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慌慌(1)
离公司越近,陶洁的情绪就越紧张,她知道这样很不可理喻,但她无法控制自己。
终于,越过大门,越过站得笔挺的保安,她走了进去。一个熟识的其他部门的同事带着阳光般明媚的笑容与她打招呼,她亦笑着回应,心情骤然间就放松了下来。
安全抵达属于自己的那一小格天地,陶洁不禁哑然失笑,公司很大,她没必要步步惊心。
爱丽丝打扮得一丝不苟地从眼前经过,很热情的跟她道了早安,如今她们两个至少在表面上呈现出了一团和气的景象,因为爱丽丝已经失去了挤兑她的资本。
在电脑前坐了没多久,贝蒂就打电话过来让陶洁去办公室见她。
贝蒂已于两周前回到公司,即使早有预料,但初见面时她憔悴的容颜还是让陶洁心有不忍,一张惨白的脸上两只深陷的眼窝活像两个黑洞洞的窟窿,人也消瘦下去一大圈,仿佛就剩了一副骨头。
不过贝蒂就是贝蒂,从来不会向任何磨难低头屈服,她很快就重新鼓起热情投入到永无止尽的工作中去了。
“当年跟我老公离婚,我只用了一个月就恢复过来了,一直到现在,不是过得挺好。”她曾经得意地跟人夸口。
这话未免有些托大,女人的幸福与否,跟财富多少、职位高低其实都没太大关系,女人是情感动物,如果没有爱,就如同失去光泽的滋润,装点得再鲜亮也缺乏生气,贝蒂便是如此。
此时,她正就着一份报告指点陶洁,“这几个数字有点问题,我们前三个季度不可能就只做了这么多学生,你再回去好好检查一下,看有没有漏掉的。或者,有可能是哪个计算公式出了差错。”
陶洁把自己做的报告接过来,没有提反驳意见,答应回去重查,她知道贝蒂的脾气,她一旦质疑的东西,非得经过再三确认才肯相信。
爱丽丝酒后失言说的那些话,陶洁未必全信,但有一点她是明白且认同的,贝蒂的确只想找一个没有野心,兢兢业业帮她打杂的小喽罗,陶洁无疑是合适人选。
真心愿意帮助员工成长的优秀经理毕竟不多,哪怕是在企业文化已经相当成熟、且以员工职业发展规划为核心的BR。
“你好像气色不太好,遇到什么麻烦了?”说完正事,贝蒂盯着她的脸忽然问道。
陶洁一惊,赶忙否认,“没有,可能……晚上没怎么睡好。”
贝蒂见她不肯说,也就作罢。
回到位置上,陶洁努力集中精神,对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重新检查公式。
内线电话响了,她随手接起。
“是我,麦志强。”
陶洁浑身一激灵,连刚才对到哪儿都忘记了。
“今天下班有时间出来见个面吗?想跟你谈谈。”麦志强提出请求。
陶洁艰涩地咽了口唾沫,把声音压到最低,充满戒备地问:“你想谈什么?”
麦志强能听出她嗓音里的一丝颤栗,轻轻笑了下,“别紧张,只是……随便聊聊。”略微一顿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陶洁本能地张口拒绝,“我没空……”
“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麦志强很快打断她,“十分钟足够了。”
“你到底想谈什么?”陶洁咬着唇低声问,“不能在电话里说吗?”
麦志强沉默了。
陶洁开始不安,她想,她这句话终于惹到他了,下一秒,他会不会忽然挂断电话?如果他那么做,她是该感到欣慰还是害怕?
在她胡思乱想之际,麦志强终于又开口了,却没有生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我有这么可怕吗?你连面都不想跟我见?”
陶洁最听不得别人在自己面前叹气,心不由自主一软,“不是……好吧。”
放下电话后,她又后悔自己答应得太轻率,况且,她跟他见面,能谈什么呢?
一颗心反反复复地煎熬,陶洁只觉得难受极了。
中午,爱丽丝主动拉陶洁一起去吃饭,她虽然没有胃口,但饭总不能不吃。
进了餐厅,她只是朝诺大的厅里随意扫了那么一眼,就瞥见了她此时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一群年轻人在餐厅靠窗的高台边上围着麦志强高谈阔论,他满脸带笑地应付着,嘴上也时而在说些什么,陶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觉得他看起来非常心不在焉。
领完餐,陶洁想劝爱丽丝去餐厅另一面找个空位子坐,偏偏爱丽丝爱凑热闹,一眼就看见了麦志强他们,很高兴地拉陶洁过去。
那张桌子上除了市场部和销售部的几人外,还有人事部的安妮和两三个售后部门的工程师,都是认识的,爱丽丝跟陶洁一过去就有人主动给她们让位子。
陶洁很局促地在离麦志强最远的一张椅子里坐下,闷头吃饭,如坐针毡,根本不敢抬起头来看别人,话语权就全让爱丽丝一个人夺去了。
麦志强只是在陶洁到来之际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看到她那副窘样,他也就不再频繁注意她了。
大家都在聊麦志强的秘书翠希的婚事。据说她未来的夫婿条件不错,是某家合资企业的董事,在北京光房子就有两三处,结婚后她很可能全身心都扑在家庭事务上,即使还会出来工作,也顶多一两年光景,因为接下来的大事就是生孩子了。
“麦总,看来你早晚得重新招个秘书了,使唤人家董事夫人恐怕不太合适吧?”销售部一个麦志强原先的部下跟他开玩笑。
麦志强笑道:“这个,当然得看翠希本人的意愿了,对于女孩子来说,有个好归宿当然比什么都重要。”
爱丽丝叹息了一声,“真羡慕翠希,她好像还比我小一岁呢,只要她愿意,以后就不用象我们似的在职场里爬得灰头土脸,还得看人脸色。”
麦志强瞟了她一眼,“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啊!”
闻言,几双眼睛都开始交换神秘诡异的眼神,爱丽丝本人却垮搭着脸,一点都起劲不起来。
“我?”她挑了挑眉,玩笑道:“我估计只有嫁给BR的份了。”
“不是吧,你条件这么好,还愁嫁不出去。”立刻有人替她打抱不平。
“就是因为条件好,眼界就更高了,要找个称心如意的不容易,爱丽丝是吧?”安妮抢先替她答话,她跟爱丽丝关系很铁。
乘着大家七嘴八舌之际,陶洁偷偷溜了爱丽丝跟麦志强一眼,前者正长吁短叹,后者的嘴边挂着事不关己的笑容,始终沉默地听着。
难道之前的猜测都是错的?陶洁脑子里有点混乱,思绪飘了几圈,最后,她的注意力又集中到麦志强找自己谈话的目的上去了。
有人转首问安妮,“你的婚礼什么时候办啊?不是去年就听你嚷嚷要结婚了吗?”
安妮没精打采地说:“不知道,具体时间不定,跟我男朋友僵着呢!”
问她原因,原来是男朋友家只有一套很小的房子,如果结婚,就得跟公公婆婆挤在一块儿,她怕将来闹矛盾,不乐意,再加上娘家对她的鼎力声援,这事就无限期地拖下来了。
“我也觉得跟公公婆婆住在一起不妥,婆媳关系历来是个麻烦,搞不好的话有可能连小夫妻的家都得拆了,能分开最好分开。”女同事中有过来人痛心疾首地支持安妮。
“可是也不能为了房子的事把结婚都耽搁了呀!安妮你这还算好的,起码有栋房子,还有很多在北京工作的小情侣,连房子都没着落呢!依我说,也别拖了,能结一对是一对,拖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接下来,一个个形色各异的主意此起彼伏,但谁也想不出可以两全的办法。
无形中,争论还很神奇地形成了两派,一派认为不管有房没房,既然选定了对方,再困难也得跟他结;另一派却觉得基础条件没有搞好就草率结婚,绝对不是明智之举,属于误人终身的建议,而且迟早要成为引发婚姻矛盾的祸端。
一顿饭迅速演变成了一场辩论会,越来越多的人都聚拢过来听热闹。BR的文化主张做人要有锋芒,因此性格张扬的人比比皆是,谁都愿意在人前慷慨激昂地发表几句个人言论,以博众彩,话题也由婚姻、婆媳问题逐步延伸,涉及到了房市、物价、前途、理想等多个领域。
最后安妮受不了了,她的饭盘子里不知道溅了多少人的唾沫星子,以至于无法再吃,而她也早就没有了食欲,“打住吧,都打住,你们这么想讨论,不如我跟凯瑟琳商量一下,找时间给大家搞个专场如何?”
凯瑟琳是现任人事总监。
经她这么一打岔,气氛明显缓和了不少,大家都嘿嘿笑起来,不少闲杂人士也纷纷散了开去。
安妮起身待走,眼角的余光忽然拐到角落里的陶洁,她想起了什么,朗声道:“对了,陶洁,你男朋友也在北京吧?你们买房了吗?”
陶洁本来只是个旁听者,她一心想尽快解决了自己的伙食赶紧溜之大吉的,但是大家精彩的辩论吸引了她,让她渐渐忘记了自己牢牢紧抓的尴尬。
此时被突然问及,一时措手不及,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没,还没呢!”
安妮仿佛博得了一个战友似的无奈而会心地朝她一笑,“唉,现在还有什么事能比在北京买栋房子更难的吗?”
陶洁回应了她一个笑容,很勉强。她觉得自己在麦志强面前这样坦承自己的痛处,有种赤裸的难受。
好容易捱到下班,贝蒂去参加一个会议,不在办公室里,陶洁手上的活儿也完成得差不多了,正是离开的好时机。
她收拾完东西,经过麦志强所在的那一溜办公室的走廊时,忍不住朝那一带张望了几眼,麦志强的办公室门仍然大敞着,他一定还在里面。
陶洁的心擂鼓似的咚咚跳了一阵,忽然起了临阵逃脱的念头,而且越来越强烈。
主意一定,她拔腿快步走出大厅,推开安全出口的门,几步就蹿到电梯口,等电梯的间隙,她还时不时回头朝办公室门口张望,生怕麦志强出其不意地闯过来。
直到出了公司大门,她回看笼罩在暮色中的BR行政大楼时,才神经舒缓地暗暗松了口气。
不是她怯懦,或者逃避什么,实在是她想不出跟麦志强之间有任何可以交流的理由。她在心里给自己找着各种借口,大踏步朝附近的公车站走去。
她今天不想这么早回去,打算去逛一逛王府井散散心,省得在家也是心神不宁。
下班高峰期,车站上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上班族,陶洁在边缘的区域为自己寻到一块立锥之地,守在那儿默默等候。心里又开始有些不安,自己这样悄没声就溜,显得多么不成熟。
每辆车过来,里面都是黑压压的人头,但每次停下来,又总能神奇地解决掉地面上的一部分人,司机喊着,“往里面走往里面走,快快!”
当车门关上时,整辆车都是颤巍巍的,缓慢行驶而去。
如此反复,看得陶洁腻烦不堪,可她要等的车却还没来。
一辆黑色的小车倏地在陶洁脚边停住,车窗落下,露出麦志强戴着墨镜的脸,“陶洁,上车。”
陶洁一见是他,顿时花容失色,周围有好多双好奇的眼睛望过来,在她与麦志强的车之间徘徊、揣测,而她的脸色又给了观众无尽的遐想,无聊的人太多,都喜欢看热闹。
麦志强见陶洁迟迟不动,双眉在墨镜下微微皱了一下,嗓音拔高了些,“能快点儿吗,这里不让随便停车。”
他的语气虽然不严厉,但是很自然地流露出几分老板式的不容置疑的威严,陶洁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拉开后座的车门,一头钻了进去。
车子呼溜一下蹿出去老远。陶洁紧贴车门坐着,双手牢牢攥紧提包带子,她承认自己很紧张。
眼看路线越来越偏离自己的掌控,陶洁终于忍不住了,“你要上哪儿?”
麦志强头也不回,“带你去一个安静点儿的地方。”
“我哪儿都不想去!”她鼓起勇气抗议,咬着唇,一鼓作气把话说完,“你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麦志强没有搭讪,但一分钟后,他把车子停在了路边。
“坐我旁边来。”
“什么?”陶洁没听清。
麦志强回过头来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又道:“你不是想在车里谈吗?”
陶洁略一迟疑,伸手推门出去,很快就重新上车,坐在了麦志强的身边。
麦志强在驾驶座上侧转身,正对着陶洁,一只手搭在椅背上,隔着黑色的镜片打量她,陶洁被他这样看得浑身不舒服,心里的别扭感也越来越强烈,她忽然也转过脸来,面向麦志强,“你……能把墨镜摘掉吗?”
麦志强一愣,随即就轻轻笑起来,扬手摘下墨镜,抛在仪表盘上端。
到了此刻,陶洁狂跳的心也逐渐平静下来,她意识到自己即将跟麦志强进行一场尴尬的对话,但如果这场对话是迟早要发生的,那么,还是让它早一点进行得好。
“麦总,如果你……是想道歉的话,”她咬了下唇,鼓足勇气把话说完,“我看就没这个必要了……喝醉了的事不必当真。”
“如果我告诉你我是当真了呢?”麦志强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似真似假。
“别开这样的玩笑,行吗?”陶洁别转头去。
车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静得让人窒息。
“如果只是一声‘对不起’,你觉得我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地把你请出来吗?”麦志强轻轻地,却是无比正色地说,“陶洁,我是认真的。”
陶洁一下子呼吸困难。
“我有男朋友,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声音颤抖得连她自己都听不过去。
一个声音在心底不断叫嚣,“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失态?”
她回答不了。
麦志强似乎轻轻吁了口气,然后低声道:“我知道。”
陶洁觉得她必须说点儿什么来理清她混乱成一团麻的思绪,“我跟我男朋友感情很好,我们……快要结婚了。”
“是吗?”麦志强漫不经心地应着,“那么,为什么还不结婚?你不是为了他才来北京的么?”
陶洁语结,意识渐渐复苏,她想起去酒吧那天晚上,自己在出租车里对他喋喋不休地倾吐烦恼,那时候,她把他当成了救世主,现在回想起来,真恨不能一头撞死!
“他暂时还没能力买房子,我……”她说不清楚,她跟李耀明之间的事,真的只是房子问题这么简单吗?
麦志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如果他永远买不起房子呢?你们就永远不结婚?”
“不会的!”陶洁飞快地打断他,久压心头的烦躁再度抬头,“我给他一年的时间,一年之后,如果他还是象目前这样,我们……就离开北京……”她说着低下头去。为什么这番话说出来的时候,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呢。
一年,这么长,又这么短。
“然后呢?”
“什么然后?”陶洁不解,抬头看向麦志强。
他的眼眸深不见底,仿佛有股无形的强大吸力要把她拽进去,她慌忙调开目光。
“你以为一个男人会甘心一事无成地放弃他曾有的抱负,灰溜溜地离开这里?”麦志强的声音里忽然渗入一丝冷峻,“陶洁,不是每个男人都把爱情看得高于一切的。”
他看着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继续道:“即使他勉强听从你的意见,跟你离开了北京,你们的日子也不见得会平静。以后,这个男人会把自己所遭遇的所有不如意都算在你的头上——你,愿意那样吗?”
陶洁听得心里凉飕飕的,麦志强的话就像一把刀子,冷酷地划开她拼命遮蔽自己的面纱,将那个她始终不敢放眼窥探的未来硬生生送她的眼前!
“不,他不会。”她喃喃地低语,负隅顽抗,脸上却有一丝无法遮掩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