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是……”钟云义回过头来,见这年轻姑娘脚上穿着孝鞋,腰上系着孝绳,头上那条粗黑的辫子上也扎着白布,正与云舫比画着手势,他不由微微一愣,禁不住问道。
“哦,忘了给钟兄介绍,这是小弟师妹,叫卢秋霜,刚从石门场来。”钟云舫见钟云义疑惑地看着她脚上的孝鞋,又补充道,“她母亲前日刚过世,她还在给母亲戴孝。”
秋霜怕见生人,她抬头把钟云义看了一眼,红着脸向钟云义施了一礼。
钟云义并不还礼,又把秋霜打量了一下,默着脸点了点头,算是还了礼。
“一起去吧,都是自家兄弟,不必忌讳什么。”钟云舫对秋霜说道。
三、两位老弟不是迂酸书生
几人沿着城墙向西走去,过了通泰门,走过王爷庙,来到临江门城楼下。
临江楼高踞在城墙之上。夕阳西下,橙色的夕照映在临江楼上,几片浮云忖在楼顶。这座城楼虽是写满沧桑,但气度依然不凡,三层飞檐,凌空相叠,巍巍乎将大江、河滩以及河对岸那些莽莽苍苍的群山俯瞰。站在城楼上,凭栏远眺,夜有寒月疏星渔火,日有青山绿水白帆——此处也算江津城一胜景也!
“迎风酒楼”在城墙下倚江而立,到也显得干净气派。几个人上楼后拣了一张临窗的桌子坐下。钟云舫头一回来这酒楼,他将酒楼打量了一遍,尔后站在窗前向远处眺去。习习凉风迎面吹来,浩浩长江尽收眼底,夕阳将江面染得波光粼粼,远处,几只迟归小舟,正慢慢向河边靠了拢来。
酒楼的幺师肩上搭着一根帕子,见有客人光顾,连忙跑上前来张罗。幺师一边点头哈腰,口中一顺溜就报上一大串菜名。可未等幺师报完菜名,钟云义便不耐烦地吩咐道:“你哪来那么罗嗦!来一盘油炸虾鱼、一条红烧鲶鱼、一条清蒸岩鲤,外加黄辣丁酸菜汤。”钟云义吩咐完,一抬头,见坐在对面秋霜头上的白巾,又对幺师吩咐道,“再来一盘清烩玉楠片、炝炒窝笋尖、白水南瓜汤。”看样子,钟云义已是这里的老主顾了。
“请问钟大哥来多少酒?”幺师又小心问道。
“废话!来多少酒?你只管一碗碗打来,喝完了你数酒碗结帐就是了!”
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江津守着一条浩荡的大江,“大河鲜鱼”当然是此地的名吃特产。这县城里的“鱼楼”、“鱼庄”、“鱼馆”少说也有几十家。这里的厨子,炮制河鱼的方式少说也有几十种:蒸、炸、烧、煮、焖、溜、卤……各有各的名堂,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吃法。这“迎风酒楼”最有名的是红烧大蒜鲶鱼,那活鲜鲜的鲶鱼宰成小块,调上蛋清豆粉咸盐,在猪油锅里炸到三分熟,再配以各种佐料,特别是当地的泡姜泡海椒,微火烹熟。这鱼麻辣酸甜适中,肉质鲜嫩细腻,香味扑鼻,让人吃后恨不得连装鱼的盘子也要吃到肚皮里去。
果不其然,不一刻,当幺师端着几盘河鱼上桌,那鱼的香味即刻就飘散开来,叫人胃口大开垂涎欲滴。
“有人说,打铁匠连骨头都是黑的。承蒙两位老弟不嫌我这打铁的黑骨头,我先干了这碗酒,以此为敬。”话没说完,钟云义也不看客人表情,端起酒碗就一饮而尽。
“钟家大哥,我们碗还没碰一下,话还没说一句,你咋个就抢先过了酒瘾!大哥既然抢了先,小弟也不能落了后!”陈竹波一见酒,喉咙早就发出咕咕的声响,他也端起碗来,言未毕,也一仰颈子,一口将酒喝得精光,碗一举,碗中未留半滴,“钟家大哥,你放心,我喝的酒碗比狗舔的还干净!”
“兄弟干脆。”钟云义见状,那麻木不仁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老弟果然不是迂酸书生!”
“既然两位长兄如此豪气,那小弟也不能让你们占了便宜!”钟云舫同样端起面前的酒碗,一饮而尽。
“好!幺师,再打三碗酒来——不,你干脆给我抱一坛来,吃了再算帐!”
三碗酒下肚,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逐渐生动起来。不一阵,那初次坐在酒桌上素不相识的陌生感就一扫而光,再一番称兄道弟,再一阵以话下酒,不一刻几人的感情就燃烧起来。
喝酒刚上劲,谁知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接客的喧哗。少顷,一位把总模样的人走上楼来,穿着官服,挂着腰刀,后面还跟着两个随从。这官军走上楼来,看了钟云义几眼,竟直走到桌前,大大咧咧地叫了一声:“喂,钟瞎子,就是你吗?”
莫名其妙!钟云义一回头,睨了那官军一眼,并不理会,自顾端起酒碗:“来,两位老弟,我几兄弟再喝一碗!”
“喂,瞎子,你眼睛瞎,耳朵还聋吗!”来人受了冷遇,不由得火起。
“呸!”钟云义一口喝了碗中之酒,将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搁,“哪里钻出来几条黄鳝泥鳅——连猴子也姓孙,猪也叫八戒,我钟瞎子有名有姓!”
“哼。”来人冷笑一声,双手叉腰,趾高气扬说道,“重庆府协统丁大人,这回为杀人来了江津,本爷奉丁大人之命,叫你选块好钢,打把马刀。至于价钱嘛——喂,你听到没有?过两天我来取货!”
“对不起,这钱我钟铁匠吃不到。”钟云义一惊,随即又镇定下来,他抹了抹嘴,“官爷,我钟瞎子一辈子只能打菜刀柴刀——马刀?那东西我见都没见过。”
来人脸上的肉抖了一下,用手捋了捋腰上的刀把,又冷笑了一声:“哼,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啰?”
“哼。”钟云义也冷笑一声,脸色一变,举起酒碗,“我钟瞎子一辈子好的就是这东西,敬酒罚酒我都吃!”说完,他抱起酒坛,往酒碗倒满酒,只顾自己喝了起来,不再理会来人。
“哼,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看你会打甚么马刀!”来人正想发作,店老板见状赶紧上前,站在这人面前又是点头又是哈腰,此人这才狠狠地把刀往鞘里一塞,啐了一口,“这钱,你想吃还吃不进喉咙——算了,走!回去跟丁大人禀报了再说!”
钟云义听来人啐了一口,嘴里又不干不净,他把酒碗猛地往桌上一搁,眼睛一瞪,正要发作,不知为什么,他突然看见坐在桌子对面戴着孝布、神色惊怵的秋霜,他使劲往下咽了一口,这才没有发作起来。
这场酒被几个官军一搅,顿时便少了些欢快气氛。
秋霜自小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她见那几个官军走下楼去,胆怯的神情才稍稍平静下来。须臾,她抬头羞涩地向钟云义投去钦佩的一瞥,尔后不知怎么脸又红了起来。
“这帮人都是他妈的狐假虎威!算了,管球他甚么官不官兵——来,喝酒喝酒!今天既然钟大哥做东,我就不客气了,好歹要一醉方休。”陈竹波或许酒正喝在兴头上,或许这种场合他已见惯不惊,他又端起酒碗,“来,钟大哥,我敬你一碗,给你消消气。”
“这伙官军,已是第二回来找我了。”钟云义端起酒碗,和陈竹波碰了一下,一口吞下,“不知是哪些人乱嚼舌根,说我打的刀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哼,老子能打不能打,都不伺候这些龟儿子,看他几爷子把我奈何得了!”
“不过,钟大哥你还是要多留个心眼,这伙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云舫道。
“算了算了,竹波说得对,喝酒喝酒,不要再说这个事——幺师,把菜热一下,再来一条红烧水弥子鱼。”钟云义吩咐完,又对秋霜说,“妹子,见你守孝,只能吃素,今天委屈你了。”
“哈,钟大哥看起来是个粗人,其实是粗中有细呀!”陈竹波笑道。
“守孝吃素,连这点我都不懂,那我枉自活了几十岁!”
正说话间,幺师把菜又端了上来,酒又打了上来。
酒逢知己,话也投机。几个人这一喝,直喝得个个舌头僵硬,眼睛发直,直到店家点亮灯笼,桌上杯盘狼藉,还不肯罢休。
“钟、钟大哥,如蒙不嫌,你我三人,换个金兰……来、来它个桃园三结义!”钟云舫酒量稍差,早已不胜酒力,他耷下脑袋,含混说道。
“这样最、最好……”陈竹波也在云里雾里了,“钟大哥是、是个仗义的人、是个豪爽的人、是个粗中有细的人、是个大大的好人!我、我‘小扫把’陈竹波,抽空一定给你好好画几条大、大大的鲶鱼……”
四、云舫携秋霜回到青草碚
从青草碚河边下船,爬上一个高坡,转过岚垭口,就是一片坳坪,坪上就是散落在竹林田湾中的房舍和塘堰了。
这个地方叫“燕子坪”。
钟云舫家就在坪上。坪后是陡峭的山崖,当地人叫作“手爬岩”。站在坪上,江上那些星星点点的帆影,河对岸那些高高低低的山峦,尽皆收入眼底。河风吹来,让人感到阵阵惬意。
爬上坪来,如若向南走上几里地,就是被称作“仙池”的地方。这是一个旧时在蜀中声名显扬的地方。关于这个仙池,在民间还流传着一个神奇的故事。“仙池”者,得道成仙之所也!宋代《太平广记》载:“渝州仙池,在州西南江津县界,岷江南岸。其池周围二里,水深八尺,流入岷江。传说有仙人姓然名独角,以其头有角,故名。自扬州来此居住,池边起楼,聚香草置楼下。独角忽登楼,命仆夫烧其楼,天降紫云,独角飞空飘然而去。因名仙池。见有石崖一所,向岷江而见在。”
明代宰相江渊有诗为证:
何年遗迹在林丘,尚记双成此地游。
笑引碧池开作镜,戏拈香草结为楼。
春花秋月还堪赋,暮雨朝云空自愁。
欲向高唐重想像,才非宋玉更夷犹。
这姓然名独角的人,在这仙池边得道成仙的故事,大概是最早流传于江津的民间故事了。居住在此的钟云舫,从小就听老人们绘声绘色、言之凿凿地给他讲过这独角老人得道成仙的故事。在读书放牛之余,他曾多次和几个小伙伴好奇地去寻觅过这神奇之处,但每次都是失望而归——星移斗转,这里除留下仙池这个确凿的地名和美丽的传说外,再有就是崖壁上文人墨客题咏的诗篇,仙池和飞仙台等遗迹早也无处可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