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换点花样!”狄弦笑嘻嘻地说,“我一想到烤鱼就忍不住要流口水。”
“我现在相信你是九州最强的秘术师了……”童舟看着这条大鱼,也禁不住满脸喜色。
夜幕降临的时候,河边燃起了篝火,烤鱼的气味弥漫开来,脂香四溢。狄弦在附近的草丛里捡来一些黑色的小浆果,挤出汁液来涂抹在烤鱼身上,竟然起到了香料的作用,这让童舟十分惊奇。
“我都从来没见过这种浆果呢,”童舟说,“真奇怪了,你也在草原上呆过吗?”
“我呆过的地方比你想象中还要多得多,”狄弦随口说,“如果有一天我决定安静下来著书立说,那我写出的书会比邢万里的更加精彩。”
童舟不再说话,大口吃着香喷喷的烤鱼,狄弦也乐得清静。但等到这条大鱼被吃掉一半时,她扭过头看着狄弦,目光炯炯。
“有一个问题我已经问过你很多次了,”童舟说,“但你从来没有回答过我。现在我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会明白那么多的事情,懂得那么多寻常秘术师不会使用的秘术?你为什么会把人族和魅族的关系看得那么通透,为此不惜帮助人类毁掉蛇谷城?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和你无关的事情就不必打听那么多了,”狄弦说,“我不告诉你,是为了尊重你,否则我随便编几段谎言绝对能骗得你找不到北。”
“什么叫做与我无关?”童舟怒气冲冲,“我不是给你做饭的老妈子么?我不是帮你揍人的打手么?我不是陪着你一起去给白狼团送点心的倒霉蛋么?我跟着你经历了那么多事,却对你的过去完全一无所知。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她说不下去了,把头扭过去,倔强地不让狄弦看到她的眼泪。
狄弦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童舟是他的一位老朋友托付给他的,因为童舟在凝聚成形时体内出现了缺陷,有一股无法压制的精神力在体内乱窜,随时有可能因为压制不住而发狂。而狄弦有着深厚的秘术功力和强大的精神力,能够帮助童舟压制那股精神力。
无奈之下,狄弦收留了童舟,而那股精神力带来的意外副作用是让童舟在武学上、尤其是力量上具备惊人的实力,使她渐渐能为狄弦分担很多。虽然她成天都嚷嚷着要狄弦按照当年和老友的约定娶她为妻,但这未必是她的真心话,真正让她难过的,或许是她连狄弦的朋友都算不上——狄弦从来不会谈及自己的过去,也绝不会敞开心扉暴露自己内心的隐秘,童舟表面上看起来成天和狄弦嘻嘻哈哈打闹不休,仔细一想,却发现自己其实对这个人几乎一无所知,换了谁都会有一种屈辱的感觉。
狄弦想了想,站起身来走到童舟身边,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童舟赌气一缩肩,没能甩开狄弦的手,索性不动了。
“相信我,有些事情我不说,只是因为说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而不是我不信任你,”狄弦慢慢地说,“并不是每个人的身世都可以放到阳光下去晒的。但我答应你,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一定把一切都告诉你,决不隐瞒。”
童舟仍然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一些。她抬起头,无意中向远处看了一眼,忽然叫了起来:“那是什么!”
狄弦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去。在河的对岸,在那些篝火的光亮所照不到的深深的夜幕中,不知何时出现了几点隐隐的光亮。那些光亮很小很远,几乎会让人觉得那只是错觉,但目力好的人还是能辨认出来,那些碧绿色的,偶尔闪动一下的亮斑。
“那些是狼的眼睛。”狄弦平静地说,甚至连站立的姿势都没怎么改变,双手悠闲地抄在怀里。但童舟能够感觉到,身边这个男人的精神力在悄然上升,就像一张弓慢慢地拉紧,已经搭好了锐利的长箭。
他们并没有试图熄灭篝火,因为行踪已经暴露,灭掉火也没有用。但童舟心里同样也很清楚,篝火这种东西,对于普通的野狼来说,火焰也许会有吓阻的作用,但对于白狼团的驰狼而言,完全不会有任何作用。此时风向转为下风,她已经可以从风中闻出一股浓烈的腥臭气息。两匹坐骑已经开始了不安的嘶鸣,这更增加了她的紧张
驰狼。朔北的驰狼骑终于靠近了。童舟觉得自己的手心全都是汗,目不转睛地盯着大河北岸的黑暗处。那些隐藏在暗夜里的巨大身躯越来越靠近,渐渐显现出了白色的轮廓,夜色都无法遮挡的白色的轮廓。
那些就是驰狼吗?童舟的心脏跳动的很快,让她觉得自己能清晰地听到心跳声。虽然在草原上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但她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传说中的巨兽,事实上,很多在草原上活了一辈子的老牧人也没有见过。这是一种从蛮荒深处走出来的凶兽,没有任何人愿意见到它们,因为那几乎就意味着死亡。
那些巨大的身躯慢慢靠近了,已经进入了可以被篝火照亮的范围,童舟一向自命胆大,没想到自己的双腿也会有想要发抖的感觉。真的是狼,白色的巨狼,每一头狼都有牛犊般大小,双目中反射着碧油油的杀戮之光。它们被篝火吸引而来,在风向转变之前已经闻到了人类的气息,那是一种令它们兴奋和疯狂的气味。突然之间,两匹马挣脱束缚,向着南面就要狂奔而逃,狄弦眼疾手快,手上打出两道火光,两匹马全身瘫软倒在了地上。这么一来,想要骑着马逃跑也不可能了。
这一瞬间童舟后悔了,她觉得自己当初实在应该竭尽全力制止狄弦的冒失念头,或者——她很没有义气地想——至少自己坚定地拒绝跟着一起来。现在看着对岸那些已经展露身形的白色驰狼以及身后影影绰绰的巨大黑影,她初步估计至少有好几十头驰狼已经来到了河对岸。如果是在白天河流湍急的时候还好,但这条河估计是冰山融雪形成的,夜晚气温下降后,水流也大大减弱,驰狼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淌过河岸,对两人形成合围。
不管怎么样,老娘不能就这么白白让你们吃掉!童舟心头发狠,右手抓起佩刀,左手抄起一根还在燃烧的木柴。狄弦把她的手按了下去:“你在想什么呢?靠着两个玩意儿去和驰狼拼命?”
童舟听着他镇定的语声,心头稍微燃起一丝希望:“你是说,你有办法对付它们?靠你的秘术吗?”
“我有比秘术更好使唤的东西。”狄弦诡秘地一笑,偏偏不肯多说半个字来解释一下。童舟心头打鼓,却也只能像赌博一样把宝压在狄弦身上。
两人的镇静似乎也对驰狼产生了一定的震慑。这是一种充满智慧的生物,绝不会冒冒失失地为了一点食物而闯入陷阱。它们在河岸边停了下来,隔着河观望着对岸的动向。在它们的视界里,暂时只能看到一堆篝火、两顶小帐篷和两个人,但这未见得不是一个圈套。驰狼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耐性,否则它们也不可能在极北酷寒之地生存繁衍,此刻眼前就有两个猎物,但他们过于无畏的姿态反而让狼群不敢轻易靠近。
狼群蹲伏在岸边,沉默地盯着对岸的两人,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嗥叫。过了一会儿,各有十多头驰狼分别向东面和西面跑去。童舟小声问:“它们要干嘛?”
“绕到远处渡河,看清有没有埋伏,然后围杀我们。”狄弦回答得轻描淡写。
童舟打了个寒战,不敢再问,心里只能祈祷上天狄弦并不是虚张声势,不然过一会儿两人只怕连骨头都剩不下来了。狄弦却仍然显得镇定自若,甚至于又开始动手烤起鱼来,让童舟有些按捺不住把他揪过来痛打一顿的冲动。
时间过去的并没有太长,童舟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等待了一年,她的脑门上全是汗水,既害怕狼群发起冲锋,又似乎觉得这样等着比被狼吃掉还要难熬,不如狼群赶紧冲锋呢。
于是狼群善解人意地遂了她的愿。在潺潺的流水声中,童舟听到一些极细微的声响,那是那些脚掌上有厚厚肉垫的生物走路时才会发出的声响,没有足够敏锐的听觉根本无法发现。她连忙看向周围,发现那些亮闪闪的碧绿色的眼睛已经来到了南岸,并且距离自己不远了。
果然如狄弦所料,狼群分兵对他们进行了包围。就在这时候,对岸的一头驰狼忽然仰头发出一声雄浑的嗥叫。这一声嗥叫就是命令,原本静立在对岸的狼群随声而动,纷纷踏入河水向着对岸疾奔而来。与此同时,已经悄悄渡河的驰狼群分别从左右两路包抄过来,形成三面合围的态势。
驰狼已经越跑越近,童舟这才发现,距离更近之后,这些白色的巨狼比她想象中更加巨大,而它们张开的血盆大口中隐隐透出寒光,无疑是比刀锋还要尖厉的牙齿。腥臭刺鼻的气息从三方面将他们完全包围了,童舟实在无法忍受下去,高高举起佩刀,准备拼命。然而一只手从斜刺里伸出来拦住了她。
那是狄弦的手。狄弦用眼神示意她不必慌张,眼看着驰狼们已经奔跑到只有数丈远的距离,连嘴角滴下的唾液都清晰可见了,这才撮唇发出一声古怪的唿哨。奇怪的是,一听到这种呼哨声,狼群的脚步就放缓了。
狄弦持续地发出这种忽高忽低、节奏奇特的哨音,狼群也已经靠到了两人身边。童舟已经紧张到觉得自己的胸腔快要炸开了,却发现狼群已经停止了攻击的姿态,反而显得很温驯地围在两人身畔打转,虽然驰狼身上令人作呕的腥臭味仍旧浓烈,但在这一刻,它们看上去更像是一群听话的猎狗。
狄弦停住了唿哨,来到一头驰狼身边,纵身一跃,骑了上去。他扭头招呼童舟:“你也挑一头骑上来吧,它们不会伤害你的。”
“你怎么懂得驯狼术的?”童舟惊魂未定地问。
“也许是因为我曾经在该死的朔北呆过,并且差点把鼻子耳朵一起冻掉。”狄弦轻松地回答。
“你到底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怪物……”童舟喃喃地说,开始捏着鼻子寻找一头体形稍微小一点的驰狼。
四、
平心而论,假如一头驰狼缓慢行走的话,骑在它身上应该会是蛮舒服的(不考虑那些臭味),因为驰狼身上的毛很长很厚,简直就像背上背着一个加厚的柔软垫子。然而一旦驰狼奔跑起来,垫子加厚十倍也不顶用——它们跑得实在太快,让你的屁股总是处在颠簸中,很难有机会落下去。
童舟想起过去的若干天里自己一直在向狄弦吹嘘自己精湛的草原骑术,简直觉得无地自容。她几乎要调动全身的每一块肌肉才能保证自己不从狼背上掉下去,而狄弦显得轻松写意,就像骑在绵羊身上一般。她相信狄弦一定和朔北部有过什么故事,这更加增添了她对狄弦过去的好奇心。
驰狼狂奔了一阵后,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这种该死的生物竟然真的能够做到说停就停,以致于通州完全猝不及防,狼狈地摔了出去,幸好草地还不算太硬。她昏头胀脑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和草根,正想要骂一句什么,却被硬生生憋回去了。
因为她看到了更多的驰狼。白色的、牛犊般巨大的,摩擦着爪牙的驰狼,足足有好几百头。它们蹲伏在黑暗中,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打量着狄弦和童舟。
更令她不安的是,这次他见到了人,在群狼身后,有很多在黑夜里看不清穿着面目的人,但童舟能感觉到,他们也正在仔细地打量着自己和狄弦。
狄弦跳下狼背,忽然高声用蛮语喊道:“查干巴拉,我的朋友,你在吗?”
查干巴拉?是个好名字,童舟想,在蛮语里,查干巴拉的意思是“狮子”。
这一声喊似乎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人群中传来一些窃窃的低语,过了一会儿,人们分开一条道,而拦在前方的驰狼群竟然也乖乖地让开了,一个骑在狼背上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那一刻童舟简直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眼前走出来的这头狼,与其说它像狼,倒不如说更像一头狮子。它沉重的脚步在草原上踏出清晰的回音,所到之处,其他的驰狼全都俯下身躯,匍匐在地上表示尊重和敬畏。而随着这头狮子般的巨狼的出现,朔北的狼骑兵们也点亮火把。火光下,童舟看清楚了狼背上的那个人,出乎意料的,那是一个矮小而瘦削的男人,看上去大概和狄弦差不多年纪,除了满脸的疤痕之外,似乎并没有特殊之处。
“敢于直接称呼我名字的人并不多,”骑在狼背上的人用低沉的语声说,“你是谁?”
“我是狄弦,你应该还记得我,狼主查干巴拉。”狄弦回答。童舟心里一凛,明白这果然是朔北部的最高统领者,被尊称为狼主的群狼之王。
“狄弦”两个字出口,人群里又是一阵一样的骚动。查干巴拉脸上布满伤疤的肌肉突然小小地扭曲了一下:“狄弦?”
这两个字刚刚说出口,他的身躯就像一阵狂风一样,骤然从狼背上消失,童舟觉得自己只眨了眨眼,却发现查干巴拉已经来到了狄弦的身前。
好快的速度!童舟大吃一惊,一时也顾不上多想,挥起拳头狠狠击向查干巴拉的胸口。以她的力量和出拳速度,寻常武士早就被一拳打飞了,但查干巴拉抬起右手,竟然硬生生挡住了这一下。不止如此,童舟还感受到一股异乎寻常的反击之力,让她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查干巴拉也有些意外地望了她一眼:“力气不错。”
狄弦拦住了童舟:“不必动手。我和他有赌约,他不会就这样出手杀我的。”
童舟这才收住架势,想起刚才拳掌相交的那一下,心里实在难以想象,那个矮小的身躯里会蕴藏着那样惊人的力量。可见能当狼主的都是怪物,她想。
“好像距离我们的三年之约,还有两个月零十七天吧?”查干巴拉盯着狄弦。
“但是你也说过,如果我愿意提前来到,以免你在饥渴中等得更久,你会十分欣慰,”狄弦说,“所以我来了,也带来了全新的赌约。”
查干巴拉的眼睛眯缝了起来:“上一次,你挡住了我三刀,从我手里换取了驯狼之法,我也等了你三年,这次你又想要赌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