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公和莫臣相互对视了一眼,如今我的冤情总算被祖庚亲口洗刷了,在他们看来,我已经不是一个对祖庚产生威胁的人,所以两人一对视,默然不语,一前一后的走出寝宫。
哐当……
寝宫厚重的大门轰然合闭,祖庚半躺在床榻上望着我,我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望着他,仅仅是一天没见,我们两个人的目光,却好像陌生了许多,也复杂了许多。祖庚闪烁的目光中,好像还带着一点温情,可是这丝温情的背后,却有一些我所形容不出的东西。
他不知道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对望了很长时间。
“唉……”祖庚微微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如同在回味着什么,等到他再次睁眼的时候,眼睛里复杂的目光已经不见了。
我很惊讶,因为此时此刻,祖庚所流露出的情绪,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过去的祖庚,软弱心善,有那么一点点幼稚的雄心壮志,可是现在,他就如同一个活了很久很久的人,洞悉了人情世故,甚至洞悉了这个世界,就因为熟悉一切,才会出现这种知天命一般的情绪。
“宁侯,此事,非你我所愿,我知道,你不是凶手。”祖庚伤重,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他很吃力的想要在床榻上挪动一下身躯。
看着他这时候的样子,我心里百感交集,毕竟相处了那么长时间,更重要的是,这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
我之前的疑惑,终于得到了答案,按正常情况来说,祖庚虚弱,在我还有布衣会的维持下,至少还有十几年的时间,可是经过这一次重创,他的本元受到无法弥补的损伤,寿命锐减,再没有人能挽救他。
我还是一眨不眨的看着祖庚,看着他此时有气无力的窘状,除了同情和怜悯,我的脑子又开始混乱的搅成一团,一种蔑视和不甘,油然而生。
他凭什么坐上商王的王位?就是因为机缘巧合,他出生在这个时空,而我出生在另外一个时空吗?无论从心智还是健康以及其它,我都比祖庚要强的多,如果换了我坐在这个位置上,我一定会比他做的更好,甚至和老商王一样,中兴这个已经处于衰败的王朝也说不一定。可是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让一个本该碌碌无为终老而死的废物统治江山,让我去做一件没有人知道却危险到极点的事。
我不由自主的想要冷笑,面前的祖庚,像条虫子一样卑微,让人厌恶作呕,我相信,这时候只要我伸伸手,就能要他的命。
咚……
正在胡思乱想之间,从寝宫外,传来一声隐约的钟声,那是宫禁内报时的铜钟,钟声距离寝宫很远,传过来的时候已经微不可闻,但飘渺的钟声却像是警钟,一下子把我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冲的七零八落。我忍不住捏了捏拳头。
我为什么会这么想?为什么?我很吃惊,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自己,我对名利并不热衷,我对任何人都不存在主观的恶意,可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的这样冷血,甚至有些歹毒。
或许也就是这阵报时的钟声,让我暂时又彻底安静了下来,我很清楚现在的处境,黄公和莫臣就在寝宫外,那个黄公的心境,远超他人,这种人其实是非常可怕的,我没有任何可以逃走的把握。只要这时候胆敢有任何妄动,我的下场会异常悲惨。
当我的心境安静下来,抛开了别的杂念的时候,再望向祖庚,我的心里,又涌动着说不出来的怜悯。偏殿弑杀事件,没有任何别的当事人,主动权完全就在祖庚手上,我的生死,只是他一句话的事,我一直认为,祖庚已经戒备我了,想把我驱逐出王都,如果有机会,他甚至会铲除我,可是他还是放过我了。
或许,他是为了一母同胞的血脉亲情,或许,是不想愧对自己的良心,不管怎么说,他都保持了心底的善念。
“宁侯,杀我者,另有其人,是不是。”祖庚休息了那么久,可能是在积蓄说话的力量,同时在调整自己的状态,他睁开眼睛,带着说不出来的疲惫,慢慢的说道:“我刚苏醒时,姬其就在王宫,我与他说了几句……”
姬其对我有坚定的信任,他没有目睹事实的经过,但他确定,我不可能对祖庚动手,所以姬其在祖庚苏醒的同时,就隐然的为我开脱,在过去,有些话,不能对祖庚讲,因为我尝试过,刚刚对祖庚说了一点点关于祖甲的事,祖庚就予以制止,他不相信,憨厚又质朴的祖甲会是一个心怀叵测之徒。
但相同的话,在不同的环境里,从不同的人嘴中说出来,会有截然不同的效果,当姬其隐隐约约对苏醒的祖庚透露了一些问题时,祖庚终于开始警觉了。
这时候,我心里又有点复杂,说不清楚是该庆幸,还是该沮丧。心神微微一乱,脑子里被丢弃的杂念,见缝插针一般的重新浮现出来。
祖甲,那个背信弃义带着面具的伪君子,真的该千刀万剐,他给我扣的这口黑锅,险些就把我坠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既然知道了,那还等什么?”我的嘴角,又控制不住的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微微侧着头,对祖庚说:“大患不除,将来迟早会酿成更大的祸端。”
“我终究,还是下不去手……”祖庚长叹了一声,眼睛好像疲倦的睁不开了,但是在闭上眼睛之后,我看到,他的眼角,仿佛有一滴泪水在流淌,有的话,他说不出,有的情绪,只能闷在心里:“名分上,先王只有我和祖甲两个儿子,宁侯,我已知命了,我这个样子,在王位上,坐不了多久,若是现在逞一时之快,将他诛杀了,待我死后,王位,谁来坐?留下这个王位,让宗室旁支内乱?让先王留下的基业重新毁于一旦吗……宁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事情,你或许是想不透的……”
我脸上一阵青红闪烁,在这个卑微又懦弱的祖庚面前,我可能平生第一次自惭形秽,作为一个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人,我拥有比祖庚先进了不知道多少个世纪的思维,可是在这个问题上,我的确没有他想的那么周全通透。
“他没有别的毛病,只是想坐这个位子,既然想坐,那就让给他……我无能,在王位上,不过尸位素餐,曾经我还是太子的时候,很羡慕先王,觉得他一声号令,四海之内莫敢不从,可是,只有真正坐上来,才会明白,即便是王,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啊,宁侯,你能知道么?”
“那你打算怎样?就这样放过他?”我心里很不服气,我很清楚,不管这个王位由谁来坐,但我和祖甲还有鬼方大巫师之间,迟早会爆发生死角逐,不能趁现在这个机会,说服祖庚全力绞杀祖甲,那么遗留的祸患,连我自己也控制不住。
“由他去吧,我已想通了,我没有王的气度,没有王的风范,只是在这个位子上,度过余生,我什么都不愿想,什么都不愿做……”祖庚好像彻底倦怠了,好像对世间所有的事都不再记挂,他解脱般的一下子躺倒在床榻上,喃喃道:“等我死后,他坐上了王位,或许,会比我更适合统领这片江山……”
我不再多说什么了,因为我看的出来,祖庚现在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是他在经历了弑杀之后切身的体会。我再劝他,不仅劝不动,反而会让自己更加被动。
冥冥中,仿佛有一种看不到也摸不着的力量,在左右着这个大事件中的每一个环节,我除不掉祖甲,和他的生死对决,也取消不了,仿佛是注定,我和他之间,终会有最后一战。
“宁侯,离开王都吧,到你的封地去,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将来,你或许会更安稳一些。”宁侯摆了摆手:“到了封地之后,不要再过问王都的事,只有这样,将来祖甲继位,才可能看在先王先母的情分上,对你网开一面。”
我知道祖庚的意思,他不想再让我卷入任何是非争执之中,安安静静的在封地里做一个富家翁,将来才可能得到祖甲的宽恕。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让祖庚去理解,即便我现在流落街头,祖甲也不会放过我。
“去吧,宁侯。”祖庚又一次闭上眼睛,好像再也不愿意睁开了:“到你的封地去吧,我已知命,命运上天注定,人力不可逆改,以后,不用替我疗伤延命了……”
我有些伤感,但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无需多言。
“这一别,各自珍重……”
我脚步沉重,一步一步走出祖庚的寝宫,黄公和莫臣如同淹没在寝宫外的黑暗中,我无心其它,只是想着,在这个时空中遇到的这些情分,已经于此刻终止。
“宁侯,你年少得志,身有大气运,切莫耽误了自己。”黄公要负责守护祖庚,站在寝宫外面,目送我离开,他真的是一个豁达通悟的人,好像把栢牙和安伯的事情彻底忘记了,像一个长者在敦敦教导:“有些事,你不想,不做,是否会更轻松一点?”
耳边萦绕着黄公这些话,我离开王宫,猛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心里好像也最终做了决定。
到封地去,无论祖庚的本意如何,但在无形中,我等于被放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