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仙沉沉浮浮做了一梦。
梦中她身着玄衣赤裳,肩织星辰、山河,衣绘华虫、火、宗彝,袖滚二章,头戴层层素银花钿银冠,立于祭坛之上。台前常寂灯长明,她双手擎金轮,随司仪吟唱,敬天拜地,身后亦有几百人随之下跪,肃穆恢弘。
这场景不止一次现在她梦里,只是零零星星的碎片。梦中她头饰繁复精致,衣着鲜艳,绝非中原人士打扮,被大王尊为闪婆祭祀,精于咒术。她曾以咒术令一只纸鹤振翅飞翔;颠倒百花时令开放,以此取乐;还曾于旷野取野骷髅,置于坛场,七日内以香花饮食祭之,那骷髅的魂魄便来现身,任意驱役。
梦中之景原本皆是奇趣,直到有一日,她忽梦见战火连天,喊杀声不绝于耳,她仓皇而逃,有一白衣人,鬼脸面具遮面,持剑向她刺来,喝道:“交出常寂灯!”
“噗”,利剑刺入身体,她眼前一片猩红,低下头,只见那人腰间挂着一只刻着符箓的玉牌。
符箓,玉牌!
素仙赫然惊醒。
有人扶起她的头,撬开她的嘴,给她灌了一口极苦的药汁。她五官皱成一团,咳嗽几声,呛了一嘴的药汁。模模糊糊中,看见一那张俏丽生彩的脸,圆圆的眸子里满是担忧,正是与她相依为命的小姐妹绢霞。她手里捧着一碗药,见她醒来,喜道:“阿姐醒了!”忙把瓷碗放到一旁的小几子上,在素仙背后垫了几个靠枕,口中道:“昨天阿姐到底做什么去了?回来就昏迷不醒,把人吓坏了,我要去请大夫,可那小白脸非说吐的是淤血,不碍事。”
素仙疑惑:“小白脸?”
绢霞向前一努嘴,低声道:“喏,就是那个小白脸,还没走呢,已守在这里一整夜了。”
素仙看去,只见卫凌正坐在外间的八仙桌旁,即便前襟有片干涸的血迹,形容狼狈,却仍是一派温文倜傥的模样。他一手举着茗碗,另一手轻轻叩击桌面,盯着桌上的常寂灯若有所思。
许是听到动静,卫凌看过来,二人四目相对,他站起身。
绢霞似是有些忌惮,低声说了句:“我去煮红枣粥,好好给你补一补。”急急忙忙走了。
卫凌在床边坐了下来,看看绢霞的背影,笑笑说:“这小绢人妙极,有趣得很。”
素仙眉头动了动——他竟能瞧出来!
卫凌含笑道:“她护主心切,以为是我将你打伤,倒是十分的忠心耿耿。”
素仙知道,绢霞当然对她忠心耿耿,她凭借梦中零零碎碎记忆施咒作法,有些不太灵光,有些竟然应验。绢霞便是她依着梦里记忆,用细绢丝绸做出来的小人儿,施法之后,便化为人形,开始无喜无悲,就是个能动的死物,做她出来,不过为了有个可使唤又嘴严的婢女,能料理琐事罢了。谁知绢霞因缘巧合,竟成了精魅,自此后有了喜怒哀乐,能说能笑,便再没人瞧得出异状了。绢霞便像个小孩子,虽然常常淘气惹祸,却对她十分依恋,恨不得时时黏着她不分开。
素仙不动声色道:“倘若婢子冒失,冒犯了卫八爷,我在这里陪个不是。”
卫凌笑道:“叫八爷岂不疏远了,我痴长你几岁,日后称我卫兄、卫大哥都是可以的。”
素仙垂下眼眸:“我就是福晋身边一个听差的,不敢高攀。”
卫凌淡笑道:“不尽然吧,我打听过了,你不是王府的奴才。你父亲于士俊是个功名在身的举人,本是要科考的,可朝廷后来取缔了科考,便经人引荐做了郡王府的门客,掌管郡王爷的文书。你投了老福晋的缘,自幼陪着老福晋在郡王府的家庙住,后来老福晋薨了,就跟在福晋身边了。”
素仙似笑非笑道:“卫八爷可是将我打听得一清二楚,还要往上倒祖宗八代么?”
卫凌似乎没听出她话中带刺,依旧笑容和煦,意味深长:“祖宗八代倒不用,单说这一代,你我的渊源就非同寻常,你想不想听听?”
素仙暗道:“他这样与我套近乎,不知存的什么心。”垂下眼帘,又看到卫凌腰间挂着的玉牌符箓,那玉牌颜色青白发红,上面雕刻的图案和文字古怪繁复,皆是世间不曾见过的,与她梦中那块玉牌一模一样,脱口而出道:“你这玉牌刻的是什么?”
卫凌怔了怔:“这是祖传之物,相传是一位真人亲手雕刻,注了符胆。据说可鞭笞百鬼,驱使社公,佩此镇煞辟邪,百魔不侵。”说着解下来,递上前,“你若有兴趣便看看。”
素仙盯着玉牌符箓,既不接过,也不说话。
卫凌一直面带微笑,自顾自道:“既然你不愿听你我的渊源,刚又问过我玉牌的事,那我正好有几件事要问问你了……你那灯是什么来路?叫什么?为何在你的手上?”
此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如若平常,素仙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因那块玉牌,此人是敌是友尚未可知,素仙不由迟疑,闪过数个念头,嘴上打着哈哈,道:“这灯啊?宫里的太监偷出来卖的,我挺喜欢,买来当个玩意儿。”
卫凌不动声色,笑道:“哦?既如此,卖给我可好?你只管开价。”
素仙陪笑道:“您是我的恩公,按说这救命之恩,我是该把这灯送您,可这灯啊,我实在喜欢,就如同我的命一样,有道是君子不夺人所爱,这灯不卖。要不您看看,我这儿您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拿去,尽管拿去。”
卫凌悠悠道:“我给你一套京城三进的宅子……”
“八爷,不是,您看我也有住的地方,这宅子我不能……”
“再加一万两银子。”
素仙瞪圆一双眼:“不,这不是银子的事……”
“还有十条大黄鱼。”
素仙吞吞口水。大黄鱼是十两一根的金条,如今时逢乱世,动荡不堪,金贵银贱,富贵人家都改存了金条。
如此一笔巨资,完完全全是大手笔。
素仙看着他的脸色,试探道:“八爷,有这些钱,干啥非要买这么个破灯啊?你看这么旧,都是铜绿。”
卫凌笑着反问道:“那这么多钱,你为何不肯卖这破灯呢?”
素仙凛然状:“我乐意,有钱难买我乐意,我就稀罕它。君子固穷,岂是世间金银黄白之物能够收买的!”
卫凌仔仔细细盯着素仙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又笑起来:“那好,我不夺人所爱,那便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你同我说说,这灯真正的奥秘,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