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也说过一辈子的。”也许是木屋的封闭性,程雪漪的声音有点闷闷的,“我妈和我爸,在淡水看夕阳的时候,也说过一辈子的。”
那时候他上小学,只觉得大人间的肉麻未免太过腻味,后来,当他的爸爸在一场赛车事故中去世后,他才觉得那些诺言其实是多么地美好和珍贵。
又是多么的脆弱和不可信任。
就像他爸爸赛车的起因是他妈妈有了外遇。
不是像小说里写的,他从此恨尽了世上女子,他不恨,也没有多讨厌妈妈。
他只是失望,还有……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感觉到他轻轻拉她的手腕,她急起来,一时间已经不懂得和他讲道理。
他的身体微微一震。
很快,他将她拉到前面,掩身上前,将她禁锢在自己和门的中间。
他垂头面向她:“十九岁那年,你是回来生孩子的吧?”
林若瑶眼睛猛地瞠大。
“我不知道你和慕容离是什么关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是,既然已经和他在一起了……”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滞涩,“甚至孩子也有了,就不要再随便对别的男人告白。”
说完这些话程雪漪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是紧紧攥着的,就像,白天在餐厅他听见那些笑语轻谈时一样。
他闭了闭眼睛,松开她:“虽然慕容离在男女关系上的风评不怎么好,不过如果他是真心对你,也是个可以依靠的人……祝你幸福。”
他终于还是走了。
她没有再追。原地蹲下,林若瑶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她懂的,她知道,他对感情,很失望,还有……不信任。
程雪漪不相信,世上有生死相许的感情,他甚至不能全然信任,人性里纯澈透明的一面。即便有片段式的美好,也无法抵御时间和天性的磨砺。
就像他的父母,曾经爱得轰烈彻底,却终不免互相伤害的结局。
像花朵,盛开时愈灿烂,败落时便愈惹人惆怅绝望。所以不如在它尚未开放时便戛然而止。
她懂他。他说过,最美的东西最具欺骗性,也最容易凋敝。他也许对她也有情意,只是那还不足以打败他对人生和爱情的偏见。
唯其懂得,她才不舍得勉强他,忍痛放手。
我说,爱是一朵花。而你,是唯一的种子
宝宝不见了!
打开房门看着眼前泣不成声的林若瑶,慕容离几乎有些傻眼了。
昨晚他在她房里谈了很久的话,半夜才回房,哪里知道她一早起来就发现身边没人,找遍饭店也不见那个熟悉的小身影。
“你等等,不要慌,我来打电话,我来处理。”慕容离一手拍着林若瑶的背,一手拿起手机。
她只是哭,她觉得好害怕,无边无际的黑暗似乎就要灭顶而来。
她已经没有了他,她不能再失去宝宝,不能……
缆车上。
程雪漪结束了和公司的**会议,闭着眼睛靠在座位上休息。
阿四收拾好笔记本,坐在对面。少爷的脸色很不好,是因为林小姐的关系吗?昨晚他给了慕容离钥匙,是不是错了?
突然,他感觉脚下一阵异动,低头一看,竟然从座椅底下钻出来一个小娃娃。
他揉揉眼,好像刚睡醒,眨巴眨巴眼睛,看看阿四,又看看程雪漪。最后他走到程雪漪面前:“叔叔你好,请问,你叫‘少爷’吗?”
程雪漪蓦地睁开眼,这声音,他认得。有点像她,清甜柔亮,却又带着孩子特有的脆生生,昨天在餐馆,他竟不知不觉记住了这声音。
阿四有些惊异:“少……”
程雪漪制止了他的说话,反而低头面向小孩声音的方向:“不是,我不叫少爷,你找他有事吗?”
宝宝竟然叹了一口气,垂着头走到他身边,用力爬上座椅坐到他旁边:“妈妈晚上总是叫着少爷少爷,还会哭。爹地说,你忘不了你的少爷,就去找他,去求他。”
“妈妈没有去找他,只是悄悄难过。所以我想帮妈妈找到他,求求他,让他不要再让妈妈那么伤心了。”
“可是我找不到他,我找了一晚上都找不到。”
程雪漪看不见他,可是感觉得到,他有多么沮丧,他沉默了很久,久得程雪漪心口有些闷,想开口逗他说话。
“叔叔,你看不见吗?”他突然又开了口。
“嗯。”程雪漪轻轻点头。
他感觉身边那个小小身子突然爬起来站在椅子上,下一秒,一阵温软落在他的眼皮上。
“妈妈说,看不见的人都是天使,他们不用眼睛看东西,他们用心看。妈妈还要我看见他们都要亲一下,因为他们都是这个世界上最棒最棒的人。”
程雪漪有些怔愣。
沉默了良久,他抬起头,吩咐阿四报警,让警方通知本地的派出所到山顶接人。
“少……”阿四突然又开口,却又被程雪漪制止,可是他真的很想说啊,他从来没有那么想说话,他想告诉少爷,这个小娃娃好像一个人,真是像极了……
“你叫什么名字?”程雪漪回头问宝宝。
“程若雪。”
程雪漪被震住了般,半天后才重新艰难开口:“你叫……什么?”
叔叔的眼睛看不见,连耳朵也不好吗?小娃娃抿抿嘴,鼓足劲儿,大声说:
“我叫,程,若,雪!”
那是松岛丹刚刚去世的那几天。
从知道爸爸赛车的原因时,程雪漪就几乎没有和松岛丹说过话。可是当他真正失去她时,他才发现,他其实是爱她的。
虽然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来说,她有些任性和不负责,可是她依然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至亲的人。
那时不知道怎么面对心中的矛盾的痛苦和怀念,他晚上总是会喝酒。常常醉得一塌糊涂,甚至,会认错人。
那天晚上,他一直以为是她。虽然相处并不亲密,可是她的气息和感觉却好似已经牢牢地在他心里刻下了痕迹。
七分醉意里有三分清醒,他能感觉抱着的人是谁。
那一夜,有放纵,有逃避,有温暖,也有幸福。
可是天明时,当他听见身畔陌生的声音,摸到那陌生的脸,他才以为,那不过是一场幻梦。
可是,那真的只是一场梦么?
派出所里,他终于从报警档案里得到她的联络方式。
手机接通时,那边人的声音隐隐带着哽咽:“喂?”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却似乎带着无比大的威力,震得电话那头的人心头一颤:“若雪和我在一起,到山顶的咖啡馆来。”
我知道,满树花朵,只源于冰雪中的一粒种子
十二年,一棵种子可以长成葳蕤大树。那么,如果种下的是一份爱呢?
十岁那年暑假,林若瑶到日本看望读高中的哥哥,也是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了程雪漪。
学校的图书馆里,他帮踮起脚也拿不到想要的书的林若瑶取下那本《小王子》递给她。
那时的程雪漪双目清明,虽然清冷,到底是意气风发眉目明朗。
原本是顺手之举,却没想到被林若瑶深深地记进了心底。和哥哥去教堂的时候,她默默许下一个愿望。让他等她长大吧,等到那一天,她就快快跑去他面前,跪下来向他求婚。
哥哥和程雪漪是棋逢对手的竞争者,她不能正大光明地对他表露心意,就悄悄跟在他身后,远远观望和守候。
哥哥知道她的小心思后,竟然嗤之以鼻,以为那不过是小女生情窦初开的荒唐举动,长大后回头看,是要失笑的。也量她坚持不了太长时间。
哪知那整个暑假,乃至连续几个寒暑假,她都不改初衷,行径越来越胆大。
直到两年后的那个寒假,她悄悄跟着他坐上了去北海道的客车。那天雪很大,客车在一个弯道处和迎面而来的货车正面撞击。
车里的人被翻转的车颠得七荤八素。她被摔躺在过道上,睁开眼睛时,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要被拆散成无数块。
意识模糊间听见金属的嘎吱声,旁边有人倒吸一口冷气,还在混沌间,便被一具温热的身体迅速覆住了全部视线。
耳边炸开尖锐的碰撞声。目力所及,是程雪漪轮廓分明的俊秀脸庞,还有,汹涌的无尽蔓延的鲜血。
车祸后,程雪漪神智清明没有大碍,在看到被撞得摇摇欲坠将欲落下的天窗时,没有考虑太多,便扑了过来。
那只是本能,他并不想做英雄,却终究是牺牲了一双眼睛,医生说他的视神经被严重损坏,这辈子再无复明可能。
那个时候,林若瑶站在他的病房前,只觉得心底有一个地方和他的眼睛一样,再也亮不起来。
因为林若瑶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她也不懂日语,院方人员就把她当做走失小孩登记入册。
两个月后,程雪漪出院时,她便被程雪漪的母亲松岛丹带回松岛家。这个一辈子都不按牌理出牌的女人这次的决定却有些用心良苦。
日后人生路漫漫,她要给她的儿子安排一个最值得信赖的人。若是别的女子,难保不会别有所图,这样一个没有背景,看上去又温顺可人的女孩实在是最佳人选,尤其是,她凝视程雪漪时,眼睛里那心无旁骛的光彩。
她没有看错,林若瑶果然对程雪漪死心塌地,温柔恭顺。
林若瑶以为,她可以就这样留在程雪漪身边一辈子,替他做一辈子他的眼睛。
直到松岛丹去世,程雪漪突然让她签下那份十年为期的合约。
林若瑶平静的心绪掀起波澜,同时她发现自己已经怀了程若雪。
她没有犹豫,当即决定生下他,只是迟迟无法离开程雪漪。眼看再也无法隐瞒,即便她身形瘦削,肚子也有些掩盖不住时,她才托病离开日本,回到台湾。
直到这时,她的家人才知道她尚在人间,当初她的莫名失踪让他们派人找了很久,始终没有音讯,心力交瘁后才无奈放弃。
她怀着六个月的身孕,在家门口跪了两天两夜才被哥哥抱进家里。看到尚在中年却已鬓角生霜的爸爸,终于禁不住嚎啕大哭。
林紫葭从楼上冲下来,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却最终把她抱在怀里,母女俩相拥而泣。
她不知道会这样,她以为家里还有哥哥姐姐,从小也不是特别受宠,父母可以很快忘记她这个不肖女。
直到她生下程若雪,她才知道生养孩子的甘苦。可是这一次,她不得不再次对不起至亲的人,而且,还是那么娇弱无助,那么需要她的人。
她回到程雪漪身边,若无其事,仿佛那些深宵里的泪水和挣扎都是一夜长梦。
林若瑶刚到松岛家的时候,每天都和程雪漪一起听家教老师讲课,或者自学。他做起事来,会忘记时间,有时晚了,她倦了,会趴在一边静悄悄睡着。可是有时,她会在梦里叫着妈妈醒来。有一次她好像被魇住,一径叫着,却总是醒不过来,他就摸索着伸手去推她。一探手,却摸到一脸淋漓泪痕。
而后来,她丢下程若雪回日本的时候,算起来,他不过两个月大。她究竟要何等坚强,才能如此残忍地对待自己和她的孩子。
咖啡馆里,程雪漪一直抱着程若雪,左手却渐渐捏握成拳,指节泛白。
他的声音带着恼意:“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慕容离笑笑,显然很满意程雪漪难得的怒气:“你若知道你碰过她,你不会再留下她。而你若是让她打掉孩子,她纵使百般痛苦,也不会反对。依你的性子,她知道,你迟早会让她离开你身边,她不想失去雪儿这唯一的寄托。”
连他们的管家都知道他的性子,特意找人来帮若瑶掩饰,他还敢说?
程雪漪猛地站起身来:“她在哪里?”
“我干嘛告诉你?你自己推开的人你不会自己去找回来?”慕容离懒懒地向侍者要来一杯咖啡,最后对走向门口的人说道:“请柬上记得新娘的名字要填,慕容若瑶啊!”
她可是他慕容家最宝贝的老幺呵。
经由爱,所有的苦楚都会变得甜蜜。
这么多年,在商场上,程雪漪用卓绝的天赋和毅力完成了预期所想,仿佛无所不能,无坚不摧。只是,却一直不敢问自己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那么坚决让她离开他。
他给了她一个答案,却无法用它说服自己。
原来却这样简单,不过因为,仅仅只是因为……
程雪漪把阿四留在咖啡馆里,自己抱着程若雪在拥挤的人潮里慢慢走着。因为不辨方向,有些踉跄,却并不放弃,一径朝着前方缓缓行进。
神色淡然,却无比坚定。
直到那双预期中的手覆上他的手背。
她牵着他,一直走到人流稀少处,还没站稳,便被一只坚实的手拥进怀里。他左手抱着程若雪,右手环着她。
“我知道,你就在附近,我知道,你会忍不住走出来。”
林若瑶伏在他的肩上,安静乖巧。
可是他感觉得到,她又在哭泣,像十二岁那年一样,在他面前安静地汹涌地流泪。
他怎么能允许!程雪漪往旁边侧一侧,寻到她的耳廓,轻轻覆上去,他说:“若瑶,嫁给我好吗?”
林若瑶身体一怔:“你不必因为抱歉……”
“不是抱歉,是因为……”他赶走她,怕她对他的情感最终会在岁月流逝里消磨殆尽,只不过因为,“我爱你。”
“我记得那个笑容明亮的小女孩,我记得她在每一年的一段时间总会跟在我身后,那次去北海道我决定下车时告诉她我的联络方式,那样她就不用总是孤单地跟着我。那是第一次我想给一个女孩我的电话号码。”
“可是我不知道那是你,你就是她。”
他的拥抱那么用力,那么温暖和笃定,她心里那些郁结的难过和酸涩一时全变作了更多的眼泪,堵住她的喉咙让她不能言说。
“妈妈,叔叔说他就是少爷,你不要哭了,他来了。”程若雪回头来伸手给她擦眼泪。
林若瑶泪眼朦胧间突然笑开:“宝宝,他不叫少爷,也不是叔叔,他是爸爸。”终于不用害怕孩子成长在单亲家庭影响性格,也不用再给舅舅喊爹地了。
她抬头,看他在努力搜寻着她的表情,心里又暖又酸,忍不住凑上去,吻住了他的唇。
就让她用这无声的深情,来回答他的求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