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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前传 花与蛇(2)

“别自作多情,我一身的本事以后要带到坟墓里去,谁也不给,”狄弦的笑容在那一刹那有点落寞,“我给你的条件很简单:你每次计谋失败,就要为我做一件事,不过你放心,不会超过你的能力,也不会让你去自杀自残的。”

我父亲哼了一声:“超过我能力的事情你还想不出来呢!”

父亲毕竟太年轻,不明白自己一时争强好胜,轻易地堕入了狄弦的陷阱里。我父亲身手灵活,点子多,又仗着年纪小四处受宠,实在是最佳的斥候材料。狄弦上来就挑中了父亲,真算得上眼光毒辣。

那之后父亲开始琢磨对付狄弦的办法。什么陷坑、绳套、迷香、泻药、飞针……只要能想得到的,他都尝试过,可惜没有一样能起到效果。我父亲又偷偷摸摸学了很多粗浅的秘术,水啊火啊风啊的,但狄弦的秘术功底强过他二十倍都不止,他放火只能烧到自己,纵水却会发现水已经结成冰,把自己的双脚冻上了。几个月不到的时间,父亲失败了十四次,也就不得不完成狄弦的十四个要求。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些要求没有一个是刁钻古怪或是难以完成的,虽然某些看起来颇为复杂,却大致可以算是举手之劳。比如父亲在打赌后的第一次恶作剧,是把一整只香蕉的肉挖空后,把香蕉皮重新粘起来,却在里面填满了爆浆果,混在为狄弦送去的水果篮里。他当晚跑来偷窥狄弦中招的丑态,想到上次扒窗户的教训,不敢再站在窗外,于是爬上了房顶。没想到狄弦不动声色,也不知道使了什么古怪神通,居然把这根香蕉原封不动移送在了自己房顶上。父亲一掌按下去,爆浆果炸裂了,溅了他一脸紫红色的汁液。这种汁液用水洗不掉,半个月后才能渐渐消褪,可怜的父亲只能带着羞辱的印记被人们嘲笑了十多天。

“好吧,这一次算我认栽!你要我做什么?”我父亲眨巴着被爆浆果汁液糊住的眼睛,气急败坏地问。这里必须要补充说明一点,那就是他非但性格顽劣,而且相当没有赌品,答应了的事情一转身就能赖得一干二净。所以这一次虽然输了,他也并不以为意,并没有把即将到来的赌约的履行当回事。

“小事一桩,刚才你在上面惊慌失措,压碎了我六片瓦,你得负责把那些瓦都换成新的补齐。”狄弦慢吞吞地说。

父亲敷衍地点点头,准备回家睡觉:“行,明天我就给你换。”狄弦却趁他说话时拉住他,在他的胸口按了一下。

我父亲拍开他的手,有点恼火:“摸什么摸,我又不是娘们……”

“没什么,一个小小的契约咒而已,”狄弦说,“如果你明天不来把瓦片换掉,你就会开始皮肤溃烂,直到十天后连皮带肉一起烂光。”

所谓契约咒,是一种只有很高明的秘术师才会使用的咒术,用来强迫订约的双方遵守承诺。中了契约咒的人,如果不能在约定时间内完成契约规定的内容,就会遭受不可阻挡的强力诅咒,甚至于丢掉小命。狄弦居然把契约咒用在和小孩子的赌约上,真是匪夷所思。

父亲脸色煞白,扯开衣襟一看,胸口果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他张了张口,想要骂,又没能骂出声来,最后耷拉着脑袋回去了,第二天一早他就气哼哼地爬上房替狄弦换了瓦片,一边换一边在嘴里骂骂咧咧:“老王八蛋,咱们走着瞧……”

后来“老王八蛋走着瞧”就成了父亲的口头禅,尽管狄弦不过二十多岁,还远远算不得老。可以想象,每当这句凄凉的场面话从父亲嘴里说出来时,他就又在狄弦手下败了一阵。而他不得不为狄弦做的事也一件件多了起来,包括了为他打扫房间、收拾庭院、种花、做饭等多个方面,以至于我父亲疑心大起。

“其实你就是想找一个不花钱的小厮,是么?”我父亲愤愤地问。

狄弦不置可否:“做这些事情也是你的机会嘛,现在我这屋子里的一切你都很熟悉了,要安排点门道还不容易?”

容易个屁!父亲在心里暗骂着。过了两天,他往狄弦最喜欢的一盆花里埋进了一条蛇,而到了第二天中午,狄弦请父亲吃了一顿鲜美的蛇肉羹,宣告了父亲又一次的惨败。父亲耷拉着脑袋,近乎麻木地完成了契约咒。狄弦在这方面真是一丝不苟,哪怕只是要父亲帮他到集市上买棵白菜,也一定要使用契约咒。但吃完蛇之后,狄弦忽然问:“这座城里向来禁止养蛇,这条蛇哪儿来的?”

“我在山里找到的。”父亲用不在乎的口吻说。

狄弦哼了一声:“蛇谷里的蛇,早就被用秘术驱逐干净了。你恐怕是从山外抓来蛇,然后自己偷偷养的吧?这里的魅都忌讳蛇,为什么你要反其道而行之?”

父亲没有回答,眼睛瞅着窗外。

那一天的晚些时候,父亲为狄弦做了第一件比较费力一点的事:带着狄弦从城堡后面爬山而上,从高处俯瞰整座城。狄弦把父亲看得很透,这样一个调皮捣蛋的少年人,不可能不知道一些密道捷径什么的。

两个人在覆满积雪的山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上跋涉,在经过一条滑溜溜的独木桥时,父亲还险些失足摔下去,好在狄弦眼疾手快抓住了他。傍晚时分,两人终于攀到了山顶,父亲的背上全是冷汗,被山风一吹,开始不停地打喷嚏。狄弦却已经站到了悬崖边,看着脚下白茫茫一片的群山和城市,默不作声。

“这有什么好看的?”我父亲抱怨着,“差点摔死我。”

“你看,从高处看下去,这座城是不是很小?”狄弦忽然问。

父亲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果真如狄弦所说。在山腰处看上去很有气势的城,从山顶往下看,好像也不过如此,和巍峨的大山比较起来,就像夸父手心里的一颗豆子。他来到蛇谷时,年纪还极幼小,虽然魅的心智成熟很快,对人类城市的记忆并不算太深刻,在他的认知里,蛇谷就是全部的天地了。之前他总认为蛇谷很大,有许多空荡荡的街道和广场供他玩闹,从城市的一头奔跑到另一头,得花掉不少时间呢,但现在,站在更高的地方,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渺小。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充满了他的心胸,让他甚至忘记了一路上都在琢磨的利用雪山算计狄弦的念头。

“已经很不错了,”狄弦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蛇谷城是九州历史上第一座完全属于我们魅族的城市,第一座,也是独一无二的一座。在这之前的任何一个时代,世间所有的魅都只是孤立的个体,用人类喜欢的一个形容词,叫做孤魂野鬼。”

“早就知道了,还有什么值得一说的……”父亲心不在焉,眼睛看向被群山遮蔽的远方。

“可我还有很多不知道呀,我是新来的嘛,”狄弦拍拍父亲的脑袋,“你是打算现在讲给我听听,还是下次打赌失败后?”

三、

蛇谷最早的时候叫做鬼谷,而蛇谷城,只是一个很小的山村,其创始人的生平已然不可考,甚至于连他的名字都有所争议。如今在蛇谷城的中心部位有一尊他的雕像,根据雕像来看,他是一个凝聚失败的以人类为模板的魅,整个躯体佝偻弯曲,头大如斗,两腿细如麻杆,无法正常行走,所以手里总是拄着一对拐杖。

没有任何资料记载了这位村长的过去,因此大家只能根据他的形象进行假设,这是一个在异族世界里受尽屈辱的魅。也许他的确对魅族的未来有所构想,也许就只是想要为自己找到一个避世的所在。总而言之,他和几位志同道合的魅来到了雷州,在这片位于雷州西南部的莽莽群山中找到了一个山谷——也就是现在的蛇谷,建起了第一座村子。

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在魅的历史上却有着开创时代的伟大意义。因为魅本来的生存状态一直都是按照其他族群的体态凝聚成型,然后按照这个种族的生活方式,融入进他们的社会。但魅毕竟不是真正的人类、羽人或者河络,人们总能有办法鉴别出魅的真实身份,就像现在我们用棺材辨认同族一样。

一个长相一样,本质上却是异类的种族,偏偏混进了自己的生活里,这样的想法难免让各族都不怎么舒服。虽然魅的数量实在太过稀少,而且绝少与自己的同类联系,无法带来实质性的战争威胁,但仍然很少有人喜欢魅,或者说,人们歧视魅,同时又惧怕魅的精神力量。所以被看穿了身份的魅,往往都活得很艰难。但是出于魅的天性,那些飘散于空中的精神游丝慢慢开始形成虚魅,又慢慢开始凝聚出实体之后,仍然会无怨无悔地在他人的世界里挣扎着追求自己的生活,或者说,消耗自己的生命。

著名的杀手组织“天罗”曾经是魅世界中的一个异类,一群魅聚在了一起,以暗杀为生,同时也以武功保护自己。但这个组织的最大问题在于,它仍然要依赖外族社会生存,离开那些丰厚的佣金,天罗无法继续维持。所以在初期的纯净之后,天罗开始不断招收非魅族的成员,也渐渐离它最初的宗旨越来越远。

所以鬼村的第一任村长才是真正改变这一状况的人。他带着同胞们跋山涉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领地,并渐渐开始招纳吸引来自九州各地的同样不甘心孤独生活的魅。那些受尽白眼、遭人妒恨、令人害怕的魅们,终于有了一条新的出路。鬼谷,鬼村,孤魂野鬼一般的魅,就这样慢慢抱成了团,人数也越来越多。

为了避免天罗的覆辙,从第一任村长开始,历代的领袖们不断完善着鬼谷那铁一般不容动摇、不容置疑的两条制度:第一,绝不容许任何异族人进入鬼谷;第二,鬼谷的位置只能在魅族内部流传。为此鬼谷里的魅们充分发挥自己在精神控制和秘术上的特长,把这一带区域搞得神神秘秘,好像真的有鬼怪出没。

这也是鬼谷之所以得名的原因,之一。直到鬼谷改名为蛇谷,这些规矩也没变过。

上述的前史任何一个蛇谷的居民都耳熟能详,即便不是蛇谷居民,只要是一个魅,大致也会在同类那里听到一点,但狄弦这厮好生可恶,非要逼着我父亲讲给他听,让我父亲很是烦躁。

“你好像很不喜欢讲这段事,为什么?”狄弦的目光闪烁着。

我父亲偏过头,避开对方刀子一样的眼神:“我本来就不喜欢讲故事。”

“可我注意到,当你向我讲到魅和外族的关系时,你的眉头皱得紧紧的,我可以在你额头的皱纹里夹一根毛笔,”狄弦逼问着,“为了什么?和你来到这里的投名状有关吗?你选取的模板是一个小孩,这在魅族里并不多见,这当中有什么故事吗?”

“别问啦!”我父亲喊了起来,“我只答应带你爬山,没答应要回答这些问题!”

“那就等下次吧,”狄弦挤眉弄眼地说,“你不会为了害怕回答我的问题,从此再也不敢对我下手了吧?”

两个人在下山的过程中半句话也没有说。此后的一个月里,我父亲真的忍住了,没有去捉弄狄弦,但他毕竟年轻,禁受不起狄弦的挑衅,终于还是设计了一个新的陷阱,然后被狄弦抓起来,扔了进去。那个陷坑里藏了一些带刺的荆棘,扎得我父亲嗷嗷乱叫。狄弦把父亲提了上来,父亲把心一横,等着他发问,没想到他反而不问了。

“听说城东秦花匠那里新进了一批蟹爪兰种子,去帮我买一包回来。”他对我父亲说,全然不提一个月前曾问过的问题。父亲也乐得装聋作哑。这之后,父亲继续领着狄弦在山里瞎转,向他炫示自己发现的各条小径密道,慢慢也觉得和狄弦在一起谈谈说说是一种乐趣,争胜之心就没那么强了。但就在这个时候,新的情况产生了。

有一天来了一个新人。他浑身血污,玩命地拍打着城堡的石门,刚被放进去就昏倒在地上。他并没有按规矩带来人类的投名状,但那无法抑制的纷乱的精神力还是很容易让人判断出他是一个魅。谷主让大夫救活了他,他刚刚醒来,就玩命地嚷嚷起来。

“被发现了!我们被发现了!”他声嘶力竭地喊道。

大夫费了老大劲儿才让他重新平静下来,慢慢讲出了事情经过。原来这是一个心慕蛇谷已久的魅,跋山涉水来到蛇谷外,才想起自己没有准备投名状。他沮丧地在附近山里徘徊,希望能撞上一两户农家,可寻常人等早被蛇谷的种种异状吓跑了,方圆几十里也找不到人。正在绝望,却幸运地发现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正在向着离谷的方向跑去。他跟踪而去,偷听到了意外的情报。

“我们被斥候盯上了,”他说,“人类想要攻打我们,已经派遣了很多组斥候在这一带山里寻找。我虽然拼命杀死了他们俩,但估计不顶用,还会有更多的斥候过来。当他们找到我们的确切所在时,恐怕就会……”

他并没有把话说完,但他的意思谁都明白。要打仗了,这个消息很快不胫而走,在蛇谷的所有居民中传开。而那两名斥候的用词也深深激怒了魅们。

“冬天一过,大雪不再封山的时候,我们就来捉蛇!”两名斥候被杀死前是这么说的。

蛇这个名号,是自从鬼村的存在隐隐露出冰山一角后,人类、羽人、河络等种族对魅的共同代称。那时候虽然鬼村的方位还是一个秘密,但流言已经不胫而走,在九州各地流传。人类、羽人、河络都在传言,那些生存在自己的种族社会中的魅,学走了他们的本事之后,在一处秘密的地方聚集,随时准备发动袭击。这样的流言让他们愤怒非常。

魅是什么?就像没有根的浮萍一样,没有部落,没有城邦,没有国家,只能散居于异族的地盘上。人类等种族没有驱逐他们,而是接纳了他们,但他们反而心怀不轨,这样卑鄙无耻的行为,怎么能不让人想到寓言故事里的毒蛇?在故事里,那位好心的农夫捡到一条冻僵的蛇,用自己的体温救活了它,蛇苏醒后却恩将仇报,用毒牙咬死了自己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