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誓言能否成永远(1)
咖啡早已喝光,杯子却一直持在手上,等意识复苏时,晓颖的掌心感受到的是一片蚀骨的冰凉。
沈均诚还站在靠窗的百叶帘旁边,透过帘子的缝隙望出去,只有偶尔的一点光亮在广袤的漆黑中闪耀。
“我在仓库见到你时,你表现得那么从容,我以为你早已忘记过去,忘记了我……”沈均诚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缓缓响起,“直到刚才,我才发现,你一点也没变……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让你吃惊和意外……”
晓颖低头摩挲着杯身,她不是不吃惊,不是不意外,只是不会把这些都写在脸上而已。
“韩晓颖,那时候的我在你眼里,是不是特别傻?”沈均诚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她,唇角起了一抹自嘲的笑意。
在最初分开的那段日子里,他不断地给她写信,那时候的他总以为自己能做得了主,所以即便她从来不给自己回信,他还是坚持给她寄,并不忘在每封信的最后加上一句,“我会一直等着你!”
放假时,他费尽心机偷偷从家里溜出来想要和她见上一面,可她好像存心要将他从自己的生命里抹去似的,总是避着他。
他也曾向晓宇求助过,一开始,两人之间还能保持断断续续的来往,但没多久,或许是被晓颖发现的缘故,晓宇也不再给他任何反馈信息了。
半年后,他不得不尊崇母亲的意思,满怀无奈和惆怅,漂洋过海去异地求学。
即使是到了国外,他仍然不忘给晓颖写信,向她诉说孤身在外的苦恼和对她的思念。
直到有一天,他的信被原封不动退回来——韩政声居住的那个小区被统筹拆迁,屋主下落不明。
时空终究成为阻隔他们——不,阻隔他对她思念的一道屏障。渐渐地,新的事物与新的朋友不断干涉进他的生活,替他慢慢抚平失去她的忧伤。
长大就是这样一个不断失去和不断得到的过程,谁也无法规避。
有一天,他忽然想,或许当年是自己太傻,韩晓颖早就看透了他们前面的道路,所以她做得如此决绝、干净!
又或许,她压根就没爱过自己,在那场没有来由的燃烧了他整个身心的情感中,她只是一个默默的承受者。
想得太多容易迷乱,沈均诚却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去思考,即使是在很久以后的今天,明知道问这样的问题代表着愚蠢,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想要对过往岁月有个完整的交待。
晓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个问题,她低着头,短暂地思考了片刻,继而笑了笑,避过不谈,只道:“沈总,我该走了。”
这一声“沈总”再度激发了沈均诚脸上自嘲的笑容,而这一次,他是真的清醒了,不再怀有任何期待。
既然没有意义,又何须执着追究?韩晓颖的确比他冷静理智得多,一如从前。
“我送你。”他取下衣架上的外套,时间已经不早,他也不想在办公室久留。
晓颖待要推辞,却见他用力抿了抿唇,那是他不高兴的表情,也代表在这件事上他不打算妥协。她失笑,终于让步。原来从前认识过,到底是有些益处的,至少明白什么时候不可以做徒劳的努力。
他们乘电梯下楼,出了门,拐一个弯就到他专用的停车库。没等晓颖有所选择,沈均诚已经替她打开了副驾的门,她在心里笑了一下,一头钻进去。他还是那样,喜欢帮人拿主意。
他的车内开阔干净,也没什么奇香异味,连噪音都低不可闻,只有细微的暖气输送出来的一点声音。
“你没有专职司机?”晓颖没话找话,她记得以前的郑总有两个司机,轮流替他开车。
沈均诚一边启动,一边望着前方回答,“我不喜欢时刻被人监控。”
晓颖瞟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车子驶过员工停车场时,晓颖的目光朝灯火阑珊的车棚处随意一扫,忽见一个身影还在那里徘徊,是李真。
她的心咯噔一下,倏地想起来他与自己的约定,看看时间,十一点半都过了,没想到他居然还等在那儿。
那句“能不能停一下?”尚未说出口,车子已经驶出厂区大门。晓颖心思陡转,反问自己,停了车,难道她要回去和李真同行吗?
沈均诚飞快地瞥了她一眼,见她欲言又止,遂问:“怎么了?”
“哦,没什么。”她敷衍了一下,慢慢从包里掏出手机,正待要拨,忽然想起自己没有李真的号码。
“你……”她不得不求助于沈均诚,“你有李真的手机号吗?”
“有。”沈均诚说着,匀出一只手,把自己的手机取出来递给她,“我晚上刚给他打过,应该还存着,你找一下。”
晓颖迟疑地接过来,咬着唇按了两下键,紧接着又顿住,“那个,需要密码。”
她把手机递回给沈均诚,想让他自己解密,而他根本没伸手接,直接从嘴里报出了一串数字。
晓颖觉得尴尬,有好一会儿,她都顿在那儿没法动弹,她没想到沈均诚对自己这样不设防。
沈均诚似乎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扭头觑她一眼,要笑不笑地反诘,“你会告密吗?不会吧。”
晓颖笑了笑,才醒转过来,似乎是自己过于敏感谨慎了,于是低下头去解码。
“我没见过比你更能坚守的人,韩晓颖,”沈均诚仿佛感慨又仿佛无奈,“整整八年,你从来没想过要和我联络,哪怕仅仅把我当作朋友。我还能指望你‘投敌叛厂’吗?”
年少时的种种激烈情绪,都在这一句云淡风轻的玩笑中化为一缕薄烟,徐徐散去。
晓颖被他逗乐,“沈总,今非昔比,也许我正缺钱,而有人又存心想收买南翔的人呢?”
沈均诚哼了一声,“你想多了,这只是我的手机密码而已。”
他见她埋着头,小心且吃力地把他手机上的一串数字一个个摁到她自己的手机里,不觉又笑道:“我不介意你直接用我的手机拨。”
“可是我介意。”晓颖头也不抬地答了句。
沈均诚的嘴角微微扯了一下,晓颖对他的态度有了一点微妙的回归,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察觉,而他意识到了。
须臾间,晓颖已经拨通了李真的电话。
李真在车库吃了半天冷风,忽然听到裤兜里手机在响,顿时浑身一振,赶忙接起,不出所料,果然是晓颖打来的,他着急问道:“你去哪儿了?你应该还没回家吧?我看你车还在这儿呢!”
“不好意思李真,你别等我了。”晓颖赶忙解释,“我搭了,咳,同事的车走的。”
电话那头有好一阵静默,晓颖觉得非常歉疚,“你快回家吧。真对不起,我……忘记跟你说了。”
“……好吧。”李真终于开口了,声音里有勉强的笑意和掩饰不尽的失落,“那我走了,你路上小心。”
挂断电话,晓颖的心情始终郁郁。
李真在焦急过后的刹那沉默让晓颖的内疚感愈加强烈,想必他一定很难堪,可晓颖终是想不出什么可以不伤害到他的合适的相处之道。
“李真在追你?”沈均诚开着车问。
晓颖望向车窗外,没有回答他。
“你不喜欢他?”他继续凭着自己的印象猜测。
回答他的仍是一片寂然。
“我是不是问得太多了?”沈均诚耸耸肩,有点轻松又有点不在乎地笑了笑。
“沈总,”晓颖忽然回过头来看他,“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我?”沈均诚拧了下眉,很快回答:“不知道,这方面,我没什么经验。”
晓颖直觉他在说笑,只得咧了咧嘴角。
“我一直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你以前说过想当建筑设计师,想去法国或者西班牙好好深造,没个十年八年成不了气候……”她终于说出了几句埋藏在心底很久的话。
当然,那时候他说这些话时,后面还拖了一句,“到时候带你一起过去!”
时过境迁,这句话自然就不用再提了。
“你觉得这可能吗?”沈均诚笑了起来,听不出是讥讽还是无奈,“我的父母,还有家里的公司,都在这儿。”
他曾经理直气壮地和母亲发布过宣言,那还是在他刚拿到H大的录取通知书时。
“我现在不想出国!我想留在H大,好好学设计,等打好基础以后再出去,我想做国内最顶尖的建筑设计师!”
“那你让我和你爸爸怎么办?”吴秋月盯住他问,“我们的公司将来让谁去挑担子?你以为爸爸妈妈都不会老是不是?”
“爸有那么多得力助手呢!怎么就不能……”
“那些都是‘外人’!”吴秋月皱眉,“‘外人’你明不明白?就算给他们再高的待遇,哪天有更好的机会出现,他们也说走就走了!我这些年辛辛苦苦培养你,不就是为了将来你能比我们更有出息,把公司经营得更好么?”
那一次是他和母亲之间难得心平气和且算得上对等的交流。
“小诚,就算你去当设计师,最后也不外乎开公司把自己的理想做大,成为一个出色的商人,既然家里有现成的事业给你做,为什么还要去绕一个大圈子呢?”
“可我不喜欢经营,我只喜欢设计。”沈均诚嘟哝着回答,气势明显委顿了一些,在讲道理方面,他永远不是母亲的对手。
“那么多学设计的人,你以为有几个真能出人头地的?多少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最后不得不将就盘缩在某家小公司里挣个糊口的钱,这种情况我见的实在太多!”吴秋月站起身,打算结束这次谈话,“小诚,你现在的想法还是太不成熟了。你未来的路,妈妈都替你铺好了,你只要努力朝我说的方向走就行。”
“可我……”
吴秋月拍拍儿子的手背,阻止他再争辩下去,“你记住,妈妈是不会让你吃亏的……”
车子即将面临一个十字路口,沈均诚问晓颖怎么走,她给他说了,沈均诚才道:“你叔叔家应该早就搬迁了吧?”
“是啊!那片老城区六年前就拆掉了。”晓颖说着,想起那之后叔叔家的变故,心里难免还有些怅然。
“你仍然和他们住在一起?”
“不,他们三年前离婚了。我现在一个人住,租的房子。”
沈均诚默然,隔了些时,又问:“你弟弟呢?他还好吗?”
晓颖想了想,“还好。”
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不同,只要自己觉得满意就应该算还好吧。
晓颖租的房子离公司不远,车子开过去,大约二十分钟都不到的路程,仿佛转眼就到了。
她本想在小区门口下,沈均诚坚持要送她到住处楼下,没奈何,她只得给他指点了进入小区后的路径,他车技还行,在狭窄得只容得下一辆车子的羊肠小道上歪歪扭扭开进去,到底还是顺利把她送到了楼下。
车子一停,晓颖就探手摸住了门把手,扭头对沈均诚莞尔一笑,“沈总,谢谢你送我回家!”
“韩晓颖!”沈均诚及时唤住她。
晓颖有些忐忑地僵在半启开的车门边,她本以为经过今晚的相认,他们之间大致能做到“不计前嫌”,以后也能在同一个地方和平共处。
然而,他此时的口吻里,流露出一种令她心惊肉跳的熟悉感。
沈均诚却只是斟酌着,慢慢地说,“我在想,也许你是对的。”他的表情陷入了某种凝重的沉思。
她很早就预见到了,他是逃不开他母亲的掌控的。
怎么逃呢?他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他的过去,他的未来,以及他渴望的荣耀和成功。
他也曾抗争过,在异国他乡时,他感到异常的不适应和寂寞,于是逃了课,背上旅行包到处行走,最终还是被亲戚追了回来。
母亲和姨妈连夜赶过来见他,母亲红着眼睛数落他的不孝,姨妈也劝他,“就算你对你妈有天大的意见,可她终归是你妈妈,难道你想让她白白辛苦养你一场?你一走了之,就能真的快乐起来?小诚,我跟你打保票,你将来会后悔!”
将来到底会不会后悔,他是无从知晓了,最终,他屈服于母亲的泪水,重新做回了一个言听计从的乖儿子。
他原本活泼开朗的性格,大概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了转变,他的心里过早地塞入了沉甸甸的赘物——那些青春遗留给他的忧伤与无奈。此后的他,虽然也有过快乐和骄傲,却不复纯粹。
往事如烟,无需再想,此刻的他,心中平静无波,他喜欢这样尽在掌握的状态。
晓颖边听边回眸,在车灯泛黄的光线下,她看到沈均诚俊逸的面庞上涌动着的真诚,他的眼里仿佛有明朗的光投注到她脸上,“我希望,以后我们还是朋友。”
在他似乎是期待的注视下,晓颖略微苦笑着点了点头,她要自己相信,和一个总经理级别的人做朋友,总是不吃亏的。
她已经走远了,沈均诚还坐在车里目送她离去的背影,那场景让他觉得恍如梦中。许久以前,他常在梦里见过她这样背身而去,离他越来越远……
他猛地踩下油门,车子在寂静清幽的夜色里发出异常的咆哮之声。
等晓颖从三楼的过道窗户里望出去时,看见他那辆宝蓝色的车子早已远去。
回到家,晓颖简单地洗漱过后,静静躺在床上,可是思绪却不听命令,肆意驰骋。
她睡不着,起身从储物柜的最里层摸出一只方型的饼干盒子,盒子上五彩缤纷的花纹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斑驳不堪。
打开盒盖,里面塞得满满的全是信件,她随意取出一封,上面的邮票保存完好,是从大洋彼岸的某个她完全陌生的国度里寄来的,洁白的信封上,用流畅的笔迹书写着叔叔家的旧址。
她已经很久没有回顾这些信件了,甚至有整整两年都甚少想起它们来,但她知道,它们始终就在那个地方,在她心里占据着一角。
她用手很小心地抚摩了片刻那行漆黑遒劲的字体,又翻转过来看邮戳上标明的日期。
无需取出里面的信件来看,只需看一眼日期,她就能把来信的内容都背出来,因为看过无数遍了。
这曾经是她最为隐秘的缅怀青春的方式,那个短暂的夏季如烟花般绚烂,然而璀璨的光芒转瞬即逝,绚丽过后是没有止尽的寂灭。
对此,她从没有过怨言,正如她从未有过企盼一样,但何曾想过有一天,她会与自己青春里的人物重又迎头撞上。
她缓缓查看着信件,犹豫在心里翻搅折腾,现在还有必要保存着它们吗?
当倦意席卷而来,她的心意却始终没有个决断,最终仍然是把信件妥帖地收回盒子里,重新塞入柜子的里层,就象她从不曾翻出来过一样。
晓颖好不容易重新轮到了白天的班,终于又能和郭嘉一起出双入对了,以前两人老捆绑在一起时没什么感觉,现在倒是觉得这样的相聚弥足珍贵。
郭嘉无意中听晓颖说起她弟弟韩晓宇去贝贝酒吧唱歌的消息,立刻嚷着非要去观摩一下不可。
“能进那个酒吧唱歌的可得有点实力才行,晓颖,你弟弟够厉害啊!不行,这回说什么你也得带我去见识见识,你要再拖泥带水的,我可真生气了啊!”
她的威胁对晓颖倒是屡试不爽,晓颖被她缠不过,只得让了一步,“那我找他商量一下。”
“有什么好商量的。”郭嘉白她一眼,“咱们直接去不就行了,等他出场的时候你知会我一声就成!既然是你弟弟,捧场费我总出得起。”
两人正聊得热火朝天,蒋方突然从她们面前经过,敛眉肃目地干咳了几声,还用不悦的目光横了郭嘉一眼。
晓颖识趣地转头做事,郭嘉也只得心痒痒地闭嘴不提。
等蒋方一走出仓库,郭嘉立刻把脸一拉,开始低声咒骂这个变态的上司,“真是一尊瘟神!嗨,沈总调整组织结构时怎么没考虑把他也给干掉?”
两周前,沈均诚把中高管理层人员局部做了调整,同时辞退了几名绩效始终提不上去的经理。从消息公布之日起,郭嘉几乎每天翘首盼望调整名单上会出现蒋方的名字,然而,很遗憾,结果令她失望。
老杨恰好打她们位子前经过,郭嘉的牢骚被他悉数听进耳朵,立刻蹙眉训斥,“你要还想好好在这儿呆着,就少发几句牢骚。人家后台硬着呢!你呀,后台不硬,就知道嘴硬!”
赵涛也凑上来发表意见,“就是啊,郭嘉,我劝你别把沈总当救世主,他就算要搞掉一个人,也得掂量掂量后果,否则,这公司岂不要给搅乱套了?你看看走掉的那几个经理,清一色都不是本地人吧?”
郭嘉最听不得别人拿“本地人”“外地人”说事儿,当下冷笑道:“是啊,本地人是人,外地人就不是人了,有本事,全招本地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