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纬苍然似乎没有痛觉。他仍然是兜着圈的飞,醉汉也跟着他打转,又转了三十来圈之后,已经感到头晕眼花了。纬苍然看准对方那一瞬间的懈怠,突然抛出一根树藤,缠在了对方手臂上。这玩艺儿比一般的麻绳更加坚韧而有弹性,要扯断可不容易,醉汉徒劳地试了几下,索性扔掉酒壶抓住了树藤,和纬苍然在半空中拉扯起来,好似在拔河。
两人都不甘示弱,比起了力气,那醉汉蛮劲惊人,一点点将纬苍然拉向自己。纬苍然看准时机,突然收力,借助对方的拉扯之势,向他猛撞过去。两人撞在一起的一刹那,他已经麻利地在醉汉的后腰上切了一掌。这一掌并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却能让人感到剧痛入脑,果然醉汉疼痛之下精力无法集中,羽翼一下子消失了。纬苍然乘势将他捆起来,然后缓缓落到地上。
老冯头赶上来将醉汉押走。他看得出来,刚才那一下撞得好狠,纬苍然虽然没有叫疼,那苍白的脸色也足以说明问题了。若不是为了不伤害到这名醉汉,纬苍然肯定会用膝盖或者肘关节来保护自己。
多棒的小伙子,老冯头感慨地想,放在咱们这儿,真是可惜了。
据纬苍然的母亲说,在他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时,父亲就曾经用自己三脚猫的占卜术为他勉勉强强卜算过日后的人生之路。按照父亲的结论,纬苍然的命星是火红的郁非,它象征着不断进取的雄心壮志。因此这个宝贝儿子必将出人头地,光耀门楣。
可惜的是,所谓雄心壮志倒是的确不假,但“壮志”俩字之后总是跟着另外两个字,叫做“未酬”。杜林城城务司里那张油漆都掉了一半的木桌,就是该论断的明证。
羽人的城务司和人类的衙门相仿,从抓捕杀人犯到管理无照商贩,眉毛胡子一把抓。若是个人类城市,在这样的环境中也颇能历练一下自身,但羽人原本就比较洁身自好,而杜林这样一个弹丸小城也缺乏商机、少有外族人,因此犯罪率实在是微乎其微。纬苍然在羽族皇都雁都城受训时雄心勃勃,脑子里勾勒出了无数除暴安良的动人画面,真正回到杜林进了司里才发现几乎无事可做。眼下他在城务司已经呆了四个多月,除了一次解救因初试飞行而被树枝卡住的小孩,以及今天空中追逐抓住那名酒后乱飞的醉汉外,其余皆鸡毛蒜皮不值一提。
但奇怪的是,从第一天到城务司报道时起,他就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怨言,无论什么芝麻绿豆的小事都会一丝不苟地去完成,这一点和其他那些作怀才不遇状的年轻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黄昏的时候,也是一天工作的终结。暗红色的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给屋里的一切染上无精打采的色调。纬苍然按照惯例,一直待过了点,确认没有人来报案求助,这才整理好手中薄薄的卷宗,一面揉着还在疼痛的肋骨,一面起身准备走人。而其他的同事们早就溜得无影无踪,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听来十分清晰。在汤遇身后的墙上,那几副紧急情况下使用的强弩早已落满灰尘,和一旁墙皮脱落后的瘢痕真是相得益彰。门边的仪容镜倒是每天擦得铮亮,足够映照出每一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慢慢衰老的全过程。
刚刚站起来,纬苍然就被叫住了。那是他的顶头上司汤遇,一个将提前溜号视作家常便饭、随时随地看起来都像宿醉未醒的人。
但他过去可不是这样。十四五年前,此人原本隶属虎翼司,那是专为国家办理要案的高级部门,却由于犯了一个大错,被贬到了这里。这无疑是个有故事的人,但纬苍然从不愿意去打听他人的隐私,所以至今不知道详情。
汤遇并没有拐弯抹角,张口就说出一番很奇怪的话:“很久没有见到过你这样的年轻人了。我在这里呆了十五年,带过的新人一共三十七个,有二十六个都受不了这种无聊而离开了,剩下的也都是混日子。”
纬苍然动了动嘴唇,却并没有说话。他知道汤遇必然还有别的事情要讲。
“走,陪我喝两杯去,”汤遇忽然说,“很久没和人好好说过话了。”
“好。”纬苍然只答了一个字。和一般多嘴多舌的年轻人不大一样,此人说起话来简洁异常,多余的话半个字也不肯多说。
杜林是座安静的小城,绝少有外族人踏入,城内外族痕迹最浓的大概就是一间人族风格的酒馆——老板还常年不在,都是委托羽人替他打理。这里生意清淡,无法完全展现人类世界中属于酒楼的那份热闹与喧嚣,却出售货真价实宛州酿造的好酒,还提供人类爱抽的烟草。一进酒馆,呛人的烟味混合着烈酒气息扑鼻而来,差点把纬苍然熏了个跟头。
汤遇看来是习以为常了,连酒都要的是人类的三酿春,这种酒纬苍然喝上半杯就撑不住,只能喝点果酒。汤遇也不勉强,自顾自地灌上几杯,并不怎么说话。纬苍然陪着他喝,也几乎没说什么话,只是耐心等着汤遇把话题抛出来。
汤遇斜眼看着他:“年轻人真是沉得住气。要做一个好捕快,沉得住气是基础。在这样死气沉沉的地方,像你这样的小伙子,真是个异类。”
他一面说,一面手往四周一挥,整座酒馆里只有四五张桌子有客人,而且都很安静,与其说他们像酒徒,不如说更近似于茶客。这里仿佛就是整座城市的缩影,如同一条缓慢流淌的小河,连掀起一朵浪花都很难。
纬苍然一笑,没有搭腔。汤遇略带讥嘲地笑笑,已经自顾自说下去了:“我年轻的时候其实和你一样啊,总觉得太平的空气吸多了,骨头都会被腐蚀掉,所以想方设法进了虎翼司。我们虎翼司主管要案,又不只局限在一城,机会总是有的。五年里我也破了好几桩案子,外间好评颇多,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
“可我万万没有料到,我会撞上了那一件奇案……那案子毁了我的一生。”他的目光渐渐阴沉下去,就像是蒙上了一层凝重的雾气。纬苍然不敢打断他,只能耐心等待,过了许久,汤遇才接着说下去:“你相信世上有隐身人吗?”
“隐身人?”纬苍然一愣,想了一会儿,“应该没有。虚魅无形体,但也无意识,不算‘人’。”
这话说得很简略,不过也切中要害。魅族是九州大陆上十分特殊的一个种族,严格说来都不能算种族。他们由飘散在自然中的精神游丝构成,形成初期不具备形体,所以称为虚魅。直到获得了足够多的精神力时,魅才会缓慢地为自己凝聚出一个身体——通常以其他种族的形态为模板——此时便进化到实魅的状态。
“秘术呢?秘术可以吗?”汤遇又问。
纬苍然又想了想:“亘白云雾术算不上。明月秘术只是幻觉;谷玄秘术接近,也不能算。因为只能隐形,不能动。”
他的意思是说,亘白秘术能制造云雾隐蔽自己,但那算不上真正意义的隐身。明月秘术可以制造幻觉欺骗他人眼睛;谷玄秘术则能将自身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但这两者过于高深、极耗精神力,施术者同时不能做其它事,所以也不能算。
“可是我就碰到过真正的隐身人啊,”汤遇长叹一声,“能够跟踪,能够偷窃,能够杀人于无形的隐身人。”
纬苍然心中一动,知道自己将要听到一个非同一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