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嘤咛,晏殊言痛苦地睁开双眼。
哪有什么繁花小院?哪有什么亲人?她还躺在这拘月楼上,鲜血自她体内奔流而出,不曾停歇。所有美好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她在昏倒后,做的一个短暂却又漫长美梦罢了。
在梦中,阿之看着她,眸中深情不减当年,笑着说道:“即便情深不寿,且尽眼中欢意,莫叹时光辜负。”
她笑着点点头,应道:“如若不能与君相拥,也要伴君长眠于风雪之中。”
后来的后来,她与阿之相携,漫步在风雪之中,果真一直走到了白头。
这个梦,是如此真实而美好,仿若一坛甘醇的美酒,令她愿此生长醉不复醒。纵使千万般不情愿,可终究,她还是醒来了,醒来独自面对生死。晏殊言挣扎着自地上站起身来,拾起那幅被染上鲜血的画,闭着眼,将它抱在怀中。
此前,那杀手手执长剑向她的腹部刺来,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她使了一招“暴雨梨花”,与那杀手鱼死网破。师傅曾说,这暴雨梨花,一生大抵只能用一次。因为,出招者须得将自己所有的内力倾注于剑中,此招一出,无人能逃得了,自然,出招者同样会被那巨大的力量反噬。那杀手中招惨死,而她,也受了重伤,血流不止,最终导致早产。
又是一口鲜血涌出,晏殊言如今的衣裳,被鲜血尽染,早已分辨不出原先的颜色了。她一直以为,在面对死亡的那一刻,她会恐惧,她想要逃避。只是,当死亡真正朝她走来时,她却平静得仿若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她抱着画,一步一步挪到那烛台前,而后,使出全身力气,闭着眼,将这烛台挥落下去。
这拘月楼中,最多的,自然是那些佛经书籍。密密麻麻的书籍被火苗引燃,向四周蔓延着,无情地吞噬着面前的一切。晏殊言站在顶层,看着那火势愈来愈大,反倒有些释然地笑笑,葬身火海,她终究还是选择了这样一条路,不再是逃避。
火光照亮帝宫这寂寥的夜。
“拘月楼走水了,快来人啊!”远处,宫人们见到这大火,奔走呼救。
临钰闻言,抬起头来,看着那拘月楼中烈火蔓延,惊恐地加快了脚步,终于来到这拘月楼前。临钰仰着头,在拘月楼的那片烈火之中寻找晏殊言的身影。终于,他在顶层看见了那道熟悉得令他哀伤的身影。晏殊言倚着柱子而站,还紧紧地将那幅画抱在怀中,她望着那无边的寂寥夜色,不知在看些什么。
“阿言,阿言……”临钰在拘月楼下撕心裂肺地喊道,可是,晏殊言不曾开口应他。
陆陆续续有宫人赶来救火,只是,拘月楼附近并无水源,这偌大的火势,又岂能被控制住?宫人们见状,只得无奈地摇着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临钰见晏殊言不曾应他,欲冲进这无尽的烈火之中,却被近侍与闻讯赶来的苏皖拦住:“陛下,你如今是这一国之君,如何能以身试险?还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宫人们见状,俱是跪在了地上,哀切地说道。
临钰看着跪在身前的宫人们,双手紧攥,浑身有些许颤抖。而后,他闭上眼,喊道:“死士!”当即,便有死士现身,跪在临钰跟前。
“快去救她!”临钰看着死士们,疾言厉色地说道。
“启禀陛下,上这拘月楼顶层的路,如今已经被烧没了。属下们,也是无能为力。”那死士的首领低垂着头,出声解释道。
“啊!”临钰发出了一声如同野兽般痛苦的嘶吼。
相思泪流满面地看着拘月楼中的那片大火,脚步渐渐凝滞,脸上也出现一丝犹豫之色。
“你究竟还走不走?”那夜香队伍的领头人见相思这副犹豫不决的模样,有些不满地低声说道,“即便不走了,这钱,我也不能再退给你了。怎么样,你做好决定了没?”
相思闻言,收回视线,又低头看看怀中的小少爷,终究还是流着泪,躲进了一个巨大的空桶之中。车轮辘辘远去,相思透过缝隙看着那烈火向顶层掠去,抱着小少爷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晏殊言站在这顶层上,看着马车队伍从北苑离开了帝宫,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如今,她在这世上,再也无所牵挂了。也是时候,让自己睡个好觉,做一个永远不会再醒来的美梦了。
“阿言,阿言!”晏殊言循着声音朝下望去,便瞧见拘月楼下一脸焦急的临钰。
“阿言,跳下来!我会在这下面接着你,不会让你伤到一丝一毫!”临钰高声喊道,“如若你想离开,我便放你走!”
“可是,事到如今,我也是有心无力了。”晏殊言苦笑着说道。她脸色惨白,仿若是暗淡的月色。
“阿言,别再犹豫了!”临钰还在高声喊着,只是,他的声音之中多了一丝沙哑。
晏殊言对着临钰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朱雀大街,十里花灯,拘月楼的大火,早已将帝京这寂寥的夜空照亮。百姓们也无暇去赏那花灯,纷纷站在朱雀大街上,抬头看着这有史以来最为震撼的大火。
“临钰,这一世,遇见你,是我之幸,亦是我的不幸。只愿来生,你我永不相见。”晏殊言笑着对临钰说道。
临钰只知晏殊言在对他说着些什么,但却连一个字也不曾听清。晏殊言说完这话,便蹒跚着脚步离开了窗户边。
“阿言,阿言!”临钰见状,痴狂地喊道。
晏殊言抱着画轴,站在顶层的木梯边,从上向下望去,那燃烧着的烈火,仿若没有尽头。她缓缓打开画轴,画中之人因鲜血浸染而模糊不清,只依稀能辨出有两道身影。她不由得笑笑。或许,经年以后,漫长的岁月,会将她留下的所有痕迹抹去。她在那人心上刻下的印记,最终也会被岁月隐去。
“阿之,黄泉碧落,不论年岁,我会一直等着你!”等着你,与我相携走过奈何桥,与我共饮忘川水,与我一道步入轮回。来生,定要生于寻常人家,远离朝堂,如此,你我之间的情缘,才不会如今这般匆匆落笔。
她纵身一跃,仿若飞蛾向那烈火的尽头而去。烈火与风声在她的耳边呼啸而过,可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而后,一切皆归于混沌。
……
韫彧之忽然从睡梦中惊醒,他满头大汗,双手也止不住地颤抖。将才,在梦中,他看见晏晏站在烈火之中,笑着对他说道:“阿之,黄泉碧落,不论年岁,我会一直等着你。”而后,她闭着眼,决绝地纵身跃进那无穷无尽的火焰之中。
“相九。”韫彧之一边喘着气,一边擦拭着头上的汗,有些无力地开口唤道。
相九闻言,急忙掌灯走进殿来,关切地问道:“陛下,唤奴才进来可是有何事吩咐?”
“为朕倒杯凉茶来。”韫彧之揉着眉心,说道。
相九闻言,当即便端来一杯凉茶,递给韫彧之。韫彧之将那凉茶一饮而尽,这才有些失神地说道:“将才,朕梦见晏晏了。她被烈火焚身,却依旧笑靥如花。”
相九听韫彧之这般说,暗自叹了一口气,这才说道:“陛下,贵妃娘娘当日是在栖梧宫中火葬而去,明日,便是娘娘的忌日了。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陛下你对娘娘思念成疾,如今会做这等梦,也是合理的。”
韫彧之听相九这般说,沉思片刻,也有些赞同地点点头。相九见状,又继续说道:“陛下,那甯丞相一派如今已悉数被铲除,娘娘的大仇已报,陛下又何苦还如以往这般劳力费心?陛下之所以做这梦,大抵也是与陛下你不曾好眠有关。若是娘娘在天有灵,知晓陛下如此,也定然会难过不已。陛下明日何不出宫一趟?一来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二来,陛下也还能顺道散散心。”
韫彧之觉得相九这话甚是有理,便欣然同意,说道:“既然如此,那待天明后你便去准备准备。你随朕一道出宫去吧!”
余下的大半夜,韫彧之辗转反侧,无论如何,却再也睡不着了。这些日子里,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心上脱离,就如同去年晏晏离开时那般。
这一年中,南韫朝堂发生巨变,甯丞相及其党派已悉数被他铲除,自此,他再无须担忧朝堂之中的暗涌。只是,终究是高处不胜寒,她走之后,他夜夜难眠。每每思及此,他的心,便隐隐作痛。
“好,好!”一阵阵喝彩声传来。
韫彧之听闻动静,有些疑惑地停下脚步。如今,秋风萧瑟,秋意正浓,本该是惆怅的时节,这京中的百姓们倒依旧是兴致高昂。韫彧之偏头看着一旁的茶楼,那说书人在台上讲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段子,台下的听书人拍案叫绝。
“去里面看看!”韫彧之说罢,便信步走了进去。茶楼之中,座无虚席,好不容易,他寻了处偏僻的角落坐下。相九唤来小二,为韫彧之倒了一杯热茶。
隐于暗处的暗影见韫彧之进这茶楼,本欲阻止,却终究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件事,大抵是瞒不住了!
“话说那日,七月初七乞巧节,帝京的朱雀街上,花灯璀璨,宛若星河。正是帝京百姓们载歌载舞之时,一道诡异的黑影来到那拘月楼中。那杀手正是北临苏相所雇,为的,便是取晏殊言的性命。这晏殊言此前取他儿性命,又在一夕之间将那苏相暗中培养起来的阎罗殿杀手灭了个干净,而今,她又怀上了帝王的子嗣,危及苏家嫡女在宫中的地位。如此深仇大恨,那苏相又岂能白白放过她?那晏殊言已是身怀六甲,身形笨拙,见着来人,却依旧是风轻云淡……”
韫彧之才听了几句,面色便开始冷凝,此人竟敢在此胡言乱语,污蔑晏晏的清白!
相九见韫彧之隐隐有了怒容,急忙低声阻止道:“陛下,若是不想听了,起身离开便是。这说书人口中所说,权当无心之言罢了,且在座之人,又会有几人当真?”
韫彧之闻言,便隐忍着怒气,继续坐在原处,想要听这说书人究竟是如何编排晏晏的不是。
“那拘月楼中忽然起了大火,火势蔓延极快,众宫人救火不得,只得在楼下远远地看着。新君去得迟了,想要冲进火中营救,却被宫人与闻讯赶来的皇贵妃拦住。拘月楼的这场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才堪堪熄灭,帝京之中的百姓,都见证了这场有史以来最为震撼的火灾……”说书人停下,呷了一口茶。
“这场火,究竟是天灾,还是人为?”台下,一人趁机出声问道。
“这场大火,究竟是天灾,或是人为,如今又有何重要?总之,这场大火之后,拘月楼化作一片灰烬。风一吹,这灰烬,便飞去了各宫。连帝宫外也不曾幸免,一时之间,帝京中一片雾蒙蒙。且那焦味,一直弥漫在帝京上空,久久才消失。”
“那晏殊言呢?她可曾活下来?”又有一人出声问道。
“那晏殊言自然是死在了这场大火之中,化作了灰烬,连尸首也不曾留下。倒是可惜了她腹中的孩子,还不曾睁开眼看看这世界,便随着母亲去了。”说书人一声慨叹。
“那后来了?北临的新君,他怎么样了?”珠帘后,一位千金小姐问道。
“一夜之间,那北临的新君便消失了踪迹,只留下一封诏书,将皇位传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亲王,自此,再也寻不得他的下落。据帝宫中的一位宫人所言,新君带着拘月楼的一抹灰烬,永远地离开了帝京这片伤心之地,再也不会回来——《巾帼柔情之晏殊言传》如今已至尾声,多谢诸位这些时日前来捧场。”那说书人说罢,便起身离开了台子。
闻言,底下这一众听书人又是一片唏嘘,还有几位女子拿着手绢擦拭着眼角的泪。
“你们可知,造谣后妃,该当何罪吗?”相九茶客们三五成群聚在一处,讨论着此事,颇有些气愤地说道。去年的今日,娘娘她当着群臣与无数百姓之面,自尽在宫门之上,连尸身都已在拓跋大人的安排之下火葬了。又如何能死而复生回到北临去,还怀上那新君的子嗣?
“这位小哥儿,前几日不曾在茶楼中见到你,你应当是今日才来的吧?自然是如同皇宫中那位,许是至今还被蒙在鼓里。不知此事,倒也是情有可原。”一人笑着说道
“你说什么?能否仔细讲与我听听。”相九看看韫彧之的表情,这才有些不解地开口问道。
“如今,北临境内沧海横流,这说书人,便是从北临帝京一路流浪而来的。他口中所说,自然大都是他亲眼所见。便如冬至那日,晏殊言现身北临,在刑台之上劫走晏铭一事。再譬如,便是拘月楼的那场大火……俗话说,眼见为实。是以,我们大家都是信的。只是不解,晏殊言她究竟是如何死而复生的。”那人继续说道。
殊不知,他话音才落,一个面容俊朗的男子忽然站起身来,一把扯着他的衣襟,面色冷凝,声音凛冽,低吼道:“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