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之恋譬如烟花易冷(12)
吴秋月“哼”了一声,转身就朝外面的院子里走去。晓颖捧着乌梅汁的杯子,象被她的目光施了定身术一般动弹不得,过了好一会儿,才如梦方醒似的跟了过去。
吴奶奶依旧坐在藤椅里,对远处走来的人视若无睹。吴秋月在她面前坐下后,才缓缓开口唤了一声,“妈——”
吴奶奶象早已入定,不嗔不喜地坐着,对女儿的叫唤充耳不闻。
晓颖把乌梅汁杯子悄悄递过去,轻声道:“奶奶,这个很香的,您喝吧。”
大概是乌梅汁甜酸的气息催醒了吴奶奶,她接过来喝了一口,慢慢品一品,又喝一口。
吴秋月盯着母亲的脸,面露忧色,“妈——”她又叫了一声。
这一次,吴奶奶总算听到了,她的脸慢慢转向秋月,视线也停留在她脸上,眼神里布满了蒙昧的慈祥。
“阿嫂,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她笑眯眯地和女儿说话。
吴秋月哭笑不得,心情却越发沉重,“妈,我是您的女儿秋月啊!难道您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吗?”
“阿嫂,去年我对冬春讲,门口那株银杏树指不定今年就能结果了,我今天去看过,果然结了呢!说给他听他还不信……”
吴秋月的脸倏地沉了下来,一把夺过吴奶奶手上的杯子,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横眉厉目地质问晓颖,“你给她喝的什么东西?”
晓颖紧张不已,“是乌梅汁,王阿姨说吴奶奶喜欢……”
没等她把话讲完,吴秋月已经不想再听,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搁,火速从随身带着的皮包里掏出一个黑色的手机。
晓颖见过她叔叔也有一个,做生意的人好像都兴用这种时尚的通讯工具,不过她叔叔的那个手机个头明显要比吴秋月的这个大一廓,她记得叔叔管它叫“大哥大”。
吴秋月蹙着眉拨了一串号码后,就站起来背对晓颖,面朝花坛杵立着。
吴奶奶怔了片刻后,眼睛晃来晃去,找到了石桌上的杯子,她探身过去想取,可是又够不着,但还是伸长了手想去够,嘴里发出哼哧哼哧古怪的声音。
晓颖不安地看看吴秋月的背影,又看看吴奶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她不觉得乌梅汁对吴奶奶有什么害处,可她又担心如果自己擅自拿给吴奶奶喝了,吴秋月发现后又会怪罪自己,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怕她。
吴秋月的电话终于接通了,她仿佛憋了一股子气在心里,现在全撒了出来。
“小芬,你怎么能把妈一个人留在家里,让个小丫头看着?你不知道她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亏你想得出来!她这种状态就不应该从医院里出来!你不要跟我争辩,你现在过来看,看她是什么样子!她根本就神智不清了,你知道她刚才叫我什么吗?说出来气死你!她叫我阿嫂!”
听着吴秋月声色俱厉的训话,再看看执着于那只杯子的吴奶奶,晓颖心里涌起难过,她蹲下身子,不再犹豫,把杯子端起来递到吴奶奶手里。
吴奶奶慢慢笑了起来,很满足,象个刚分到糖果的孩子。
“……我知道出院是妈的意思,但是这样做的后果很严重,你知不知道!算了算了,电话里也讲不清楚,你现在哪儿,家里还是单位?我过去找你吧,咱们见面再说……”
电话讲到后面,吴秋月一开始的激动终于平息了几分,晓颖的神经却不敢松懈,依旧绷得很紧。在吴秋月面前,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味干站着。
吴秋月转过身来,看见吴奶奶又喝上乌梅汁了,顿时杏目圆睁,怒喝道:“怎么还给她喝这个!不知道她血糖高啊!”
她的叫嚷太过突然,嗓门又大,吴奶奶手一颤,杯子没握牢,一下子摔到了地上,乌梅汁水浸染了一身。
晓颖吓得心惊肉跳,赶忙拾起桌子边的毛巾给吴奶奶擦拭,哪里擦得干净。
吴秋月站在她背后,嫌恶地瞪着她胡乱慌张的模样,低声骂了一句,“真笨!”
委屈的泪水一下子充盈晓颖的眼眶,她拼命忍着,没敢让它们跌落出来,也不敢回过头去面对吴秋月。
她自问不是逆来顺受的孩子,可有些东西,就是强求不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吴秋月——亦或是因为沈均诚?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甫一划过,她便不再敢多想,只是徒劳无功地给吴奶奶擦着,在泪水模糊了的视线中,她赫然仰起头来,看见吴奶奶如弥勒佛一般的慈爱的笑容,是那么与世无争。
吴秋月收了电话,又朝呆滞的老母亲瞅了一眼,重重叹一口气,对晓颖吩咐道:“别让她老在这儿坐着了,快扶她上楼休息,顺便给她把脏衣服换了。”
晓颖只能照办。
“对了,王阿姨哪儿去了?”秋月仿佛刚想起她来似的,皱了皱眉问,“她怎么能走开!”
晓颖吃不准该怎么回答才能不再惹面前这位阿姨生气,“她,她一会儿就会过来的。”
回答完了才发现自己底虚得要命,胡乱上前去把吴奶奶搀扶起来。
吴奶奶身子本就比她沉,如今又神智不清,叫人一拽,立刻象孩子似的想要反抗,随手乱摸乱抓,一下子把桌子上那本书扫落到地上,里面的画像也随之跌落出来,且是正面朝上,静静地飘到吴秋月的脚边。
晓颖一见之下,立刻大惊失色,可是她不能抛开手上的吴奶奶去捡,正胆战心惊之际,吴秋月已然俯身把它拾在了手里。
她先是不解,等目光扫到下面那行名字注解时,脸上顿时出现了火冒三丈的神色,一双锐目直直射向晓颖,厉声喝问:“这是什么意思?”
晓颖张惶失措,根本无从辩解。
吴秋月其实也无需她解释,狠狠瞪她一眼,低头又瞄了眼画像上那两张笑靥如花的脸,只觉得异常刺目,双手用力一分,就把纸张撕了个粉碎!
她再次看向晓颖时的眼神冰冷得能把人冻结起来,抑制住满心厌恶,沉声道:“先把老太太送上楼去再说!”
晓颖把满腹委屈都咽进肚子里,对着地上那团碎片瞟了一眼,一声不吭地与吴秋月一起把吴奶奶搀扶进了二楼的房间。
两人谁也不说话,举止还算默契地帮吴奶奶把脏衣服换下来,又将她安置到床上。
吴奶奶似乎不想睡,直起脖子来想对秋月说点什么,但眼里是白茫茫的一片空白。
秋月把母亲的肩膀按下,缓声嘱咐,“妈,你累了,睡一会儿吧。”
类似的话重复了几遍,吴奶奶终于屈服了,深深的疲倦控制住了她。
又陪伴了母亲片刻,吴秋月起身下楼,走到门边,赫然一个转身,对晓颖道:“你过来。”声音不高,却透出一股威严。
晓颖明白她定是来意不善,心里打鼓似的乱跳,又无法拒绝,只得硬着头皮起身跟了过去。
到了楼下客厅,吴秋月站定,看向晓颖的目光有如刀片,刮得她肌肤生疼,“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
晓颖心里的不安在加剧,她思忖一定是和刚才那张画像有关,先前还怀着的一点侥幸心理此刻早已荡然无存。
这种东西如果给大人抓到了,确实会很难堪,尤其还是沈均诚的母亲,她的脸兀自涨得通红,垂下头颅,作好了挨训的准备。
“不过我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今天既然见了面,我想还是说出来对你我都好——你……离沈均诚远一点儿!”后面那句话,被她说得咬牙切齿,每个字都象用刀切出来的一样有棱有角。
犹如一道雷劈过头顶上方的天空,晓颖又惊又怒又慌,却发现自己浑身陡然无力。
吴秋月完全不象一个长辈教训小辈胡闹的口吻,更象是在对某个觑觎她财富的盗贼的宣战!这哪里是十六岁的韩晓颖所能承受得了的。
吴秋月不再看她,目光越过她的头顶,傲然投向前方的不知道哪一点上,又补充道:“我不管你之前在想什么,但现在可以明白告诉你,他不久就要出国,我不希望有任何人任何事干扰到他。更何况你,”她凌厉的目光扫过晓颖没有血色的脸蛋,“根本没有资格!”
晓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恭送吴秋月离开的,她在一片浑噩的意识中,迈步走回院子。
开满栀子花的围栏外面,被吴秋月撕碎的纸片还残留着些许在地上,有微风拂过,纸片百无聊赖地在地上翻一个身,象一只只飞倦了的不愿动弹的蝴蝶。
她蹲下身去,仔仔细细把每一页碎片都拾起来,如同对待珍宝那样藏于掌心,眼眶里的泪珠却承载不住重量,一颗颗滚落下来,跌进泥土,瞬间被吸了个干净。
浓郁的煎药气味中,晓颖跟王阿姨相对无言地坐着,初见面时两人和谐无隙、什么都聊的时光仿佛一去不复返了。
王阿姨在择菜,晓颖手上捧了本书,心思却根本不在书上。
昨晚,刘娟告诉晓颖,照顾吴奶奶的事要提前结束了,吴奶奶会在下周一被重新送回疗养院。
听到这个消息,晓颖就明白吴秋月胜利了。
“也真是的,杨医生明明说在家里跟家人呆在一起比较容易控制病情,不知道她们家的人怎么想,还要送回来……”刘娟不满地发了几句牢骚,却也无可奈何。
“婶婶。”晓颖问,“那我还要去吴家吗?”
刘娟想了想说:“这两天你还是去吧,做事要有始有终,再说,赵太太也没说让你别去,听她的意思,好像也在为这事不高兴呢!”
晓颖是真不想再去了,可最终却只能听从婶婶的安排,凡事要有始有终。
那就有始有终吧,好在那个“终”也不过两日而已。
煎药的砂锅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王阿姨赶忙起身去把火力调小,回头看见晓颖还默不作声地对着本书发呆,都快十分钟了,她那页纸一直都没翻过去。
重新坐回小板凳上,王阿姨悠悠地开口道:“我年轻那会儿,亲戚里头有个年长的阿娘在上海帮工。有一回她因为不凑巧病了,就让我帮她去上海的那户人家替两日。我去之前,她给我把规矩讲了讲,大户人家的条条框框很烦哎,很多我都忘了,不过有一条,阿娘说很重要,一定要记得。”
晓颖抬头困惑地瞥了她一眼,王阿姨并未看向她,而是垂着眼帘把发黄的菜叶仔细挑出,嘴巴里却慢慢说道:“千万不要跟主人家有什么事,给人帮工顶忌讳的就是这个。”
晓颖一下子明白了王阿姨话里隐晦的意思,她低下头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其实从吴秋月对自己的态度上,晓颖已经隐约猜出“告密”的人极有可能是王阿姨,她此时的这番话更是让晓颖的猜想确凿无疑。
王阿姨这才飞速瞅了眼她的脸色,微微叹息一声,又道:“虽说现在时代不一样,你们都不作兴这种观念了,可是老一辈的规矩,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去得掉的,大家面上不讲,骨子里谁都会觉得那叫高攀。再说了,秋月的这个儿子得来不容易,她这些年在均诚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怎么可能……”
她的话茬一时煞住,转而向晓颖语重心长地说:“你也是傻呀,一旦有什么事,到头来吃亏的总是女孩子……”
“阿姨!”晓颖脸色惨白,头低得越发下,“你别说了,你的意思……我明白。”
王阿姨眼见她尖瘦的脸蛋上逐渐升起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悲戚来,心有不忍,可是自己给她提个醒不是要害她,而是在帮她,她很清楚,吴秋月是绝不可能接受眼前这个姑娘的。
最后一天在吴家的时光很快到来。此前,晓颖再也没见过沈均诚,她有种预感,他们之间,也许就这么结束了。
或许,就这样到此为止对两人来说都好,那美好而短暂的一切于她而言,本身就象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如今不过是梦醒罢了。
吴奶奶的状况又回到时好时坏的起点。
王阿姨告诉晓颖,吴奶奶的几个子女在她清醒的时候,曾婉转告诉她要送她再去疗养院住上一阵,她听了半晌不语,让小辈们很是忐忑,他们也清楚老太太不喜欢去那儿,上一次也是她嚷嚷着要回家才在小女儿的协助下回来的。
不过吴奶奶这次却没多作坚持,最终点头默认了,或许她对自己的身体也不是真的一无所知。
此时,她坐在院子里,仰头望了望老槐树上垂下来的一串串白花,有点清醒似的问晓颖,“今天20号了吧?”
晓颖于混沌中感到精神一振,点点头,“是的,奶奶,今天是8月20号。”
“8月20号,8月20号……”吴奶奶喃喃地重复着。
王阿姨把一碗煎药端出来,哄着吴奶奶喝了下去,见她面露倦怠之色,便附在她耳边轻声问道:“累了吧?要不要上楼去歇一会儿?”
吴奶奶微微眨了几下眼睛,“上楼去?嗯……上楼去……”
到了楼上,王阿姨扶吴奶奶躺好,看了看她青灰色的脸,双眉拧得更紧。
晓颖跟在她身后一起下楼,轻声道:“吴奶奶好像好些了,她记得今天的日期。”
“是么?”王阿姨有点意外,又有点高兴,同时也觉得惆怅,“唉,也清醒不了多长时间,还是去医院放心啊!在这个家里,平时就我们两个,万一发生点什么事,咱们哪里处理得了。”
看看时间尚早,王阿姨便道:“你在这儿守一会儿,我回去做点事就来,顶多一个钟头,如果吴奶奶提前醒了,你就打电话给我,我马上回来。”
王阿姨一走,晓颖就上楼去书房挑了本书,又去吴奶奶房间里探视了一眼,她睡得正沉。晓颖悄悄带上房门,蹑手蹑脚下楼,心头很莫名地涌上来一个念头——她是不是该在吴奶奶身边守着她,毕竟这是她在吴家的最后一天。
然而,这个念头仅仅在心头滑了一下,就被她否决了,吴奶奶素来不喜欢睡觉时旁边有人干坐着。
坐在院子里,晓颖捧着刚从书房挑的一本古旧书籍,一股怅然的意味油然而生。
以后,这里的书房也不再属于她了,尽管这个书房从来就没属于她过,但晓颖习惯了一个人窝于那个宽敞的空间里,象条鱼似的在各种书籍间穿梭,那种自由自在且浑身放松的感觉,是她以前从未体会过的。
叔叔给她留下的书也不少,可惜房间很小,一走进去,就觉得逼仄拥挤,和这里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世界。
书房于她,还不仅仅是有书那么简单,她赫然想到沈均诚把她逼到墙角,强吻她时的那种心悸与血脉喷张的放肆感!
那真象一个上天因垂悯她而空降下来的岛屿,里面盛满了鲜花和诱人的果实,她一不小心品尝了,便再难忘记那种销魂蚀骨的滋味。
“离沈均诚远一点!”吴秋月阴冷的话语赫然从空中劈将下来,打破了所有动人的梦幻。
晓颖浑身打了个寒噤,在这个烈日炎炎的盛夏,她居然感到了一丝来自心底的阴冷。
她的心思重新回到书本上,看着那一个个细小清晰的铅字,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味道。
好似从何方传来闷闷的“扑”的一声响,稍纵即逝,晓颖的眼皮也跟着跳了一下,她仰起脸来,四处张望,表情有些怔怔的。
四周安静如昔,没有任何异常,但那声响却在耳旁萦绕良久,真切得让她心生不安。
她不放心,撂下书撒腿就往屋里跑,无论如何,得先去看看吴奶奶,只要她没事就好。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强烈的第六感应在作祟,晓颖越跑浑身越虚软,心跳不知缘何飞快得离谱,当她的脚踏上楼梯时,这种感应越发炙烈,促使她毫无停顿地一口气冲到楼上,直奔吴奶奶的房间而去!
门被她砰然推开,床上,毛巾毯揉成一团堆在床尾,一把圆扇半挂在床沿,将落未落,吴奶奶却人影皆无。
晓颖在门边大口喘气,眼里荡漾着慌乱,无暇多想,她扭转身去,火烧火燎往别的屋子里找了过去。
房门一间间被推开、检视,可到处都没有吴奶奶的身影,晓颖急得快哭了,不祥的预兆在她体内搅得汹涌澎湃。
“奶奶!吴奶奶!”她大声地喊,渐渐地,嗓音里夹缠了一丝泣音。
当最后一间书房的门半启在眼前,晓颖忽然失去了走近它的勇气。她瞪起眼睛,眸中涌动着强烈的惊惧,一步步缓慢地挪过去,如果可以,她真想转身撒腿就跑,而无需承担这揭秘的沉重任务。
可她明白,自己不能。
她终于走到了书房门口,她不敢乱看,目光率先注意到的是与她视线几乎齐平的窗边的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