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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生于七十年代(23)

命中注定的碰撞

徐承关于投资新生产线的提议刚一摆到桌面上,就遭到在座的森桥老臣们的激烈反对。

管销售的石坤最为耿直,徐承话音刚落他就扬手先发言了,“我反对!”

石坤的嗓子异于常人,粗糙得象用沙皮纸加工过一样,又象给抽掉了主音色,只残留下了沙哑的余音。但这正是他能够在森桥立足多年的资本,对董事长乔世宇来说,他的意义不仅仅是战友,更是他的救命恩人——在某次工厂发生爆炸事故中,正是石坤顶着危险把乔世宇从危楼里给背了出来,他的嗓子也是在那场事故中搞坏掉的。

除了无敌的忠心之外,石坤还是个很讲义气的人,所以大多数森桥员工,包括那些曾经与乔世宇出生入死闯荡天下的老将对性格粗放的他都要礼让三分,这也使得他在森桥的权威无形中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他对一个决策的同意与否,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森桥的走向。

“投资上千万去买一条所谓的国际化生产线对于我们森桥来说绝对是一种浪费!徐副总,我们的生产能力在周边同行中早已遥遥领先,我认为你改革的目标不应该一上来就放在砸钱上!”后面那句话中的火药味已经很露骨了。

短短几句话俨然代表了森桥众位管理人员的心声,底下一片嗡嗡的私语,多数人都在频频点头,乔世宇端坐在椭圆桌子的正中,饱经风霜的脸上聚敛着草莽企业家特有的霸气,他扫了四周一眼,没有当即表态。这是徐承自进入森桥,在进行了一系列类似隔靴挠痒的纸面改革后砸下的第一枚重型“炸弹”。而这枚炸弹如果未经他的许可也是不可能有机会在此类重要会议上被抛出来的,他的沉默也许是因为他对徐承的能力还需要掂量。

徐承对“炸弹”抛出后的飞溅效应自然早有准备,待交流声逐渐低下去,数双眼睛徘徊在他脸上时才侃侃地解释:“我计算过,目前我们的产品合格率始终维持在92%-95%之间,听起来似乎不错。但是,现在很多外企,包括国内的一些大公司都在搞6Q,6Q的标准是百万分之三点四,也就是说一百万个成品里只有三点四个不合格品,如果用这个标准来衡量,”他转身,在身后的写字板上刷刷写下了等式的左边,“那么,以我们最好的成品合格率来计算,每完成一百万个产品,我们就要报废——”他把等式的右边用一串数字填了上去,“五万个!”

会议室里沉默下来,人人的目光都凝在他刚收笔的那个数字上,耳朵边是他得出的结论,“以森桥每年的产量和平均单价来估算,我们有近三百万的钱都是消耗在这些次品上,这是一笔不小的浪费。用这些累积的损耗去做投资,我想不能称之为浪费吧。”

乔世宇在他的讲述中微眯起了眼睛,所有的企业家似乎都对成本和浪费有着难以自控的敏感。

石坤对他的论调却是非常不屑,轻轻哼了一声,“纸上谈兵。”

乔世宇把目光转向财务部的头儿王万林,“万林,这笔帐你算过没有啊?”

王万林脸上有些搁不住,干咳了一声,“乔董,我们的报表,咳,不是这么来算的。徐副总说的这些,固然有道理,但就常规而言,其实……我们的损耗情况跟其他厂家比起来,真的算不错的了。”

徐承明白,石坤等人的反对理由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幌子,从他进入森桥的近半年来,他所作出的种种整改及规范举措都让草莽出身的森桥高管们头疼不已,所以,他们对这个“空降兵”一丝好感也无,只是碍于乔世宇的面子不得不敷衍着,即便如此,忍耐总也有到极限的时候,双方明里暗里的交锋愈演愈烈。

徐承在最初的不适应之后很快也就习以为常了,他凭着一腔热忱和孤勇,把森桥当作了他实现抱负的一块试验田,不遗余力地找着企业的诟病,并开出药方。

手中的笔轻轻搁在白板的边缘,他转身面向乔世宇,在这个小小的王国里,其实无需什么群策群力,只要他点下了头就算大局已定,之所以还有这个会,只不过是他心中尚存犹豫,需要借他人之力来摸清前路。

“乔董,过去的十年来,森桥从一家校办企业发展到了今天这样规模上亿的公司,我们有了稳定的客户和市场份额,但我知道,您的期望绝不仅止于靠为他人做嫁衣裳而分些残羹冷炙来维持温饱。森桥要想从数以千计的代工企业中脱颖而出,要摆脱所谓的山寨头衔,就必须要有自己的特色,要接难度更高的单子,甚至可以有自己的研发项目。”

乔世宇的眼眸在他慷慨激昂的陈词中逐渐放亮,徐承给他描绘的正是他希望看到的景象,但他同时清楚,当他带着自己的团队来到一个三岔口时,选对某条道路并不意味着之后会一帆风顺,更何况在一开始,谁也无法判定出那肯定是条对的道路。一旦踏出去,从此惊涛骇浪,颠簸流离的可能性并非没有。

徐承显然读懂了他眼中的犹豫,其实这种犹豫在他们私下里交流时他就已经有所流露,顿了一顿,他退而道:“引进新的生产线的确不是个小项目,但是如果不做,我们很难突破目前的瓶颈。考虑资金方面的风险,我们可以分期上马,局部试验,如果效果好,再在整个工厂铺行。”

不止是徐承,此刻几乎所有人都紧盯着从进来就寡言少语的乔世宇。

用“一语顶千钧”来形容乔世宇一点都不为过,当初徐承在跟他交流的过程中,正是被他身上这样一股沉稳笃定的气势所折服而不惜抛却风平浪静的生活,过来与他并肩航海。

他开口时嗓音不高,带点沙哑,却很有震慑力,“就按……徐副总的意思办吧。”

对于企业家而言,最难的不是勇气或者资金,而是在关键时刻作出正确的抉择。但这绝对是个高风险又高回报的领域,没有冒险,就没有醉人的收益。

会议室里原本紧凝成一团的空气一下子松散开来,谁都知道,乔董一旦拍板了的事,哪怕是错的,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徐承暗舒一口气的同时,感觉自己肩上的压力更大了。

回到自己办公室,徐承有些疲倦地在椅子里坐下,开启了屏保,发现收件箱里有好几封新邮件,其中一封是岚岚写来的,他打起精神点开来看。

“亲爱的老公,你现在在忙什么?注意休息,不要太累哦!告诉你一个振奋的消息,我马上要去参加幼儿园的家长会了!这还是第一次呢!早上送圆圆去上学的时候,小家伙再三叮嘱我不可以迟到,呵呵!所以我今天特意又多请了半小时的假。是不是有点厚脸皮?不过这边的领导很好,工作节奏也不像我以前在MS那样疯狂,在这里上班感觉特别享受。至少目前如此。好了,不跟你说了,我要走了,下次再聊!”

徐承反复读了三遍,唇边泛起一丝笑意。岚岚果真是闲不住的人,在家呆了没几个月就嚷着没劲了,最终还是回归到了打工族的庞大队伍里来,不过这次看起来她对工作状态还挺满意的,徐承觉得她不管做什么,只要能开开心心的,自己也就放心了。

坐在驾驶座上点火的时候,岚岚忍不住又开始嗟叹,当初要是肯听徐承的话买个自动档的车就好了,手动档实在是麻烦,起步要换档,加速要换档,转个弯也要换档,稍不留神还会熄火,烦不胜烦。

这些麻烦买车的时候她压根没想过,因为不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用到这辆车,所以一听手动挡比自动档便宜了一万多块,就立刻以“体验驾驶乐趣”为由力荐徐承买了手动档的。

徐承常批评她缺乏远见,现在她终于肯承认了。

将车从车位里倒出来也是个技术活儿,比正常开在大马路上难度大得多,尤其是对象她这样的新手来说,不失为一件头疼的事儿。

万丰的停车场不大,且有个略向下倾斜的爬坡,这无疑是给岚岚又加大了难度系数。

她正铆足了劲儿聚精会神地一点点往外倒着车,不期然从后视镜里睨见有辆银灰色的车正开进来,且就跟在她屁股后面,大约看她反复进进出出的,以为她是要泊车呢。

此时岚岚的车尾已经顺利倒进了通道的位置,只是方向偏了,需要继续调整,当她又往车位那边开进一点的时候,后面那辆车立刻性急得咬上来,岚岚平时出入都鲜有车辆进出,所以她可以安心地忙活,没成想今天被一辆陌生的车这么逼了一逼,难免心慌意乱起来,刚又把车往后退了一点儿,立刻发现那辆银灰色的车已经近在咫尺,倒车雷达发出的警示信息让她一下子乱了分寸,赶忙去踩刹车,脚刚一踏下去,车子就像是上了膛的子弹一样飙啸着往后飞去!

岚岚只惊得魂飞魄散,闭着眼睛失声尖叫起来!她还算机灵,立刻收回了踩下去的脚,可已经来不及了!

但听得“喀喇喇”的一声脆响,是坚硬物体破碎的声音,之后便是一片诡异的静谧!

稍顷,她哆哆嗦嗦地转过身去,透过重重遮光玻璃,依稀仿佛看到后面那辆车的驾驶座上有个人同她一样,呆若木鸡!

等她回过神来,推门下车时,对方却早已敏捷地冲到她跟前,岚岚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视野里晃了晃,一只拳头就已经挥到眼前!

“哎!不要啊!”她迅速伸手遮住脸,又忍不住从五指的缝隙中谨慎惊恐地张望。

“受害人”是个高大粗壮的男子,肤色黝黑,年纪在二十七八到三十七八的区间范围内,双目炯炯,像个炮兵。此时因为愤怒,脸上的五官全都错了位。

估计是没想到肇事者竟是个女的,他愣怔之际,硬生生地把拳头收了回来,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丝毫息怒或怜香惜玉的表示,嗓音高到方圆一里都余音袅袅,“你是怎么开车的,嗯?刹车跟油门你都分不清,你会开车吗你?!你有驾照吗?你后面没长眼睛啊?你看不见我的车啊?还是你根本就是存心的?!”

岚岚在他穷凶极恶的咆哮声中不忘放眼去打量两车相撞的部位,果然惨不忍睹,自家车的尾部与他的车头都卸掉了一大块,对方连那个可爱的宝马标记都被撞下来了一半!

岚岚歉疚得无以复加,慌不迭地解释:“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是存心的,我这就打电话给保险公司!您放心,他们一准把您的车恢复得跟撞之前一样,一分钱都不用您出!而且——”她顿了一顿,脸上现出一些笑意,“人的眼睛都是长在前面的哦。”后面这句纯属是善意的玩笑,用来缓和气氛的。

很显然,对方理解不了她的赵氏幽默,他猛的一拳砸在大众车的尾部,“你他奶奶的!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昨天晚上刚把车修好,今天一大早出来就又碰到你这倒霉蛋!你知不知道修车需要时间!不是钱的问题!!!”

在他的铁拳下,汽车原本平整的表面竟给擂出一个浅浅的凹陷,岚岚俯头仔细察看,错愕之余,也开始不满起来,好歹自己撞他实非本意,这人怎么如此没风度,居然还蓄意报复?!

当下也把脸冷了下来,声音也远没刚才那么细软动听了,“我说你这人讲不讲理啊?看见别人倒车你不知道要拉开距离的吗?你凑那么紧,就算我没踩错油门,也难保不被你撞到啊!”她越说嗓门越高,“还有啊,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不早啦!”

那人见她刚才还一副受气包的小媳妇模样,转眼之间已经雄起了,倒给抢白得直翻白眼,一时竟没回得上话来。

一提时间,可提醒了岚岚自己,急忙看表,家长会竟然还有十分钟就要开始了。真是“起个大早,赶个晚集”!她立刻着急起来,也没心思跟眼前这位愤青罗嗦了,翻出手机就拨理赔员的电话,先报现场吧!

理赔员倒也利索,听完她简洁的陈述就让她先等着,二十分钟后赶到。岚岚跟他打商量,“我还有点儿事,能不能先离开一步,这儿有位先生在呢!他可以……”

黑炮兵一听她的如意算盘立刻又咆哮开了,“你甭想!我也没时间!”

理赔员也道:“那怎么行,你是当事人啊!你不在我没法办案哪!”

等待的时间里,两人各自站在自己车前,谁也不说话。岚岚的心情灰暗极了,她能想象得出圆圆在幼儿园里会怎样翘首以待,又会怎样地失望。她气咻咻地瞟了黑炮兵一眼,后者正燃起一根烟,缓缓抽着,姿势娴熟,一看就是个老烟枪,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较之刚才要平静了不少,五官各就各位后,英俊固然谈不上,但也绝不难看,有种男子特有的硬朗之气,可惜,全然没有男人应有的风度。

她正在偷眼瞄他的时候,冷不丁他的目光也扫过来,四目相触,岚岚不得不僵硬地先朝他笑了笑,心里劝慰自己:凡事以和为贵吧!

“你哪儿的?”那人率先开口问她,语气依然趾高气昂。

“我?”岚岚指指自己,“我是这儿的员工啊!”

他满眼狐疑,重重抽了口烟,又问:“哪个部门的?”

岚岚斜了他一眼,本待反问他两句,转而一盘算,还是别跟他吵了,这人一看就是属于那种素质低下的暴发户二世祖,说不定还会是万丰的客户,自己真要得罪了跟上面也交待不过去,只得干巴巴地道:“销售部的,秘书。”

那人炯炯的双目微眯起来一些,仿佛在仔细打量她,“谁的秘书?”

“陈总的。”岚岚隐忍地继续回答。

对方沉默了几秒,又问:“哪个陈总?”

岚岚有点恼了,他还来劲了,没完没了了!查户口是怎么着?!

“还能有几个陈总呀,当然是陈栋啦!哎,我说,你又是谁啊?”她到底没忍住,不客气地反问回去。

那黑炮兵仿佛又给懵怔住了,盯着她久久不语,目光象做透射似的恨不能将她看个对穿过。

然而,很快,他的神色又恢复了平静,带着一点冷冷的意味和让岚岚莫名的嘲弄。

在理赔员开口询问之前,岚岚自己已经组织好了一套说辞,要将主观过失降到最低,这涉及到自付金额的比例问题。

很可惜,她没能“骗”得过理赔员,因为身旁那位黑炮兵根本就是来拆台的,任何一个她想蒙混过关或假意记不清的细节都由他代为详细转述,看着理赔员一边听他的描绘一边刷刷地做着笔录,岚岚绝望地猜测,这人一定跟陈栋有什么过节!

可是,天可怜见,她连陈栋长啥模样都没见过,眼下却要代他受过!

刚吃过晚饭,徐承就打来电话,他今天似乎休息得特别早,岚岚从听筒中没有听到隆隆的机器声。

“哪能天天加班呢!总得给自己放两天假吧。”徐承惬意地躺在租房的沙发里。

“那是!”岚岚举双手赞成,其实她挺心疼徐承的,好多次他打电话过来不是还在线上就是已经深更半夜,“工作都挺顺利的吧?”

“嗯。”徐承泛泛地答,他没打算把自己在这边遇到的难题告诉岚岚,不仅没有帮助,还凭白让她替自己担心。

徐承岔开话题,问她开家长会的事,岚岚便把下午的意外跟他如实汇报了。她是拿它笑话说给他听的,事后想想,自己这个糗出得也实在滑稽得离谱!

可是徐承听了,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再三叮嘱她开车要小心,“你这是在厂区内还好,要是大马路上也来这么一下,后果就严重了!”

岚岚大大咧咧道:“没事的,我平常开车可谨慎呢,你别担心!要不是碰到那个二百五死吭闷劲地跟在我后面,我也出不了这妖蛾子啊!这种人毕竟少!”

徐承还是不放心,不免又多唠叨了两句,岚岚取笑他,“哎哎,我怎么发现你越来越像个老太太了呀!罗罗嗦嗦的!”心里却是喜滋滋的,因为他显而易见的关切。

徐承告诉她,月底要去上海出差,可以抽空回来小住两天,这下可把岚岚高兴坏了。

从前他在德克再忙,节假日也还是有得休息的,可自从去了厦门之后,就一改从前有条不紊的绅士生活,忙得简直离谱,除了年初因为圆圆出事回来匆忙回来了一趟外,就始终窝在森桥那一亩三分地上姊姊耕耘,让岚岚对他刮目相看之余,又倍增思念之情。

八点三刻,岚岚出现在万丰的厂区门口,今天她到得比平常要早些,因为不是自己开车,虽然已经正式上路快三个月了,可一握方向盘她还是忍不住心情紧张,尤其是看到人多的地方就提前怨天尤人。今天早上她没有再受这趟罪,打车到的公司,所以格外轻松。

正哼着小曲儿上楼,身后传来戴熙的声音,“岚岚姐!”

她扭身,咧着嘴跟戴熙开玩笑,“怎么啦,嫌我来得太早了?”

戴熙没象往常那样傻呵呵地嘻笑,走到她跟前才压低了嗓门道:“今天陈总来了,而且看气色不怎么好,你小心点儿。”

岚岚有一瞬的怔忡,飞快地眨眼,“陈总?哪个陈总?”

戴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你的直接上司呀!”

岚岚顿时浑身一激灵,“啊!”仓促之间,她撩手理了理自己并不凌乱的头发,然后咚咚地就往楼上跑去!

虽说她是林董招进来的,而且林董对她印象一直不错,偶尔也会让她帮忙做些个低机密级的文案什么的,但工作多年的岚岚深谙一点,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必须紧跟直接领导的步伐,那才是你真正的衣食父母,否则,最高领导无论再怎么赏识你,如果你跟自己的老板搞不好关系,他给你随便扔只小鞋穿穿,你都得欲哭无泪地光着脚板被扫地出门!

到了楼上大厅,果然看见销售部总监的办公室门大敞着。岚岚提了提神,把随身手袋往自己桌上一放,连电脑都没开就先屁颠屁颠跑过去给素未谋面的老板请安。

站在门口敲了敲门,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光洁的大班台上一双擦得同样锃亮的黑色皮鞋。而皮鞋的主人则深埋在松软的皮椅里,正歪着头察看一份文件,脑袋刚好被文件遮住。

“您好,陈总!我是您的秘书赵岚岚!”岚岚目不转睛地盯着挡住陈栋的文件封面,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甜美一些,腰杆也情不自禁挺得笔直,她深知,第一印象非常重要。

隔了好一会儿,文件才缓慢地下移,露出陈栋的真面目和一脸浓重的揶揄。岚岚顷刻间石化,她完全没有料到陈栋就是昨天刚被自己冒犯过的黑炮兵!

“怎么不进来?怕啦!”陈栋挑挑眉,终于将脚收回,好整以暇地望向门口不知所措的岚岚。

岚岚迫使自己从张口结舌的傻样中挣脱出来,明知胜算无多,但还是试图能够用轻松的气氛来挽回曾有过的僵局。

“嗬,原来是您老啊!”

无可争议地,陈栋再次理解不了她的赵氏幽默,浓眉一下子拧到了一起,“什么你老我老的!进来啊!”

岚岚忐忑地走进去,在离他一米远的距离停下来,讪讪地笑着,貌似真诚地道:“初次见面,以往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望陈总海涵。”

陈栋不接她的话茬,左右瞄着她,唇边显出一丝讥讽的笑意,“想不到啊,真想不到,这回他居然给我找了个大婶!还是朱古力型的!”

他把手上的东西往桌子边一甩,岚岚这才看清,原来他刚才仔细揣摩的竟然是自己的履历。她很想伸手给自己的脸做做按摩,因为明显感觉到面庞上的笑容冻结得已经严重影响她的形象了。

“我要……给您来点什么喝的吗?咖啡?绿茶?”她咬着牙维持笑意问。

陈栋盯着她,耸肩,无所谓的样子,“好啊!给我来杯……奶茶。”

在她转身跨出去两步之后,听到他在身后说:“不要了,还是咖啡好了。”

她不回头,点了点头,再次往外走,由着他不断地改主意,“还是奶茶吧!不,我要绿茶……等等,我想黑咖会好一些。”

岚岚在门框处转身,幽幽地睨着他,温和地做最后一遍确认,“您到底是要?”

她的没脾气反而让他觉得无趣起来,“就黑咖吧,早上我习惯喝黑咖。”

“好的,您稍等!”

她黑着脸往茶水间走去,一边不断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忍忍,再忍忍,好歹这债主子不常来……

可是,她想得太天真了。

一连三天,陈栋都准时坐在他该坐的位子上,变着法儿折腾可怜的岚岚,一会儿怪她文件收录有错误,一会儿恼她没及时通知自己开会的信息,甚至连她的着装也在他挑刺儿的范围之内。

“你怎么老穿得这么随便?知不知道你是来上班呀,你以为是去健身房啊?”

岚岚第二天就换了职业短裙和尖头细高跟的小皮鞋来上班了。她息事宁人的态度却没有起到太大的效果。众同事皆以同情的目光看着她每天在总监办公室进进出出,又出出进进。

其实这些倒也都罢了,岚岚毕竟也是经验丰富的老员工了,不至于象职场菜鸟那样一遇到点挫折就炸翅。可最让她受不了的是下午没法准点走人了。

头一天,三点一到,她跑去跟陈栋告别,被他挥手拦住,“我让你整理的新客户资料呢?”

“哦,还差两家的信息没统计全,我明天上午就能给你。”岚岚小心翼翼地回答。

“我说明天上午要了吗?”陈栋翘着腿反问。

岚岚低声嘟哝了一句,“你也没说非得今天要啊!”

陈栋站起来,瞅她的眼神就像盯着耗子洞的猫,“那我现在告诉你,我就是今天要!”

憋着一股子劲儿,岚岚一言不发地扭身回了座位!

第二天,三点过十分了,她又去请示早走,毫无悬念的,陈栋又没准许,她在他办公室咬了半天唇,望着他近乎挑衅的目光,终于还是忍了。

第三天,她是收拾好了手袋去见他的。

陈栋从电脑前仰起脸来,看到的是一张不再谄媚,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面庞,耳朵里听到的也不再是唯唯诺诺请示的口吻。

“我该走了。”她说。

她镇定的陈述语句一下子触怒了他,“我允许了吗?”

岚岚略微扬了扬头颅,“我上下班的时间是进公司前跟林董确认过的,所以,不管您同不同意我都可以走。”

她赫然而变的态度令陈栋一下子无法适应,眼看她已经走到门口,突然又折过身来,朝着他莞尔一笑,“您要有什么意见,可以找林董去反映。”

说毕,她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酒能壮人胆,怒气也有同样的效用,坐在车子里的岚岚从镜子里审视自己的脸,那原本粉嘟嘟的二下巴也在这两天里神奇地消失了,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发动车子出来,手脚也不抖了,可能因为做了最坏的打算。

她算看出来了,这位无聊的陈总根本是拿她逗乐子呢!

开了就开了吧!这份工作虽然清闲,可如果是以受辱为代价,她才不干呢!

几乎是在岚岚离开的同时,陈栋也冲进了林董的办公室。

“我要换人!”他扒拉着舅舅的桌子,虎视眈眈瞪着他要求。

林董正啜着茶浏览一份当日的报刊,没有任何表情地仰头睨了他一眼,语气近乎诙谐,“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我都来了三天了!”陈栋不满地辩白,旋即再次大声强调,“这个女人实在太嚣张,我一定要把她换掉!”

林董放下茶杯,指指自己对面的椅子,“坐下说吧。”

他的淡定与陈栋的急切形成鲜明的对比,但陈栋忖量之间还是妥协,一屁股坐了下来,却是侧身对着林董。

“你刚才的意思是——”林董眼含揶揄地望住他,“你连着三天都来公司了?”

陈栋重重地点头,然后看到林董脸上绽开一丝微笑,“看来我这次的秘书还真是请对了!”

陈栋稍一停顿就了然了他的潜台词,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舅舅!”

林董把脸一板,“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在公司里不要叫我舅舅!”

“好吧!”陈栋深深吸一口气,再次妥协,“林董,我认为这个赵岚岚相当不合格,我要求立刻辞退她。”

“她哪里不称你的心了?”

“上班迟到早退!”陈栋把理由说得响当当的。

“那是我准许的。”林董不慌不忙,持杯啜上一口。

陈栋被堵了一下,闷声回击:“这对公司的影响不好,别的员工看见了会有意见的。”

林董好笑地望着他,“哦?你不说我倒快忘了!还有员工影响一说!那么你呢?你平均一个月来上几天班啊?”

陈栋被噎得哑口无言。

林董把报纸重新拿在手里,已经是逐客令的口吻,“要没别的事,你出去吧。”

陈栋哪里甘心,“舅舅!我非辞了她不可!”

林董神色不耐,蹙着眉道:“你别胡闹了,我们公司聘人哪能这么随便,没有合适的理由就请她走,万一她出去乱说怎么办?注意影响!”

陈栋听他似乎语气松动,立刻打起精神来,“我有办法让她不开口。”

林董赫然把报纸一拍,“不要把你那套下三滥的手段带到公司里来!”

陈栋闻言,脸色蓦地发白,他缓慢地站起身,双手撑住林董的办公桌,一字一句地质问:“你就这么看我?”

林董的眼神纹丝不乱,透射出一抹冷意,“你不是吗?”

两人赤裸裸地对视,安静的房间里能够听到墙上挂钟走针的滴答声,一下一下,在二人之间来回穿行,悠闲得犹如看戏的观众。

最终,陈栋撤回自己近乎威胁的架势,狠狠盯了林董一眼,一言不发地摔门而去。

从那天以后好长一段日子里,陈栋再没在万丰出没过,岚岚的生活终于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当然,她并不知道陈栋与他舅舅之间那场争执,她把这来之不易的安定团结的局面归功于自己的坚持,她第一次尝到了破釜沉舟后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