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誓言能否成永远(11)
晓颖闻言怅然一笑,她从不怀疑沈均诚对自己的感情,但是要解决的现实问题太多,最起码,她知道眼下他的家人尚未接纳自己——虽然沈均诚从不在她面前提及此事,但以晓颖对他的了解,如果家里那头的障碍解决了,他肯定会迫不及待地在第一时间把自己带回家去见父母。
结婚,对他们来说,实在是个太遥远的愿景。
沈均诚见她不吭声,自然也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他们一起经历过年少时的那场风波,如今回首,依然令人唏嘘。如今,他虽然已经长大成人,但真要做到当初信誓旦旦说的那样,一切由自己作主,却仍然不是件易事。没有谁是可以独立存活于这个世上的,父母、家人,这些与爱人并重的元素,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作出非此即彼的裁决。
而晓颖显然也不希望他走到那无可奈何的最后一步,“等你父母都同意咱们的事了,我就嫁给你。”
即使明知她说得在理,沈均诚还是忍不住觉得郁闷,他搂着她不动,闷闷地问:“你就这么在意我父母的意见?”
晓颖点头,“我不想你因为我跟你家里,尤其是你妈妈闹翻。毕竟她是你妈,我想,她比我更爱你。”
沈均诚心里不自在,发狠似的咬住她的嘴唇,“你的意思是,你还不够爱我?”
晓颖被他厮磨得浑身发痒,只能笑着求饶,末了又正色道:“也许因为我自己是个没有家的人,所以才会觉得有个家是多么珍贵。”她抚摸着沈均诚的下巴,硬硬的胡茬根在她掌心里游走,痒痒的。
“答应我,不要意气用事跟你父母把关系搞僵,好吗?否则,我们也不会过得愉快。”
沈均诚盯着她瞅了半晌,只得无言地点了点头。对晓颖的善解人意,他心里未尝没有感动,只可惜母亲吴秋月不会明白。
这一天和往常似乎没什么区别。
下了班,晓颖和同事们道完别步出公司,往附近的车站走去。
新公司离她住的地方比较远,又刚好有辆公交车能直达,她便舍弃了自行车而改乘公交了。
走到离车站还有十米左右的距离时,身后忽然有个陌生的声音在叫她,“韩晓颖!”
她本能地回头,未及有所反应,眼前忽然闪过一片诡异的绿色,紧接着,一桶凉飕飕的液体朝她的头顶和面门泼来!
“啊——”她发出一声尖叫,却哪里来得及躲闪,幸亏头及时低下,才免遭面门被泼的危险!液体从她的头发开始往下挂,邋邋遢遢遍布全身,周围的人也无不看得目瞪口呆,骇然驻足观望!
她本以为泼上身来的是硝镪水或者浓硫酸,但脸上、身上并没有烫辣似火的感觉,反而觉得黏糊糊的,还有一股刺鼻的油漆味儿。
在晓颖惊慌失措、浑身发颤的当儿,她听到那个泼油漆的人恶狠狠地冲自己低喝了一句,“离沈均诚远一点!”之后便逃得无影无踪。
须臾,一个身材瘦削的男子朝这儿火速冲了过来,向着泼油漆的歹徒逃离的方向追了几步,又刹住脚步,回眸看了眼身上滴着油漆,浑身直打哆嗦的晓颖,遗憾地咬住下唇,疾步返身朝她走了过来。
“韩小姐,你没事吧?”他取出一块手帕想给她擦拭,但看了看局面,显然于事无补,只得缩回手,掏出手机来打电话。
晓颖听到他用飞快的语速向谁汇报了这里发生的一切,然后,在一连串“嗯啊”之后,他收了线。
“韩小姐,我先送你上医院。”
“我,要,报,警!”晓颖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男子一怔,有点踌躇,咳嗽了两声说:“沈先生已经知道了,他会处理的,你需要尽快去医院。”
“麻烦你替我报警。”晓颖终于控制住自己的结巴,勉强顺溜地把要求又复述了一遍。
男子扫了一眼她全身,又朝周围看看,思忖片刻,重新取出手机来,拨通了110。
警车即刻赶来,在现场迅速录了口供,又听了听周围群众的反映,便把晓颖拉上车子,直奔附近的医院。
沈均诚赶到医院时,医生正在拿特殊的药水给她处理头发里的油漆,刺鼻的味道呛得晓颖泪流满面,她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换掉,改穿了一件病号服,手臂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红色,也是被药水洗出来的。
他无声地站在她身旁,幽深可怕的怒意在眼眸里流动,手掌在无意中早已攥得发青,指关节隐约泛出白色。
“头发里这些不太好搞,就算清洗掉了,头发也受到了损伤,得养上好一阵才能恢复得过来了。唉,这么好的头发,可惜了!”清洗得差不多了时,医生望着仍有一些油漆痕迹的头发,不太满意,摇头感慨。
陪同晓颖来医院的男子把沈均诚拉到外面走廊低声解释,“太突然了,我一发现不对劲就拔腿跑上去,但已经晚了……真对不起……韩小姐要求报警,我帮她报了……”
“警方怎么说?”沈均诚哑声问。
“就录了个口供。没说什么,这种小案子,通常不会深查,十有八九不了了之……”
晓颖的头发终于处理完毕,医生帮她挽起来,又叮嘱她道:“回去最好把它绞了,等长出新的来才好看。”
沈均诚始终一言不发盯着她,见她起身,这才疾步走过去,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给她披上,哑着嗓子柔声道:“我送你回家。”
到了晓颖的住所门口,只见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很时髦的黑衣黑裤,越发衬出苍白的脸色,正闷头抽烟。
“晓宇。”晓颖有气无力地唤了他一声,没想到这种时候他会跑来找自己。
听到动静的晓宇早已仰起头来,却见晓颖神色异常,再仔细看时,才发现她浑身都不对劲,那样子实在狼狈极了,顿时大吃一惊,“姐,你这是怎么了?”
一惊尚未散去,待他睨见扶着晓颖步上台阶来的沈均诚时,脸上的惊诧愈加深重。
“你是……沈……沈哥?”他的神色仿佛撞见了鬼。
八年的时间,让三个曾经的少年都长大成人,而沈均诚与八年前相比,无论是身材亦或气质,都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如今的他,仪表卓然,举手投足之间再无一丝过往的顽劣气息,但那张成熟面孔的轮廓以及眉宇间特有的熟悉感却不是岁月可以轻易磨灭的。
况且,晓宇对少年时期的沈均诚又印象至深——他曾经是姐姐的保护神,后来又化为乌有。
沈均诚当然也在第一时间认出了韩晓宇,他和晓颖有太多相似之处。这个当年自己为了追晓颖,曾经“收买”过的不谙世事的小男孩,如今也已跨入成年,虽然与主流社会的生活模式格格不入,但沈均诚还是立刻从心底里接纳了他。
晓宇与沈均诚之间的交集没有痛苦的纠结,回忆起来全是有趣搞怪的经验,比如沈均诚偷偷嘱咐他密切关注晓颖身旁可能出现的“情敌”,还有他被监控起来那一阵,为了能和晓颖见上一面,大胆的晓宇特意在楼下协助他从窗户里成功“越狱”,林林总总,如今回忆起来,让人不禁莞尔。
两人一照面,不约而同想起了从前一起“战斗”时的情景,禁不住相对笑了一笑。晓宇没搞清楚状况,也从未听晓颖提过沈均诚回国的事,但眼下显然不是追问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他必须先弄清楚姐姐搞成这样是怎么回事。
进了门,沈均诚把最近发生的事拣要紧的给晓宇讲了一番,他白皙隽秀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杀气。
“我给我姐打了好几个电话她都没接,我担心她有事,就过来看看,没想到……让我查出来是谁,非宰了他不可!”
或许是因为心理作用,瞧着晓宇那一脸与他外相并不相符的凶狠之色,沈均诚的面颊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再也坐不住,索性站起来,对那姐弟俩道:“我要出去一下,有点事没处理完,很快回来。晓宇,照顾好你姐姐。”
下了楼,沈均诚坐进车里,面如寒冰,没有耽搁一秒地给黄依云拨了电话,“你在哪儿?我要见你。”
尚在单位里加班的黄依云完全没料到沈均诚还会给自己打电话,以为是吴秋月劝架卓有成效,他回心转意了,心头涌起一丝窃喜,立刻软声道:“我还没下班呢!不然你说个地方我过去找你好了,一起吃饭怎么样……”
“那你在你们局里等我,我马上过来!”沈均诚没有理会她带着娇嗔的邀请,简明扼要讲完就掐了线。
黄依云把手机连连摇晃了几下,歪着头思忖些时,对沈均诚电话里冷淡却很急迫的语气感到不解,他似乎不象是来找自己和解的。
那是为了什么?
沈均诚踩下油门,车子在路上风驰电掣般朝着前方飞奔而去。此时已经过了下班高峰期,他一路畅行无阻地抵达黄依云所在的单位。
把车停靠在路边,他一面推门下车一面又给黄依云打电话,“我就在你们单位门口,你马上下来!”
黄依云连句话都没说上,沈均诚就已经把线掐了。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作响的忙音,她再次发怔,沈均诚还是第一次用这样恶狠狠的口气跟她说话,他的脾气一向都不错。
“有病啊!”她不满地嘟哝着,不再奢望他有好事找自己,但还是很快收拾好了包下楼。
天色尚未全黑,黄依云一步出单位那道雕花大铁门,就看见沈均诚在一挂刚发出新芽的藤蔓植物下焦躁地来回踱步。
“我来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吧。”黄依云走到他面前满不在乎地说。
但她的目光一触及沈均诚眼里的怒火便悚然心惊起来,虽然明知他不会拿自己怎么样,她还是自卫似的把双臂抱在了胸前。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他虎视眈眈瞪着她。
“我?我做什么了?”黄依云嘴硬心虚,自忖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她不过是把那两张相片出示给吴秋月欣赏了一下而已,作为受害方,她完全有权利这么做。
“你还跟我装!”沈均诚不是易怒的人,但此刻只觉得胸腔里有一团火在灼灼燃烧,“是你找人拿油漆泼了韩晓颖是不是?你就这么恨她?你恨她你就能这么做?你读的那么多书都读到哪儿去了?我以前一直觉得你虽然脾气差了点儿,但还不至于这样卑鄙,我真是,彻头彻尾看错了你!”
“喂!你说够了没有?”黄依云气得大嚷起来,“什么拿油漆泼?什么卑鄙?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难道你不是吗?”沈均诚匀了口气,竭力压住怒火,冷冷地看着她,“你这样做,只能证明你的狠毒和愚蠢!”
“沈均诚!”黄依云狠狠咬住下唇。
从小到大,还没有哪个人舍得用如此恶毒的词语来形容她,她的自尊心受到严重挫伤,与此同时,一股蛮霸之气也油然冲上心头,“我告诉你,这件事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是!我是恨她,我希望她倒霉!可是沈均诚,如果我要动手,”她吸了口气,目光刹那间变得犀利,“我不会用这么没种的手段!我会让她……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
沈均诚眼里的愤怒渐渐褪去,转而由惶惑和更深的不安代替,“我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
“是吗?”黄依云笑了,“那么,你最好时时刻刻守着你的宝贝!”
她的笑容里忽然浮起一丝凄然,“沈均诚,不要以为我是真的很爱你。”她偏过脸去,在渐暗的暮色中,她姣好的面容被一抹淡淡的忧伤所笼罩,但她没有表现出软弱,“这么多年……我只不过是咽不下这口气,我不肯认输……你说得没错,我读过书,知道轻重,我其实也想明白了,为了那个女人把自己搭进去不值得。所以,现在不是你来跟我说我们之间完了,而是我要对你说这句话!”
沈均诚沉默不语,只是看着她。
黄依云的脸上重新有了几分色彩,“现在,你陪着你心爱的女人提心吊胆去吧!我倒是很好奇,会是谁帮我做了这样的事?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了。”
在他带着一点困惑和歉然的复杂目光下,黄依云维持住自己的骄傲,扬首挺胸从他眼前走过,往小道后面的停车场疾步而去。
沈均诚重新回到晓颖的住处,那姐弟俩正在煮东西,晓颖的头发变得比男孩子的还短,是晓宇帮她剪的。
他张开手掌,在晓颖那已经吹干了的寸板头上轻轻拂过去,根根竖直挺立的发丝组成了一个小黑绒球,在他掌心中微微发颤。
做完彻底清洁后的晓颖平静多了,她没问沈均诚出去干什么了,淡淡地问他,“你吃过晚饭了没有?”
“还没。”
“一定饿了吧?跟我们一块儿吃吧。”
“好。”
稍顷,晓宇端了两碗面条出来,放在沈均诚与晓颖面前,“沈哥,我刚才在问我姐有没有结什么仇家,她真是迟钝到让人想摔锅子,居然一个都排查不出来。难道是倒大霉撞上神经病了不成?”
晓颖起身,进厨房端了另外一碗面和一碟蔬菜出来,又听到晓宇在问沈均诚,“你和我姐之前在一家公司,你对她的情况应该了解吧?她平时什么都不跟我说,光知道对我问这问那!”
沈均诚看看晓颖,后者低头默默吃面,他遂摇了摇头,“目前还不清楚,不过我会让人去查一下。”
听他这么一说,晓宇放心多了,瞧了眼和晓颖坐在一起的沈均诚,忽然咧嘴笑起来,“真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你们还能在一起,我开始有点相信缘分这回事了。”
沈均诚朝他笑笑。
“不过,姐你这么一个人住着,是不太安全……唔,要不要我找个女孩子过来陪你?或者,你可以和你那个姓郭的什么同事住一起啊……”
晓宇平时被晓颖说教的次数很多,难得有一次反过来的机会,他哪肯轻易放过。
“不用了。”晓颖嫌他罗嗦,打断他道:“我喜欢清静。”
沈均诚也道:“我会每天来看她。”
晓宇见他们俩异口同声否定,心头不免一乐,沈均诚的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他姐正式由沈均诚接管了,不劳自己操心。
等弟弟走后,晓颖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清洗,沈均诚跟在她后面,默默地看她做事。
良久,他在她耳畔低声解释,“我刚才去找过她了……不是她干的。”
晓颖身子僵了片刻,又恢复了自如,继续低头洗着锅碗瓢盆。
沈均诚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环抱住她,艰难地抿了下嘴唇,“也许是蒋方,我会找人好好……”
“不,不是他。”晓颖忽然打断他,语气里有微微的森冷,而她不再想遮掩什么,直截了当地说:“……是你母亲。”
犹如一滴冰水滴落在心间,阴冷的感觉缓缓渗透开来。沈均诚张开嘴想解释几句,忽然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其实他确定不是黄依云之后,就隐约猜到了有可能是谁,但他不愿意相信,所以他把蒋方拎了出来,并真心希望这件事是他做的。
“你怎么知道?”他嘶哑的嗓子干巴巴地反问。
晓颖把碗筷放在水笼头下面冲刷,潺潺的水声中,她轻柔的声音象被刀割过似的时断时续,“八年前……她在你外婆家……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离沈均诚远一点!”这句恶狠狠的话至今还在晓颖耳边盘桓,在泼油漆的歹徒说出这句话的刹那,她就明了了一切。
他深深吸气,半晌,勉强笑了一下,“刚才晓宇在的时候,你怎么没说?”
“我不想让他知道,他脾气急,知道了肯定会乱来。”晓颖洗干净手,转过身来正对沈均诚,她清亮的双眸静静地注视着他,“被泼的那一刻,我确实很愤怒,所以坚持要求报警,不过现在想想……她终究是你母亲……”
沈均诚端详她的面色,心头一紧,禁不住抓牢她的手,“你是不是又想跟我说再见?”
晓颖盯着他紧张的神色,慢慢笑了起来,“不,我不会再屈服了。沈均诚,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定地想要和你在一起,所以……你应该感谢你母亲。”
沈均诚死死瞅着她,忽然狠命将她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车子驶入别墅大门,银灰色的移门在后方徐徐闭合。司机把车停在别墅楼下的正门前,扭头对后座上闭目养神的沈南章道:“老板,到了。”
沈南章应声睁开眼睛朝外张望了一眼,熟悉的景致重又扑入眼帘。
在香港逗留了近一个月才算把事情搞妥,回到家中却没有多少欣喜,反而感到头疼——早在返程前他就得知,夫人和儿子之间的冷战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