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时兮
夏日衍生出浅色的根须,一寸一寸在光影的升温中拔节。温柔的绿色沿着记忆攀爬,却掩不住一年的跨度。
在这个六月的末尾,我突然觉得自己看到了岁月,真的是岁月。它不动声色地从一个极像你的侧影上掠过,辗转在我几乎想要流泪的眼角,带着悲悯的目光看我。
有了一个漫长的假期,再也不会因为严重缺少睡眠而导致头痛;再也不会在黎明熹微的晨光里就开始一天的忙忙碌碌;再也不会在一包一包的速溶咖啡中麻木自己的味觉。
我却找不到丝毫的轻松与快意,好像在大把闲暇的时光中那根牵扯我的线骤然断开,某个被称为支点的部分轰然崩塌。摇摇欲坠的回忆有着一张倾城媚惑的脸,总是吸引着我越过一年的跨度,沉湎其中。
你看,无论我走过怎样的路,看过怎样的风景,只要这些一旦加上“一年前”作为限定语,不管怎样狭小的空间,都会有记忆不受限制地一再扩充自己的边界。那些与你的过往在“回忆”这个显影液里渐渐清晰,甚至能够感受到你指尖的温度和脉搏平稳的跳动。
在你如此平静地说出那些决绝的话后,我告诉自己,我应该忘记你了,我真的应该忘记你了。我应该忘记我们之间那段甚至称得上是相依为命的时光,忘记我挽住你胳膊时你羞涩紧张的样子,忘记突然降温时衣着单薄的你给我送来加厚的外套,忘记你低着头一点点为不吃辣的我挑尽辣椒的细心。
我应该在心底为你建一座离离的坟墓,让所有的过往躲在厚厚的枯叶深处。会有飞鸟的悲鸣声从极遥远的地方透进心底,顺着血管穿过耳膜,在闭上眼睛的一瞬间化作滚烫的泪水。
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你了,在你决绝时的不挽留,在再次见到你时的无动于衷,在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冒雨回家时,在这些令人绝望又孤单的时刻,我都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你了。你如同一个干净利落的休止符,就这样戛然而止。可在某一天半睡半醒中拿过手机,却下意识地长按“1”键,继而十一个数字跳跃在手机屏幕上。我慌慌张张地挂断,却在下一刻失声痛哭。原来1号键的快捷键仍设置的是你的号码。那十一个数字化成了有着锋利刀刃的讥讽和嘲笑,在我仅有的一点自尊心上绵长而温柔地切割。
世界被不同的角度映照出不同的光芒,如水银般灌注进青春的缝隙,凝固后发出镜面的光,反射出离散的岁月。岁月选取的镜头是你含笑的脸,你曾经笑问我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会怎样,我说我就当你死了吧。结果一语成谶。于是在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分开的最初,我在每一个因想念你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痛不欲生的时候,最常劝自己的话就是,我就当你死了,当你死了吧。我在内心为你举行了一个繁复浩大的葬礼。这期间有几次我以为自己会心脏病发作,因为你太重了,你知道吗,你在我心里太重了。
时光仿佛有了生命,噼里啪啦地向后运转。突然记起很久以前看《时有女子》,里面有句话被泛滥地引用,但确实是温暖得荡气回肠:“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最初看到这段话时内心是雀跃的欣喜,我深信你就是前世里我的埋骨人。我何其幸运,在最好的年纪不费周折就遇见你,以为你可以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直到很久后我才知道,原来这段话还有一个薄凉的收笔:“但那人,我知,我一直知,他永不会来。”
原来他永不会来,所以你不是。
我常把我们之间想象得太过无坚不摧,从不信这光阴炎凉。直到她越发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直到我用尽借口也无法替你掩饰你愈加的冷淡,我才承认时间和距离果然成了最大的第三者。纵然是深情厚意也终归淡薄,抵不过他人的朝夕相伴。
那些我们相伴的夏日也匆忙凋谢,一点一点沉入黑暗无边。我听到肃穆深沉的钟响,却没有唱起挽歌,何必挽留。如若我可以蒙昧一些,有些故事可以不听,有些真相可以不知,或许我们之间仍然是风平浪静,没有狼烟四起相互厮杀,依然用不动声色来粉饰太平,你不开口,我不揭穿。
果然幸福在很多时候是蒙昧的人才可以享有的东西,越蒙昧,越接近幸福。
可是你知道,这样自欺欺人的幸福,我不要。
我知道伪装的风平浪静下是巨大的暗流汹涌。它逐渐侵蚀那层单薄脆弱的外壳,沿着裂缝慢慢向外渗出来,不知道哪一天会喷薄而出成为一场天崩地坼的海啸将我淹没。
对不起,你是我唯一的路口,我不像你还留有退路。所以在知道前面是个死胡同后我必须要退出来,我要保证我活着,还要好好活下去。
我年少的梦想,是与你共享如流沙般恒久的岁月。壮阔天晨,寒暑枫露,记录你容颜一秒一秒衰老时亦如宇宙洪荒般漫长而迅捷的美。
看你的黑发被岁月皑皑的白雪染成银丝,看你英俊的面容被光阴的手抚出纹路。
我们依旧能够十指相扣看太阳循环着升起再坠落,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
我终生的遗憾,就是在咬牙抵死、万般磨难之后依然无可挽回地失去你。
我的少年。
你我之间是一局珍珑棋阵,早已是死局。我们最好的结局,便是到此为止了。
你曾经是奔走在我心底的惊雷,落下满天的火光,点亮了我微茫的青春,在我的手心里拓印下不朽的章节。
你用温和的笑靥包容我所有的小脾气、小任性、小计较,你用双脚踩出我记忆深处的痕迹,你用笑容照亮我漫长的黑夜,你用肩膀撑起我孤寒的岁月。
感谢你赠予我那些欢喜的、伤感的时光,感谢你曾经陪我仰望这座城市的风景,感谢你曾经把我从绝望的泥沼中拉出,给我力量和希望。
我看着你挺拔的背影远去,你心尖儿最温柔最脆弱的位置换上了另一个人的名字,你最靠近心脏的左臂被另一个人巧笑倩兮地挽起。那些我们信誓旦旦要一起去的地方,那些我们约定要共同完成的梦想,只剩我一个人孤单地继续,或许也无法坚持更久。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不知怎么就梦见毕业考下大雨那次,我撑着伞在大雨中走遍每一家网吧找你。
其实那个时候我明明是找到了你的啊,可是梦中却出了偏差,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我蹲在网吧门口号啕大哭。没有人对我报以鄙弃或者同情的眼神,因为整个世界只有大雨和我。
所有的画面回归无声,色彩一点一点被剥离,于是在最后被定格成黑白色。我只有从自己不断颤抖的肩膀和指缝间汹涌的眼泪中去感知那份无以言说的伤心欲绝。
这多像是一个悲伤的隐喻,是,我再也不可能找到你。我以为我们泅河而遇,醒来方知,我们不过是静静站在命运的彼岸,相望却未相见。
你是我泅渡不了的彼岸,是我不能到达的远方。
选一个清风朗日、阳光很好的午后,随便坐在一个临窗的位置,阳光就这样大片大片铺过来,通过薄薄的衣服在手臂的皮肤上跳跃,血液在欢快的涌动中碰撞出温暖。随手翻开一部小说,里面男生对女生说:“不怕,有什么好怕的呢,走浅川过深水,不是还有我在吗。”多么相似的话,甚至连其中浮动的脉脉情深都有着相同的成分。我还记得你在说“还有我”时那样柔软的语气,我还记得自己在听筒彼端颤抖着说不出话来被感动到几欲流泪的心境。
“还有我呢。”这个承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于我而言像是茫茫深海中的一块儿浮木,在我不断被否定不断被疏离时,抓住它给我一个可以栖息的地方,让我不至于溺毙。
看到最后我知道这个故事是个悲剧。当时说着“还有我在呢”的男主角还是离开了,他们没有一起走到最后。就像我们一样。年少的时候,我们做过的最傻的事情,就是对于未来对于诺言,那么轻易那么轻易地,就会信以为真。所以在落到一个如此狼狈如此撕心裂肺的境地之后我仍然不怪你,是我太信以为真,不能怪任何人。
声音掩埋了大片的空白,那些鲜衣怒马的年少轻狂的日子,都在我们的别离后被灼烧。纤薄的片段随着炽热的火焰微微卷起,最后化作一把残蜷在手心里余温尚存的灰烬。朋友在我面前再提起你时,语气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不经意的言语会变成带有倒钩的刺,干净利落地插进我的皮肤。你是我心间一道温柔而狰狞并且始终不肯愈合的伤口,都说时间是一剂良药,只不过前半部分是毒药,后半部分是解药,我想我已经熬到了解药。你给予的这道伤口已经慢慢结了痂,疼痛渐渐淡去。
那些轻狂的鲁莽的骄傲的怨恨的愚蠢的荒唐的青涩的,全仰仗年轻。你已经变成了一个剔透而凉脆的标本,或许多年后我会云淡风轻地拿着这个标本向别人炫耀,你们看,这是我的青葱岁月。
就这样告别吧,我亲爱的少年。我曾经以为勇气就是不害怕,不害怕你离开后的漫长孤单。可其实不害怕不是勇气,它是某种脑损伤。勇气是尽管你感觉害怕,但仍能迎难而上,尽管你感觉痛苦,但仍能直接面对。我还有太长的路要走,我不能空守着你给的回忆过活。所以尽管害怕,尽管抗拒,我还是决定丢弃它了。
再见,少年。周围是混沌的光线和充满噪音的空间,这一句告别如同一生薄薄的叹息,很快碎在噪声的挤压中。可是没关系,我只是说给一直肆虐在我心底不肯妥协的那只小兽听,告诉它,要再见了。
在褪去了这份刻骨铭心小心翼翼之后,也许在以后我会遇见另一段有着温热喜悦的感情。我遇到的那个人,他愿意给我长久的关切与包容,他在遇到感情上的选择题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我,而不是想把它做成一道多选题。他愿意陪我在雨中奔跑,让雨水不只是打湿我一个人的眼睛、我的心、我的岁月,他同我一起,牵着手,走向未来无限的晴朗和日暮。
只是这个“他”,不会再是你了,不过也无所谓,幸好不是你。
黑夜与白昼之间有狭窄的分界线,你我在此处相逢,共同扶持走过一段漆黑的旅程。你挑着灯,于是我才能借光前行。光线摇摇摆摆出现了强弱的渐变,你瘦削的面容一半被明亮照耀,一半沉沉地坠进暗色里。你将你的斗篷披在我的肩膀上,为我遮挡冬天的风雪。我的世界被你一盏微光划开,我跟随着你。此后你的名字就成了一句最动听的情话,我每次念起都似乎有浓甜的蜂蜜在唇齿间胶着。本来相约走到最后,但同行一段后才发现我们终究不能走在同一个方向,就像虽然在同一经度却处在不同半球,你是南极光,我是北极夜。我们走到必将会分别的岔口,只能背道而驰。
我们终要开始不同的命运,奔向各自的梦想。那些庞大的,微茫的;荣耀的,失败的;漫长的,须臾的……再也不会有彼此参与。
就这样吧,就这样让岁月再也无法丈量出我们的距离,就这样在无声无息中渐行渐远,然后,从此昼夜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