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凌叔华文集:古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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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穿红衣服的人

每当想起童年,便能记起这句话:“回首往事,既喜且忧。”不知有多少次我在梦中又把自己变成了可爱的小姑娘,同儿时的伙伴在老地方玩耍。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是死了还是活着,也没记住他们的姓名和年龄。反正都一样,我喜欢的是他们,又不是名字。

我出生以前,我家就在北平住了许多年。自打爸当上直隶布政使,我家就搬进一所大宅院,说不清到底有多少个套院,多少间住房,我只记得独自溜出院子的小孩儿经常迷路。由于我那些同父异母兄弟姐妹的生死和新旧佣人的数目从来不固定,家里到底住着多少人,我也弄不清楚。我能清楚记着的是爸、妈和爸的两个妾——我叫她们三妈、五妈。妈是爸的第四房,元配和二妈在我降生到这个家之前就死了。妈生的四个孩子都是女儿,我最小。家里人人都有自己的佣人,爸的秘书、管家、裁缝、花匠也住在家里。整个院落按同样的结构分成大小不同的套院。

差不多每天早饭过后,妈便打发家里的保镖马涛带我出去“逛”一阵儿。妈见他宽厚地笑笑,知道他乐意,嘱咐说:“午饭前带她回来。”

“是。”马涛说完,转向我,宽大的起了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善意温和的笑。他领我出了院子,把我举到肩膀上,就这么上街了。

马涛是我幼年结识的最可爱的人,长大以后,我仍然记着他。他爱孩子。我描绘不出他的长相,但能清晰地记着他那张充满笑意的脸和愉快动听的声音。他从不带我去我不想去的地方。当我看到大人们把孩子放在椅子上,自己在茶馆里没完没了聊天的时候,总对马涛充满了谢意。

“真有福气,今儿个出‘红差’。”一天,我们在街上走,马涛说。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走来一大群人,他们大声说笑着。

“快瞧,那个穿红衣服的人,坐在木笼车里,两匹马拉着。我带你到前面看看。”马涛说着,挤进了人群。

木笼里坐着的是个年轻人,他似乎喝醉了,独自大声而又得意地唱着什么,好像自己是位著名歌唱家。跟着看热闹的人们,像是在戏园子里,不时叫声“好”。他们怎么这么乐?他是个不错的角儿?他干吗不到戏园子去唱?我想了想问:“他怎么不到台上去唱?他是唱戏的吗?”

马涛笑着大声回答:“有这么多的看客,可真够神气的。他这是被带到天桥斩首。”

“什么是斩首?”

“他犯了罪,官家要砍他的头。”

“你是说就跟杀鸡似的吗?”

“大概是一码事,不过砍头可是绝活,喀嚓一声完事。”马涛挥手比试着,声音里带着快乐。他不愿我问得太多,握住我的一只小手,使劲推了推。我们很快就挤到人群头里。骑着他我特别高兴,都忘了要看的是什么。

“就这儿,这地方真棒。”前面就是空场,马涛停住脚步说,“马上就到。”

穿红衣服的人被几个大兵从木笼里拽出来。他豪放地笑笑,动了动嘴,像要说点什么。周围人在热情的笑声中喊过几次“好”了。他大步走到空场中央,昂头挺胸,那神情活像是刚征服了敌国的大王。我赞佩地注视着他。

过了一会儿,有几个人抬来一张桌子,点上香、烛。那人站在桌子前面。

“不等开始,他们就会开枪。”马涛在戏园子里,就常预先告诉我下一场该演什么。红衣人在演什么?这出戏会有意思吗?他们干吗要祈祷上天?这一切令我迷惑。我想问,但人声嘈杂,不可能。

“好!”这声音像霹雳,震耳欲聋。红衣人得意地唱起来,人群喊得更响了。有人递上几碗酒,他一饮而尽。

他唱得倒是好,可并不得意。砰砰砰,枪突然响了。马涛让我捂住耳朵。一群大兵走到空场中央驱散人群。这时大乱,人们前推后搡,哭喊声连成一片,好像天快塌了。马涛紧攥着我的手,顺着人流往前挤。前面突然静下来,我看见红衣人了,只见他躺在地上,鲜血染湿了那件红衣服。这就是那人的血吗?他的头已像鸡的头一样被砍下来,不再唱歌、说话,只像一只被宰的鸡。他们干吗要杀一个这么勇敢的人?想着想着,眼泪润湿了眼睛。我猛然使出全身的力气推了推马涛的头,喊道:“回家,我要回家!”

马涛带我离开人群,来到一个安静的地方。这时我又后悔了,因为我想知道那红衣人最后怎样了,可那鲜血四溢的一幕又让我感到害怕。尽管马涛走得很慢,我的心还是要跳出来。我声音发颤地问马涛:

“他们干吗对他那么狠?他死了吗?”

“我看他并不难受,他不是唱得很带劲吗?”

“我听不清他唱了什么。”

“他唱人活一辈子是一场梦,傻瓜才把死挂在心上。他笑呵呵地向在场的所有人说再见。‘十八年后,又一条好汉在这儿跟大伙儿相聚。’真气派!”

我还是不明白。许多年以后,我在朋友家再次碰到马涛,问起那事,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位可爱的朋友。后来我听说,他在乡下保护主人的时候,被土匪杀了。

下午,我们一群孩子经常聚在家里玩,有时听妈唱古老的广东民歌,或缠着大表姐讲从流行小册子上看来的故事。每个月都有几天,身为直隶布政使的爸要按照老规矩审理犯人。布政使俨然是在代表皇帝对京城各区的犯人进行最后判决。

一听说哪天升堂,我们就躲到公堂的木屏风后。爸不愿我们偷听、偷看。有一次,爸愤怒叱责一个扯谎的犯人时,九姐被吓哭了。爸遭扰后,并没怪她,说她还太小,不该待在这种地方,错全在让她来这儿的大人身上。

爸在审案时也像平时一样爱笑,抑制不住。他那温和文雅的微笑给那些犯人增添了勇气,使他们老老实实地交代罪行。他总是善意地对跪在公堂上的犯人说:“我希望你这次要从实招来。”

犯人听到这像是对自己孩子说的温和的话语,自然会毫无保留地供出全部犯罪事实。他们当然希望推迟判决。爸有时提醒他们,狡辩是没有用的。但总给他们留有生还的机会,正如他所说,这是布政使能对这类人做的唯一一件事。第二年,清朝把王位让给了民国,数百犯人获释。爸常对孩子们讲,应该给他们机会,即使毫无价值。

我还能清晰地记着那旧式法庭的样子。当我走进现代法庭时,真为法官感到惭愧,因为在旧式法庭,犯人会说心里话。一个人总喜欢向值得倾诉的人吐露真情。我想,肯定有犯人为他在现代法庭招供感到后悔,理由很简单,因为它太寒碜了。

审案时,爸总是穿上清朝的官服。公堂装饰着鲜红的窗帘,中央是一张大桌案,上面端放着布政使的官印,用黄缎子包着,看上去好似一个人的头盖骨,边上是笔和砚台。爸身后站着许多身着黑、黄制服的兵士,帽子上缀着红缨。文官身着朝服按官阶大小站在一侧。整个大厅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犯人依次过堂,如不加抗辩,爸便让他在供状上签名。遇到犯人不会写自己的名字,爸就让他们画个红十字。画完了,爸还常像老友似的问一些问题。有些朝官已经公开非议,说爸软弱得像个女人,可爸并不为所动。

有一天是下午升堂,犯人中有个小媳妇,罪名是谋害了婆婆。据说她是全区最风骚漂亮的女人。这一新闻在我们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女人们都忘了爸的话,他刚走进公堂,她们就都躲到木屏风后偷看。我藏在她们的裙子前,想看看那位大美人到底长得什么样。

“哟,老天爷,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会杀婆婆!”三妈的一个女儿不禁感叹道。

“听她的声音,就是铁石心肠也能变软了。”又一声惊呼。

“青天大老爷。”女犯像别的犯人一样称爸为青天大老爷。她这一喊,公堂突然静了下来,“冤枉啊,不是我杀了婆婆,是她一直想杀我……”

“杀她以前,她真的差点把我杀了。邻居可以作证,他们都知道我在家受婆婆的虐待。我一天到晚拼命干活,有时连牛马都不如,牛马还有个家,可我……”

几年以后,妈跟我们讲起这件事,说那个狐狸精企图哄骗爸缓判,但其他人全不同意她的说法。因此,我们没再有幸见到那位美人。但家里人一直记着这件事,因为它曾引起过一场轩然大波。据说当爸跟五妈说那个女人的确漂亮时,五妈讲了什么,伤了爸的自尊。爸把一杯热茶全泼到五妈的新衣服上。五妈是个性子刚烈的女人,当晚就吞了鸦片。全家都吓坏了,好在一位神医救了她的命。不过,妈相信这是爸想再续一房的原因之一。

我记不起那女犯的长相,可每当我看到长着一双黑亮眼睛、面孔苍白消瘦的女人,杨柳一般在微风中缓步而行的时候,我想那就是她。一次,我试着问爸,那女犯是不是个美人。

他说:“这要看由谁来说了,我看她算个美人,但只是水中月,镜里花。你五妈犯了个错,尽管我很喜欢这朵鲜花,可我不会傻到去摘镜里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