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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前传 花与蛇(5)

狄弦回过头,向着父亲藏身的方向赞许地喊了一声:“幸好我来的时候一念之差,没有把你从树上揪下来。没想到你还真能派上点用场!”

这种时候还不忘炫耀他对自己保持的优势!我的父亲气得两眼发黑,差点从树上掉下去。不过新的疑惑也产生了:看狄弦杀秘术师时不遗余力,不像是个叛徒啊?这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六、

这一场小胜只能算是战争的开端,人类好像是这么一种生物,死多少都不大在乎,反正很快就能补回来。所以气氛并没有因此而轻松下来,我父亲也向谷主汇报了他关于后山的猜测。谷主不敢怠慢,连忙派人去探查。

果然,后山山外的几个村庄已经驻扎了不少人类士兵。后山地势险要,表面上看起来群山万壑,绝大多数地方连鸟儿都飞不过去,只有几条险峻的鸟道可以走人,但那些鸟道的出口现在都被人类封锁了。所以这一战如果魅族战败,要么就得在深山里转悠、过着猴子一样的生活,要么就得到正面的大军或者背面的伏兵跟前去送死。

“我们为什么不趁着现在从正面逃走?”我的父亲问谷主,“反正我们从外形上都跟人类啊羽人啊什么的差不多,打扮一下,化整为零地跑掉,也没什么难的嘛?”

“如果华族人也像你这么想,东陆早就是蛮族的草原了,”谷主回答,“如果羽人都像你这么想,宁州也早就变成商人们的宝地了。”

这话里好像隐含着批评,但父亲很难理解那种自尊。我们只有不到一千个人,不到一千人而已,也有必要那么不顾性命地守卫土地吗?如果所有的魅都丢掉性命,而保住了这座城,又能把它留给谁来居住呢?

这些问题困扰着我父亲,让他陷入了徒劳无功的胡思乱想中,以至于直到两天后才注意到,狄弦消失了。这一回狄弦没有带着他,问谷主谷主自然也不肯说。

所以父亲只能独个儿在谷里闲逛,没有了狄弦,他居然感受到一丝寂寞,而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除了恶作剧,我居然什么都不会玩。书里面说,华族的孩子会踢毽子、跳皮筋、捏泥人;蛮族的孩子会摔跤、比赛骑马、收集羊拐;羽族的孩子会漂河、爬树、在起飞日比试飞翔……

可是魅族的孩子,好像就这么孤单单的,没人陪他玩。

而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很简单,整个蛇谷里只有父亲一个孩子,剩下的全都是成年人。

这倒是一点都不用奇怪,通常情况下,虚魅在选择模板时,都会挑选已经成年的智慧生命,以便省掉成长的时间,直接融入到社会中去。但虚魅时代的记忆都会在凝聚过程中随着精神的重组而消失,所以我父亲捧着脑袋想了很久,也没办法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选择一个婴儿的形态。那样脆弱的身体甚至于连自保都很困难,因此……

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再度泛起,让父亲很不舒服,他决定立刻忘掉这件事,让别的念头把脑子填满。他想,如果这座城市会在两个月之后被攻占,从此变成人类炫耀胜利的纪念地,我是不是该在里面留下点什么呢?

他开始打算在自己房子的墙上刻字,转念一想,真打起来的话,这些民居指不定都要被拆掉烧掉,那就白刻了。其他的想法也都大同小异,无论如何,假如城被毁了,那就什么都没了。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记起,曾经有那么十来年的时间,有一个调皮的男孩在这里留下过他的印记。

我的父亲被这样没来由的对未来的展望弄得一阵阵心酸,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心酸。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除了被史书记下名字的那一小撮人,绝大多数人都是要被忘记的,就像风吹过蛇谷的谷口时会发出响亮的声音,但一旦离去,没有人知道风的最终去向。它们都将消逝。

许多年之后父亲才理清了当时的思绪。他对我说:“那只是因为,我突然想到了,我他娘的是一个魅。”

“废话,狗都知道你是一个魅,那又能说明什么?”我不客气地回答。

我的父亲很难得地没有生气。他的目光凝视着不复存在的过去,用充满惆怅的语气说:“因为我们魅本来就是从虚空中来的。比起其他的种族,我们格外在乎那种证据,能证明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证据。”

于是我的父亲就去寻找能刻下他的证据的地方,在狄弦离开的那些日子,他走遍了山谷内外,又把城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勘察了一番,最后他发现,没有。没有什么地方是坚不可摧的,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被抹去的,城市也许会沦为废墟,山谷也许会被突如其来的泥石流彻底抹平,积雪会融化,鲜花会枯萎,大树会被砍伐,岩石会被开凿。想要在世上留下一点什么,还真是难啊。

好在我的父亲那时候年纪轻轻,很有乐观向上的豁达心态,难过了一阵子也就算了。倒是在城里四处乱窜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祭坛里通宵通宵地亮着灯火,不断有人声传出来。即便是狄弦不在,长老们也丝毫没有闲着。他们究竟在忙些什么呢?

我父亲的好奇心就像春天的花儿一样噌噌噌往上长。他故技重施,又趁着夜色掩护想要从排水沟里钻进去看看热闹。但他忘记了一件事:狄弦曾经注意到他的这个举动。这一回刚刚钻进去,他就发现情形大大的不妙,因为排水沟变窄了,而十三岁的小男孩半年时间里骨架又长大了一点点,就是这一点点,恰好把他卡住了,进也进不了,退也退不得。

我父亲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虽然身处困境,也绝不愿意向长老们求援。他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玩命地向前方挤,终于感觉到身体似乎有些松动。父亲大为振奋,继续加力,最后咕咚一声,从洞里打着滚地冲了出来,带着一身淋漓的泥水,在地上连滚了几滚。

他的第一反应是坏了,老子要被那些死老头子发现、然后抓起来数落一顿了。他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容,慢慢爬起来,正准备编几句谎话糊弄过去,就在这时候,祭坛中央的东西映入了他的眼帘。我父亲立马变得面无人色,嘴里发出响亮的喊声,转过身就稀里糊涂地向着刚才卡住他的排水沟跑去。但他一头撞到了谷主身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谷主沉着脸,狠狠盯着他:“不许说出去,不然关你一个月禁闭!”

我父亲没有理会谷主的威胁,浑身筛糠一样地抖着,顾不得爬起来就把头扭回去,以公狗撒尿的姿势看着祭坛中央,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那是什么?那他妈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在我父亲的视线里,一头很像牛的怪物正在挣扎着。但这并不是牛,因为它的异常庞大,大约相当于一头成年的狰。在它的头上,一支深褐色的长角昂然而立,前端像刀尖一样尖锐而锋利。而它的脸上,两只眼睛正放射出贪婪而狰狞的光芒,长满利齿的大嘴不断地一张一合,像是要把眼前的一切东西都吞咽进去。它的四肢也并不是牛蹄,而是弯曲的利爪,毎在地上刨一下,就能留下几道白痕。

在怪物的身躯周围,一圈圈闪亮的金色光晕正在不断环绕着,正是这些光圈束缚住了它,令它没有办法挣脱出去。否则的话,它也许早就向着父亲扑过来,把父亲一口吞到肚子里了。尽管如此,从它嘴里发出的低沉的嗥叫声仍然充满了残忍、饥渴和狂暴,带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邪恶。

“快点滚回去!”谷主很恼火,挥手命令一位长老把父亲带出去。父亲并没有挣扎,但嘴里仍然在不停地问:“那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父亲被关在祭坛外的一间小屋里,倒真是一语成谶,被关了小黑屋。天亮的时候,谷主去看他,瞧着他那张失魂落魄而又不乏委屈的小脸,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还是太纵容你了,让你以为什么地方都能乱闯。”

“那是什么?”父亲问。不管谷主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只是反反复复地问着这一句。那个恐怖的怪物,从他第一眼看到时起,就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呼吸不畅。

谷主最后很是无奈,看着父亲的目光十分复杂,但最后,一种古怪的慈爱还是占了上风。他重重一跺脚:“好吧,如果你答应保密,我就告诉你。”

父亲当然是满口答应。于是谷主对他说:“你自己去藏书楼看看吧。二楼,第七行第十一列的书架,最下方那一层,包着蓝皮的那一本。具体的内容,你自己细细看书,会找到答案的。”

然后他把父亲放了出去。父亲迫不及待地直扑藏书楼,他已经等不及藏书楼开门了,直接撬开了一扇窗户,翻了进去。那本书就躺在谷主所说的方位。

七、

这本装订粗糙的手抄书名字叫做《九州殇乱录》,听名字就是那种挺没品的无聊文人写出来的更没品的打斗小说,内容不外乎是九州又天下大乱啦,帝王将相们又开始抢地盘啦,在这种关键时刻又有那么几个少年英雄挺应景地成长起来拯救世界啦,诸如此类,毫不新鲜。再加上一些莫名其妙的跨越种族的爱情故事加上三角恋四角恋婚外恋,其恶俗程度令人发指。

我父亲皱着眉头,一目十行地翻着,每翻过一定的页数就能看到里面一些乱七八糟的组织相互对着切口:

“我心无情!”

“断魂!万水流!”

这都写的是些什么玩意儿啊?我父亲边看边骂,甚至于怀疑谷主给他指错了书,但这一排书确实只有这一本是蓝色封皮的,所以只能硬着头皮翻下去。好容易熬到少年英雄们长成了,无关的配角死光了,该分配的情人都分配好了,故事迎来了最终的大高潮。小说人物经过前面的洗牌死的死残的残引退的引退,剩下三拨最大的势力准备进行大火并。

这三拨势力的兵种各具特色,可惜一看就是胡编乱造,显示出作者想象力的贫乏。其中一拨跨越千山万水从越州搞来了无数香猪,组建起一只香猪部队,准备利用这种无比强悍的生物的强大冲击力撕开对方的防线(扯淡!我父亲看到这儿忍不住骂了一句);第二拨据说是多年蛰伏在地下惨淡经营,囤积了一大批原本久已失传的河络机锋甲,旋转着刀片就往前去砍瓜切菜(吹你大爷的牛皮!我父亲又忍不住骂道);而第三拨……第三拨更加离谱,作者写到这里,显然已经觉得九州大地上的东西不怎么够用了,于是不知怎么的变出来一块从天而降的谷玄碎片,制造出一个能呼风唤雨吞噬天地的史上最强大秘术师。我父亲喉头一腥,一口血差点没吐出来。快点结束吧,他用一种死刑犯盼望行刑结束的心态想着,我用脚丫子也能编出比这更像人样的故事来。

在故事里,香猪部队冲散了敌军防线,又纷纷被机锋甲砍下猪头,然后那位借助谷玄星流石碎片的大师施展神通,利用雷电术把机锋甲里操控的河络电死。三方正在陷入无序的混战,小说作者之前一直苦心埋伏的拙劣伏笔终于冒头了:之前书里宣告了死亡、但稍微有点脑子的读者都能看出其实还没死的头号主角,终于顺理成章地复活归来,带来了作者为他精心准备的终极武器。

接着我父亲就开始满头大汗了。他不敢相信地把那一段话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把那本水准低劣的书往地上一扔,也不去管最后主角是如何大获全胜抱得美人归的,从窗户跳出去,撒腿奔向祭坛。谷主正在那里平静地等着他。

“你怎么能培育邪兽!”父亲大吼道,“那样会把我们所有人都吃掉的!”

“但邪兽也能吃掉敌人,”谷主回答,“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你不是读过那本书的吗?什么香猪骑兵、机锋甲、谷玄碎片,都是小说里编造出来骗人的玩意儿,即便有,也根本来不及去寻找去培养。唯有邪兽是真实存在的,也是我们能在两个月时间里实验成型的。”

“原来你无论如何也要求两个月,为的是这个,”父亲恍然大悟,“可是那玩意儿太危险了!”

谷主奇怪地看了父亲一眼:“你怎么知道那玩意儿太危险了?”这话刚刚问出口,谷主皱皱眉头,似有所悟,没有再问下去。

于是轮到父亲感到奇怪了。但谷主什么也不肯说,父亲只能郁郁地回房去睡觉。

他睡了整整一天,其间做了无数光怪陆离的梦,每一个梦都和邪兽有关。邪兽拍打着翅膀,遮天蔽日地从蛇谷上方飞过,巨大的阴影把整座城都笼罩在其中;邪兽伸展开薄如蝉翼的身体,把所有人席卷在体内,慢慢吸干鲜血;邪兽伸展开自己的一百多个头颅,每看见一个人,就把他撕咬成碎片……各种各样的邪兽在梦中掠过,唤醒那深藏在记忆深处的恐怖黑暗,把恐惧的力量注入到每一根血管里。

醒来时,他闻到屋里有一阵诱人的肉香味,睁眼一看,狄弦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椅子上。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油纸包,里面大概是一些现成的熟食。我父亲立即听到肚子里传来咕噜噜的声响,他跳下床,不客气地打开纸包大吃起来。

狄弦看他吃得狼吞虎咽,笑了笑,给他倒了一杯水,等他喝完了水,才夸张地摇摇头:“看见肉比看见我都亲切,你这死孩子真没人情味。”

“饿死了就连人味都没啦,还扯什么人情味?”我父亲满意地拍着肚子说。

然后两个人就陷入了沉默,好像都在心怀鬼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毕竟是我父亲年轻,更沉不住气一点,先开口了:“你这一趟出去,干了些什么?别编谎话骗我,虽然我斗不过你,但从谷主和长老们嘴里套话可是比吃饭还容易。”

狄弦耸耸肩:“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利用我过去的一些关系,搜罗了一些星流石啊,魂印兵器啊什么的回来。”

我父亲想了想:“从那些东西里面释放出精神力,用来作为邪兽的力量来源,是这样的吧?”

“你好像知道了不少事情。”狄弦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一点也不吃惊,父亲明白,谷主已经告诉了他之前发生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帮他们培育邪兽?你知不知道那玩意儿有多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