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道行同样是个不好应付的人,从某种角度来讲,他甚至比嘉靖还要难缠,嘉靖虽然是皇帝,但归根结底还是个凡人,而蓝道行修为颇深,他已经勘破了某些东西。我能瞒得过嘉靖,却不一定瞒得过蓝道行。
我这边正跟冯胜利商量,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缓冲一下的办法,西苑大门那边已经传来了人声。透过窗子,我看见两个小宦官领着一个穿靛青道袍的中年道士,进了西苑大门。
“蓝神仙来了。”冯胜利有点慌张,匆匆忙忙和我说:“庄爷,我得回去了,有机会,我会来找你。”
冯胜利赶紧退了出去,蓝道行没有什么架子,一个人去内堂见嘉靖,他们密谈了能有半个小时左右,李芳就过来喊我。
我抖了抖身子,跟李芳走,嘉靖和蓝道行是经常见面的,也没有那么多规矩,他们就在内堂一排书架后面坐着。
蓝道行的岁数和嘉靖应该差不多,他是一个真正的方外之人,身上几乎已经看不出烟火气息,淡然的坐在嘉靖身边,抬眼看了看我。
“那部长生诀,果有其书。”嘉靖指着身边的蓝道行,说:“这是朝天观的蓝神仙,于道门典籍很是熟悉,你们得道,朕听不懂,但你们二人,相比是惺惺相惜的吧。”
这一下就直接把我推到了蓝道行眼皮子底下,我不由的紧张,在心里默默的考虑,蓝道行会提什么问题,我又该如何作答。
不过蓝道行只是看着我,一言不发,这个人很深沉,眼睛几乎是灰的,看不到一点点目光,正因为看不到目光,也就无法分辨推测,他心里在想什么,甚至连他最基本的情绪也揣摩不到。
我还是没有躲避,硬着头皮跟蓝道行那双灰扑扑的眼睛对视着。
这次对视,足足持续了最少五分钟,五分钟之后,蓝道行才淡淡的收回目光,端起身边的茶杯,浅浅抿了一口。
“你们怎么不开口?”
“我已和他聊过了。”蓝道行放下杯子,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我心里顿时一紧,蓝道行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和我说,但他的表情分明在显示,好像真的把我的来历摸清楚了。
这一下就让我感觉很被动,在第一步无声的交锋里,已经落在下风。
嘉靖看了蓝道行一眼,也没有多说,随后就转头问我:“那本长生诀,是大圣庄子亲自批注,朕细细看了批注,其中似乎没有将这个字符注解清楚。”
嘉靖没有把话说透,但我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在问我,大圣庄子都摸不透的东西,别的人能摸透吗?从古至今,能有几个人在道的理解上比庄子更深更精?
“长生诀,关乎生死奥义,大圣庄子不加详细的注解,或许是不愿字符的真意流传出来吧。大圣没有注解,并不代表长生诀不存在。”
“何以证明?”
嘉靖的所有心思,其实全都在长生诀上,他现在对长生诀的真伪并不确定,也不能保证这部长生诀是否是后人冒庄子之名杜撰的。
我想了想,不露一点真本事是不行了,如果让嘉靖把我看成一个满嘴大话的江湖骗子,后果会很严重,而且跟蓝道行初次交锋就失利被动,我需要扳回一局。
身后的书架上有一把裁纸刀,非常锋利,我转身拿住这把刀,在自己手臂上用力划了一刀。刀口入肉足足有半寸,一刀划下来,伤口就血流如注。
伤口的血一滴一滴落在脚下的地板上,我刻意走到两个人面前,让他们看。凭嘉靖和蓝道行的眼光,肯定能看出伤口货真价实,不是江湖骗子的障眼法。
紧接着,我用长生诀抚平创伤,对长生诀的真正理解还处在很浅的表面阶段,但抚平这样普通的创伤是没有问题的。
就在嘉靖和蓝道行的注视下,胳膊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即便在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这种现象也是难以被人接受和理解的,更不用说是在几百年前的明代。
这一次,嘉靖真的难以淡定了,他一下抬起头,眼睛里的光紧张而且兴奋。
“贯通生死,生死人,肉白骨,长生诀,不是虚妄。”
“长生诀,当真能让人长生?”
“能。”我点点头,为了给自己的脱困营造一个有利的条件,只能被迫说一点可以吊住嘉靖的话:“但唯有真正领会长生诀,才能得无尽寿元。”
“求解!”嘉靖甩着袍袖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用一种急不可耐的语气说:“解通长生诀,你要什么,朕都不吝!蓝神仙精通道家典籍,他辅佐你,或在西苑,或在朝天观,尽快贯通长生诀。”
嘉靖常年服食金丹,这东西对人有害无益,他可能也隐然感觉自己阳寿不多了,所以求生的欲望非常迫切,表面上看,他把这件事完全交给我,但实际上,蓝道行就是负责看管和监视我的人。
我先离开了内堂,嘉靖可能还有话要单独跟蓝道行说。回到居所之后,我心里琢磨着,现在尽管还没有真正得到脱困的机会,但只要离开紫禁城,到京郊的朝天观去,希望就大了一分。确切来说,如果能说服蓝道行,那么我百分百可以平安的离开。
我在这儿自己琢磨了半天,蓝道行一个人来了。当着嘉靖的面,我不好跟他过多的交流,现在我倒真想探探他的底,看他究竟看出了多少。
“蓝神仙,朝天观远吗?”
“不远,没有你来时的路远。”蓝道行朝着我又淡淡笑了笑,那笑容足以说明,他可能真的知道了什么。
“你知道我从哪儿来?你知道这条路有多远?”
“我知道。”蓝道行收起那副意味深长的笑,看着我,慢慢说:“你自幼无父,靠母亲抚养成人,少时离乡,待报亲恩时,令堂已然不在,你心善,心孝,半生碌碌无为,但中途猛然转机……”
我有点诧异了,如果在现实生活里遇到这样的人,我会觉得他是不是提前打听到了我前半生的经历,但蓝道行跟我相隔的,是整整几个世纪的时空,他不可能从任何地方去探听我的过去。
“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算的。”蓝道行的左手一翻,手里就多了几枚铜钱,这种铜钱是卜算用的,很普通,但他手里的铜钱,都镶嵌着一小块黄豆那么大的黑石头。这些黑石头,肯定是帮嘉靖帝打磨手把件时遗留的边角料。九婆曾经跟我说过,黑石头卜卦,有不凡的神效,蓝道行肯定也掌握了这一点。
“你还能算出什么?”
“你……”蓝道行沉吟了一下,慢慢说:“你不是这个世上的人。”
我心里又是一惊,毫无疑问,蓝道行已经知道了关于我的一些底细,我绝对没有想到,这个人的本事,超乎了意料。
“你知道,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算不出。”蓝道行竟然没有隐瞒我:“我只能算的到,你不是这世上的人。”
我心里动了动,觉得蓝道行应该是个可以争取的人。在历史上,蓝道行是一个“义道”,他虽然身在道门,但为人处事,有一种江湖草莽的道义和血性。史料记载,蓝道行的死因,是因为要打垮严嵩,事情败露而被处死的,在临死之前,蓝道行受尽酷刑,却始终没有牵连任何人。
“你既然已经算出,我就不瞒你,我的确不是这个世上的人。”我对蓝道行说:“我必须要回去,有一件事,我得亲自去做,如果不做,会有很多人受到拖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