尔孤单地站在场地中间,拿着帽子朝黑压压的观众席高处一个看不见的包厢行礼。公牛在场边默默站着,什么都不看。
“主席先生,我向您,向马德里的公众,世界上最聪慧、最热情的人们,献上这头公牛。”曼努埃尔说了句话。这完全是套话。他都讲完了。在夜场比赛中,这段话有点长。
他冲着那片黑暗鞠了个躬,然后直起身,把帽子扔向肩后,左手拿着穆莱塔,右手握着剑,朝公牛走去。
曼努埃尔朝公牛走去。公牛盯着他,目光非常警觉。曼努埃尔注意到几杆花镖从它的左肩垂了下来,舒里托的长矛扎过的地方仍源源不断地涌出闪亮的鲜血。他注意到牛的站姿。他左手攥着穆莱塔,右手握剑,朝公牛走去,同时观察着牛蹄。如果不收拢蹄子,公牛是不会过来的。现在它四蹄分开,麻木地站着不动。
曼努埃尔看着公牛的蹄子,朝它走去。挺好。他会得手的。他必须设法让公牛低下头,这样他就可以把剑从牛角中间伸过去,杀死它。他并没有想着那把剑,也没有想着杀牛。他一次只想一件事。不过,即将发生的事让他烦躁。他注视着牛蹄继续往前走,依次看到了牛的眼睛、湿漉漉的嘴,以及分得很开、向前翘出的牛角。公牛的眼睛周围有淡淡的圆圈。它正观察着曼努埃尔,感觉自己就要跟这个白脸小子对决了。
曼努埃尔站定,用剑挑开穆莱塔的红布,将剑尖扎进布中,握在左手的剑撑展着红色法兰绒如同船帆,曼努埃尔看到了牛角的尖头。其中一只角在围栏上撞裂了,另外那只如豪猪的刺般锋利。曼努埃尔展开穆莱塔时又注意到,牛角的白色根部被血染红了。他观察这些的时候,始终没有忽略牛蹄。公牛定定地望着曼努埃尔。
目前它还处于自卫状态,曼努埃尔想。它在蓄势待发。我得引它走出这种状态,让它低下头。让它始终低着头。舒里托曾经让它低过头,可是后来它又抬起来了。我要让它动起来,它准会流血,这样它会低下头来。
他左手拿着用剑撑开的穆莱塔,在公牛面前展开,冲着公牛喊叫。
公牛盯着他。
他傲慢地仰着身体,抖动那一大片法兰绒。
公牛看到穆莱塔了。在弧光灯下,穆莱塔闪着鲜亮的猩红色。公牛的蹄子开始收拢。
它过来了。嚯!公牛冲过来时,曼努埃尔转身举起穆莱塔,让它从牛角上掠过,顺着宽阔的牛背从脑袋扫到尾巴。公牛腾空跃起。曼努埃尔没有动。
这个回合收尾的时候,公牛像只绕过墙角的猫转了个身,脸正对着曼努埃尔。
它又保持防卫状态。那副迟钝的模样消失了。曼努埃尔注意到刚刚冒出的鲜血亮闪闪的从公牛黑色的肩膀流下,顺着腿往下淌。他从穆莱塔中抽出剑来,握在右手。他压低左手握着的穆莱塔,朝左前方倾身冲公牛喊了一声。牛腿收紧了,牛眼盯着穆莱塔。公牛就要过来了,曼努埃尔想。哟!
他转身躲过冲击,把穆莱塔从公牛的面前挥过去,双脚稳立,剑画着弧线,在弧光灯下闪出一丝亮光。
这一次的那图拉尔[7]动作刚结束,公牛就又冲过来,曼努埃尔提起穆莱塔来了个胸前挥法[8]。公牛稳健地穿过提起的穆莱塔从他胸前冲过去。曼努埃尔朝后一仰脑袋,躲掉咔嗒作响的花镖,公牛从他旁边经过,发烫的黑色躯体擦过曼努埃尔的胸膛。
太他妈的近了,曼努埃尔想。靠在围栏上的舒里托着急地对吉卜赛人说了几句话,吉卜赛人拿着件披风快步朝曼努埃尔跑来。舒里托拉低帽子,隔着环形斗牛场远远望着曼努埃尔。
曼努埃尔再次跟公牛面对面了,他低低地握着穆莱塔,移到左边。公牛一看见穆莱塔就低下了头。
“要是贝尔蒙特来这手,大家绝对会发狂。”雷塔纳的手下说。
舒里托没吭声。他正注视着场地中央的曼努埃尔。
“老板从哪儿弄来这么个家伙?”雷塔纳的手下问。
“从医院里。”舒里托说。
“那他马上又要去那倒霉地了。”雷塔纳的手下说。
舒里托转过来看着他。
“敲敲这个。”他指着围栏说。
“我不过是开玩笑,老兄。”雷塔纳的手下说。
“敲敲木板。”
雷塔纳的手下倾着身子在围栏上敲了三下。
“好好看连续劈刺吧。”舒里托说。
在场地中央,灯光下,曼努埃尔面对公牛跪着,他双手举起穆莱塔,公牛又翘起尾巴冲来。
曼努埃尔利落地转身躲开,公牛再次冲过来,他将穆莱塔绕着自己转了半圈,迫使公牛跪到地上。
“嗬,这家伙还真是个挺棒的斗牛士。”雷塔纳的手下说。
“不,他算不上。”舒里托说。
曼努埃尔站起来,左手拿着穆莱塔,右手握着剑,答谢从黑暗的观众席上传来的喝彩声。
公牛支着膝盖弓起身,站着等待,脑袋低垂。
舒里托对斗牛队的另外两个小伙子说了几句话,他们跑到场上,拿着披风站在曼努埃尔背后。现在他背后有四个人了。他最初拿着穆莱塔出场时,埃尔南德斯就跟在后面。富恩特斯也站在那里,披风紧贴着身体。他个头很高,显得很悠闲,目光懒洋洋的。这时那两个人走过来。埃尔南德斯让他们各站一边。曼努埃尔独自面对公牛。
曼努埃尔挥手示意拿披风的几个人后退。他们小心地退了几步,发现他脸色惨白,大汗淋漓。
难道他们就不明白应该保持距离吗?在他已经准备好要下手的时候,他们还要用披风来吸引它的目光吗?没这种事他都已经够忧心的了。
公牛站着不动,四蹄呈正方形分开,盯着穆莱塔。曼努埃尔用左手抖着穆莱塔。公牛看着穆莱塔,四蹄支撑着沉重的身体。它垂下脑袋,但不是很低。
曼努埃尔提起穆莱塔。公牛没有动,只是盯着。
它简直就像铅铸的,曼努埃尔想。方方正正,骨架不错,会耐得住打击的。
他用斗牛的术语思索着。有时他会动个念头,但心里不会冒出具体的术语,他并没有意识到那个念头,是他的本能和知识在自动运作,他的大脑之后才会运行并将它转化为语言。有关公牛的那一套他都知道。他用不着去想,只要按规矩去做就行了。他的眼睛会观察,身体会采取必要的措施,无须思考。如果还要动脑筋去想,那他就完蛋了。
此刻,面对公牛,他同时察觉到很多。牛的一只角已经裂了,另一只光滑而锋利,需要侧身靠近左边那只角,逼迫自己干得又快又准,放低穆莱塔,让公牛也随之低下身,然后从牛角上方扑过去,把剑刺进约有五比塞塔硬币那么大的地方。就在公牛的脖子后面,尖锐隆起的肩胛中间。他必须干完这一切,然后从两只牛角中间抽回身子。他意识到必须完成这一切,但他唯一的念头却只能用几个字表达:又快又准。
又快又准。他抖着穆莱塔想。又快又准。又快又准。他从穆莱塔里抽出剑,侧身挨近左边那只裂开的牛角,放低穆莱塔让它横在自己身前,让握着剑的右手跟眼睛平齐,构成十字符,然后踮起脚,顺着下垂的剑刃瞄准牛肩中间那块隆起。
他又快又准地扑到公牛身上。
一个震撞,他感觉自己跃到了空中。趁着腾空而起的工夫,他把剑刺出去,剑从手中飞出。他被撞到地上,牛在他的上方。曼努埃尔躺在地上,用穿着软鞋的双脚踢牛的嘴鼻。踢啊,踢啊。牛追着他,有时因为兴奋找不到他,有时用头撞他,有时把角抵进沙地。曼努埃尔像玩球不落的游戏般踢着,始终不让公牛的角扎到他。
曼努埃尔感觉到有人在向公牛挥动披风,牛走开了,从他身上一跃而过。它的肚子掠过时,一片黑。公牛甚至没有踩在他身上。
曼努埃尔站起来,捡起穆莱塔。富恩特斯把剑递给他。剑被牛的肩胛骨撞弯了。曼努埃尔把它放在膝头扳直,然后又朝公牛跑去。这时公牛正站在一匹死马旁边。他跑起来的时候,腋下外衣破裂处呼呼地飘动着。
“引开它!”曼努埃尔冲吉卜赛人大喊。公牛闻到死马的血腥味,用角撕破了帆布罩。它朝富恩特斯的披风冲去,帆布还挂在那只裂开的牛角上,观众放声大笑。它跑进场子里,摇头晃脑地想甩掉帆布。埃尔南德斯从它后面跑过来,抓住帆布头,利落地从牛角上拉掉。
公牛冲到半途又来追帆布,然后停了下来。它又退回防守。曼努埃尔拿着剑和穆莱塔朝它走去,在它前面挥着穆莱塔。公牛毫无冲刺的意思。
曼努埃尔侧身面对公牛,循着下指的剑锋瞄准。公牛岿然不动,仿佛站立着死去了,再也不能发起新的冲击。
曼努埃尔踮起脚,用钢刃瞄准,猛刺过去。
又是一次冲撞,他感觉自己被猛弹回来,重重地跌到沙地上。这次可踢不成了。牛就罩在他的头顶。曼努埃尔死了一般躺在地上,脑袋伏在手臂上。牛使劲撞他,撞他的脊背,撞他埋在沙里的脸。他感觉牛角扎进他弯曲着的手臂间的沙地里。牛抵着他的后腰。他把脸扎进沙土。牛角抵穿了他的一只袖子,把袖子扯下来。接着公牛扔下曼努埃尔,又去追逐披风。
曼努埃尔爬起来,找到剑和穆莱塔,用拇指试了试剑锋,然后朝围栏跑去,想换把新剑。
雷塔纳的手下从围栏上方把剑递给他。
“把脸擦干净。”他说。
曼努埃尔又朝公牛奔去,用手帕擦着血淋淋的脸。他没看见舒里托。舒里托在哪儿?
斗牛助手们已经离开公牛,手拿披风等着。牛站在那儿,搏斗过后又变得笨拙而迟钝。
曼努埃尔拿着穆莱塔朝它走去。他站住,开始挥舞穆莱塔。牛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穆莱塔在牛嘴前从右到左、从左到右地晃动。牛盯着穆莱塔,跟着穆莱塔转动,就是不发起冲击。它在等曼努埃尔。
曼努埃尔急了。除了走过去,别无他法。又快又准。他侧身向公牛靠近,把穆莱塔横在身前,冲过去。刺剑下去的时候,他闪到左边,躲开牛角。公牛从他身边冲过去,剑凌空飞起,在弧光灯下寒光闪烁,带着红色的剑柄一起落在沙地上。
曼努埃尔跑过去,拿起剑。剑弯了,他放在膝盖上扳直。
他朝又在发愣的公牛奔过去,经过手拿披风站着的埃尔南德斯身旁。
“它全身都是骨头。”那小伙子鼓励道。
曼努埃尔点点头,擦把脸,将那块沾满鲜血的手帕放进口袋。
公牛就在那儿。这会儿它离围栏很近。这个该死的家伙。没准儿它真的全身都是骨头。也许就是没地方能刺进剑去。真倒霉,居然没地方!他偏要给大家看看。
他晃着穆莱塔试了试,公牛仍然不动。曼努埃尔像在切剁似的在公牛面前来回晃着穆莱塔。没用。
他收起穆莱塔,拔出剑,侧身刺向公牛。他感觉剑推进去的时候都弯了,他压上了全身的力量,剑高高地弹向空中,翻转着掉进观众席。剑弹出去的时候,曼努埃尔闪身躲开了。
从黑暗中扔来的第一批坐垫没有打中他。接着,一只垫子打到他脸上,那张血淋淋的脸朝观众望去。坐垫纷纷砸来,散落在沙地上。有人从附近扔来一只空香槟瓶,砸在曼努埃尔的脚上。曼努埃尔站在那里,望着扔来这些东西的暗处。这时,有东西呼啸着从空中飞来,从他身边擦落,曼努埃尔弯腰捡起来。那是他的剑。他把剑放在膝盖上扳直,然后握着它向观众挥了挥。
“谢谢你们,”他说,“谢谢你们。”
噢,这些讨厌的杂种!讨厌的杂种!噢,这些让人恶心的讨厌的杂种!他奔跑时,撞到一只坐垫。
公牛还在那里,依然没动。好吧,你这讨厌、让人恶心的杂种!
曼努埃尔在公牛的黑嘴前晃着穆莱塔。
没有任何动静。
你不动!好吧。他稍微迈近点,把穆莱塔的尖角塞进公牛湿漉漉的嘴巴。
他正要往回跳,公牛已经扑到他身上。他被一只坐垫绊了一下,感觉牛角扎进身体,扎进腰部。他双手抓住牛角,如倒骑马般被顶着后退,同时紧紧抓住不放。公牛甩开他,他脱身了。他躺着一动不动。没什么。公牛走开了。
他咳嗽着站起来,感觉自己已经解体,死掉了。这些讨厌的杂种!
“把剑给我,”他大声喊道,“把那家伙给我。”
富恩特斯拿着穆莱塔和剑走过来。
埃尔南德斯用胳膊搂着他。
“去医务室吧,老兄,”他说,“别他妈的犯傻了。”
“给我走开,”曼努埃尔说,“该死的,给我走开。”
他挣脱了。埃尔南德斯耸了耸肩。曼努埃尔又向公牛跑去。
公牛还站在那儿,沉重庞大,身子稳稳地扎在地上。
好吧,你这杂种!曼努埃尔从穆莱塔中抽出剑,用同样的动作瞄准,跃起来扑到公牛身上。他感觉剑直刺下去,一直刺到护围。四根手指和大拇指都钻进了牛的身体。鲜血发烫,涌到他的指关节上,他扑在牛背上。
他趴在公牛身上时,牛似乎要塌陷了,他离开牛身,站在地上。他看着公牛慢慢侧身倒地,突然四脚朝天翻了过去。
然后他向观众挥手致意,那只手沾着牛血,热乎乎的。
好了,你们这些杂种!他想说点什么,却咳嗽起来。空气又热又闷。他低头寻找穆莱塔。他必须过去向主席行礼。天杀的主席!他坐下来望着什么。是那头公牛。它四脚朝天,粗大的舌头伸在外面,肚子周围和大腿下有什么东西在爬。在那些牛毛稀疏的地方爬。死牛。让公牛见鬼去吧!让他们统统见鬼去吧!他挣扎着站起身,又开始咳嗽了。他只好又坐下,咳个不停。有人过来扶起他。
他们扶着他,穿过场地向医务室走去,带着他跑过沙地。骡子进来的时候,他们被堵在门口,又从黑黑的过道拐过去。人们把他抬上楼梯时抱怨地咕哝着,最后他们把他平放下来。
医生和两个穿白衣服的人在等他。他们把他放在手术台上,剪开他的衬衣。曼努埃尔觉得很疲惫,感觉整个胸腔都在燃烧。他开始咳嗽,他们把什么东西放在他嘴前面。每个人都在忙碌。
一道电光照着他的眼睛。他闭上了眼。
他听到有人脚步沉重地爬上楼来,然后又听不见了。接着听到远处有声音传来。那是观众发出的声音。对了,得有人杀死他的另一头牛。他们已经把他的衬衣完全剪开了。医生在冲他微笑。雷塔纳在旁边。
“你好,雷塔纳!”曼努埃尔说。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
雷塔纳朝他微笑着,说着什么。曼努埃尔听不见。
舒里托站在手术台旁边,俯身看着医生处理的部位。他还穿着长矛手的衣服,没戴帽子。
舒里托对他说着什么。曼努埃尔听不见。
舒里托在跟雷塔纳说话。一个穿白衣服的人笑着递给雷塔纳一把剪刀。雷塔纳把它交给舒里托。舒里托对曼努埃尔说着什么。他听不见。
让这手术台见鬼吧。他躺过的手术台多了。他不会死。如果他快要死了,会有一个神父在这里。
舒里托对他说着什么,举着剪刀。
原来是这样。他们要剪掉他的辫子。他们要剪掉他的短辫。
曼努埃尔在手术台上坐起来。医生后退了一步,很恼火。有人抓住他,按住他。
“你不能干这种事,铁手。”他说。
他突然清清楚楚地听到舒里托的声音了。
“好吧,”舒里托说,“我不会剪。这是开玩笑。”
“我干得不错,”曼努埃尔说,“可我从不走运。”
曼努埃尔又躺下来。他们在他脸上放了个东西。那东西非常眼熟。他深深地吸着。他感觉很疲惫。他非常非常疲惫。他们又把那东西从他脸上拿掉了。
“我干得不错,”曼努埃尔虚弱地说,“我干得很棒。”
雷塔纳看着舒里托,准备离开。
“我会留在这儿陪他。”舒里托说。
雷塔纳耸了耸肩。
曼努埃尔睁开眼睛,望着舒里托。
“我不是干得挺好吗,铁手?”他说,希望得到舒里托的肯定。
“当然了,”舒里托说,“你干得很棒。”医生的助手把那个圆锥形的东西罩在曼努埃尔脸上,他深深地吸着。舒里托尴尬地站在那里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