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时兮
声音是怎样渐归沉寂的呢?
地表裂开细小的缝隙而后渐渐延伸扩展开黑褐色的泥土,细密的尘埃裹着嘈杂的音色埋进裂隙中,变成沉睡的精灵。
你听见了吗?
你听见了吧。
01
记忆划开漂亮的圆弧状向后拖着长长的尾巴,像是有收纳盒把岁月按着时间日期分格收藏,只要是想回过头去看看过往,就能够把“一年前”“两年前”甚至“多年前”的记忆清清楚楚地拿出来摆放在玻璃后面,隔着透明晶亮的质地反复重温。听人说,常常摩挲的旧物会泛起毛茸茸的边,那么,陈晴夏想那段被收藏起来命名为“七年前”的记忆,应该也是因为不断反复回想而有着茸茸的边角吧,带着欲说还休的温柔底色,她悄悄地给它又起了一个名字——“最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情有很多,吃饭、睡觉、喝水、交谈、洗刷等,但这些都不能用一个“最”字衡量出顺序。可是在晴夏心里,还有什么比与他相识更重要的事情呢。
02
七年前。
玻璃碎裂的声音噼里啪啦地把因炎热而凝滞安静的午后割开一道缝隙,陈晴夏坐在地上手忙脚乱地翻着口袋里的纸巾,想要止住膝盖上不断从伤口向外渗出的血。用黑色正楷印刷字体写着“玻璃易碎,禁止靠近”的警示牌垂头丧气地翻倒在一边,“近”字的走之旁拉开到右下角的地方,现在已经被翻折过去摇摇欲坠地挂在牌子上。到底每天在想些什么?陈晴夏自己也不知道,可总是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明明知道前面摆放着二楼要换的新玻璃,竟然还能踢翻警示牌打碎了一个。
伤口从膝盖的斜上方以一个对角线的方向弯曲到斜下方,其实也不是很深的伤口,看见渗出的血珠后过了半天才感觉到它细微又锋利的疼痛。但委屈的情绪在胸腔里发酵,连接泪腺的神经在发酵的酸涩情绪里颤抖,随后温热的液体沾湿了睫毛在眼眶里酝酿。
“怎么了,受伤了吗?要不要紧?”少年在变声期的音色听不出好坏来,清澈中挤着一点沙哑,好像伏天时熟透的西瓜,被一刀切到底时擦着沙瓤的红色果肉时所流露出的质感,陈晴夏在匮乏的语言里只能想到这么形容。她抬起头来看着说话的男生,男生脚边还放着篮球,短短的头发上有汗珠,在阳光的照射下显现出灿烂的色彩来。因为逆着光,晴夏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能透过光影暗淡的部分凸出的轮廓线条来判断他是个瘦削清俊的人。应该是个好看的少年吧,晴夏暗暗在心里想。
“喂,你哑巴了,苏景年问你话呢,到底要不要紧啊,女生真是婆婆妈妈让人心烦。”另一个男生不耐烦地抱起地上的篮球,顶在指尖上溜溜地转着圈。
“你在几班?我送你回去吧。”苏景年依旧耐心地看着还坐在地上陈晴夏,可是后者只是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要紧却还是一言不发。本来还在转篮球的男生突然停下来好奇地打量着陈晴夏:“你不会真是哑巴吧?”“别乱说,我们先走吧。”苏景年拖着那个男生向楼梯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对陈晴夏说:“快走吧,当心一会儿被教务主任抓住,又要赔偿又要去做义工。”他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你怎么不愿意说话?本来还想问问你的名字呢。”
“我……”陈晴夏嘴唇翕动着吐出一个字,声音低微得只在嘴角旁边的空气里微微浮动,随即被湮没在清脆的呼喊里:“苏景年你快点啊,不是要在五点钟之前批改完所有的试卷吗?”再抬起头只看见匆匆上楼梯的男生和三楼短裙长发的女生的背影。
“我……”省略后面是长久的音顿,“陈、晴、夏,我……我叫……陈……晴夏。”可是再努力的陈述也只是说给臆想中的他,她失去了说给他听的机会。
这也是最重要的事情,与苏景年相遇,就是最重要的事。
03
“听说了吗,三班的苏景年被罚去打扫操场两周。”
“不可能吧,他不是老师捧在手心里的超优秀学生吗?奥数全国一等奖啊,怎么舍得让他去扫操场?”
“听说全靠他给咱们学校争荣誉的。”
陈晴夏背着书包来到教室,教室里一片嘈杂。她本来就不关心班里的八卦爱好者们每天都谈论些什么话题,哪个女星整了容,谁和谁在一起了,新追了部虐心的韩剧等。这些都是她们课间无聊的谈资,说话间语气兴奋得似乎要从正常的声线里挣扎着跳脱出来。有时候因为争论声音尖利得像绷紧的弦,只要有稍微相挤压的反面力量用力就会绷断,演变成一场你来我往争辩讽刺的闹剧。
“听说苏景年昨天打篮球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二楼要换的新玻璃,是自己主动赔偿了玻璃又要求去打扫操场的。”苏景年打碎了玻璃,主动要求赔偿和打扫,一个被拉长详细到每个音节的长句子被她提取出来主要意思,随后其他的话语评价都成了无关紧要的繁杂背景声,只有这句话反复盘旋在陈晴夏的耳边,仿若驱赶不走的耳鸣。
“是我打碎的……”心里有着微弱的呐喊,一条叫作羞愧的河流流淌在她的心上。没有人知道有这么一条河流,水面上咕噜咕噜冒出气泡,火药般呛鼻的硫黄味道低低地在水面上盘旋,混合着担心、害怕、矛盾所纠缠蒸发成的气体循着血液在周身轮回,每个毛孔里都散发出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是苏景年打碎的玻璃,是我。只是一句由十二个字组成的话而已,明明是真相,可就是在嘴边生了根,张开嘴只剩下期期艾艾的吞吐,没有全部复述出来的勇气。陈晴夏在教务主任的办公室门口一趟一趟地徘徊,但是那扇木质的门似乎有千斤重,没有办法推开它。她靠在墙上用右脚脚尖在地上胡乱画着弧线,“说出真相”和“算了吧”结成飞快穿插又混沌忙乱的矛盾针线。一个名字在思量中探出浅色的线头,怎么办,应该说出来吧,毕竟不是别人的错,但是如果说出来的话,自己是能做得了清扫,还是,赔得起钱呢?
“你怎么在这里,不会是想去告诉主任玻璃是你打碎的吧?”没想到有人离自己这么近,陈晴夏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旁边说话的正是刚才还在自己心里纠结出线头的男生。今天看清了才确定果然是瘦削清俊的人,下颌的线条隐没在衬衣的领子下,眉间有稍稍单薄的色彩,皮肤白皙,日光从他的肩线勾勒下去晕染开暖黄的夕阳色。他眼睛里有可以感受到的温和笑意,扫帚和垃圾筐就摆在他身边,手上还有铺展开的灰尘。
“不要去说了,反正我都已经打扫了,没关系的。”苏景年满不在乎地笑笑,视线落到她的膝盖上,昨天的伤口只用创可贴贴上,因为伤口有点长,创可贴只能贴住中间部分,开端和末尾的伤口泛着紫红的颜色还看得清清楚楚。“这种天气怎么能够用创可贴呢?撕开的时候会粘着皮一起撕下来的,应该去医疗室用纱布包扎一下。”苏景年的话音还没落稳,陈晴夏就向他鞠了一躬跑开了,隐隐听见背后男生的叹息:“不会真的是哑巴吧,真可怜。”话语里充满了同情的成分。
不是哑巴,真的不是哑巴,陈晴夏在心里默默地反驳,只是……
只是。
唉。
04
“校服裙子怎么磕破了?”隔壁屋的女人尖细的声音抬高了八度,震得陈晴夏的耳膜嗡嗡作响。“败家东西,早叫你不要去上学了,小影将来也是要上学的,都供着你们读书就指望你爸那个窝囊废供得起吗?”陈晴夏拿着铅笔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姐姐,吃,吃。”稍微比椅子高一点的小丫头穿着花枝招展的蓬蓬裙,手里拿着一块儿被舔了几口的糖果,举起来讨好地看着她。陈晴夏拍拍她的脑袋笑了笑摆摆手,这就是女人口中的小影,她的妹妹。
嗯,或者说是,同父异母的妹妹。
铅笔尖儿因为用力过度断在纸上,把纸戳开断断续续的一道。陈晴夏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写着的字是“想上学”,还有“苏景年”。
苏景年,真是好听的名字,好像每个字都透出暖洋洋的日光,汇聚在胸口处集成铺天盖地的温暖,在自己苍白冷清的世界里撑起细脚伶仃的结构来,渐渐从结构里延伸出悸动的廊檐。
怎么又在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喝喝喝,早晚喝死你,没点本事就知道喝!”女人的声音又高了八度。“老子喝点酒也要你管吗,又没用你的钱喝酒。”应该是父亲又喝多了酒回来了。陈晴夏支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她最怕这种时候,父亲每次喝完酒回来都得和她的后妈言语不和大打出手。“我让你喝,小影连衣服都快买不起了,还得供你那个有病的女儿上学,还去看什么心理医生,我看是有精神病吧!你不去多挣点钱整天就知道喝酒!”清脆的碎裂声灌进陈晴夏的听觉里,是后妈摔碎了酒瓶,而后是父亲的咒骂声,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喊声,邻居赶来的劝解声,这些声音堆成一个乱糟糟的毛线球,没有头绪,想想都让人厌烦。
“别……”想说一句别吵了,可是这么简单的三个字也不能通顺完整地表达出来。陈晴夏跑到客厅,站在因为争吵而开始动起手来的两个人中间,可却只能呆愣愣地:“别……别……”就是没有办法说完整。
“别什么别,自己有病还拖累整个家都不高兴,你怎么不去死!”女人一个巴掌甩在陈晴夏脸上。痛觉似乎已经被麻痹,火辣辣的感觉积聚在左眼以下约三指的地方,短暂的停顿后才慢慢铺开在整个左半边脸上,手指印和稍显红肿的颜色一点一点蔓延。
“你凭什么打老子女儿?”父亲也不甘示弱地甩了女人一个巴掌。女人捂着脸坐在地上撒泼,精心的描眉画眼已经白一块儿黑一块儿地掺着眼泪糊在脸上,像一个正在表演逗乐的小丑。可在眼下这个场景里显然不像是逗乐,她蹬着腿哭喊:“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我算是看明白了陈国成,跟你过的女的早晚都得和你离!我也得学你那个前妻一样和你离婚,不过你别想指望我像那个女人一样净身出户,这房子也有我一半,她净身出户不还是自杀了吗……”
陈晴夏从家中跑出去大力关上身后的门,把所有的争执都关在身后。阳光斜切过一半的街道,长长的街形成泾渭分明的两种色彩。一小半蒸发在黄昏的余热中,大半被浸泡在暗淡的光线里。天色在手表表盘一圈圈的转动中变化,在时针指到8的时候终于完全黑了下去。一盏一盏的橘色的路灯接连亮起,像黑夜的心脏一样在雾气里跳动。
陈晴夏蹲在街角把头埋在膝盖上,她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反复地呢喃:“我……我叫……我叫陈……陈晴……夏。”果然连这么简单的自我介绍都没有办法说好,果然是“有病的女儿”,果然是个拖累。陈晴夏似乎终于筋疲力尽的样子,她把手中写写画画的树枝丢掉,靠在后面的墙壁上无声而剧烈地哭泣,肩膀一直在颤抖,喉咙间想要脱口而出的号哭被拼命压抑成抽动的哽咽。为什么这么难过啊,可是一个话都说不好的人,可以喜欢别人口中超优秀的人吗?再有一次,陈晴夏想,如果再有一次能够碰见他,就算是不见天日的暗恋也要默默喜欢他,要是再也遇不到,就作罢吧。
“你怎么这么晚还在这里?哭了?”白色的球鞋在她的面前站定,球鞋主人的声音里带着担心和疑惑。陈晴夏听到声音的那一刻,好像飞鸟滑过心头留下一声长长的回音,而后一大片向日葵灿灿地生长出来,它们开得那么急切那么生动,好像要倾诉出所有的欢喜。
是他,是他啊。
总有那么一个人,在遇到他之前你不信神佛,在遇到他后,你笃信命中注定。
苏景年低下头来按住陈晴夏不断颤抖的肩膀,不明白为什么在看到他之后这个沉默的姑娘哭得更厉害了。“你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家里人会担心的,我送你回去吧。”苏景年想拉着她站起来,但是陈晴夏摇摇头,挪了几步拿过一根树枝,一字一顿地在地上写着什么。她写得那么急切那么用力,以致在最后一个字写完的时候树枝都断掉了。苏景年靠过去看,地上的字不是很清楚,要靠很近借着昏黄的路灯才能隐隐约约看到结构轮廓,不过他还是很快明白她写了什么。
我、不、会、说、话。
“你叫陈晴夏吧,晴朗的夏天,名字很好听。”苏景年握住陈晴夏还在用手指固执描着那几个字的右手,善意地笑着,“晴夏,没有关系的,即使不会说话,也没有关系。”
05
如果在意一个人的话,就觉得自己会常常和他遇见的吧。几天后,陈晴夏在学校的图书馆发现了苏景年,他带着黑框的眼镜,紧锁着眉头看着眼前摊开的一本书,好像显得更温和一些了,陈晴夏偷偷在心里浮起了一个对戴着眼镜的苏景年的评价。苏景年没有选择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的靠窗户的位置,而是独自待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陈晴夏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下来偷偷看着苏景年看的书,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旁边还放着一本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又晦涩又厚重,陈晴夏吐了吐舌头。苏景年原来喜欢看这样的哲理书啊,想起别人对他的评价,确实是超优秀的学生。
“晴夏?”苏景年的目光看了过来,陈晴夏把手里的漫画书手忙脚乱地塞进书包,朝男生慌乱地笑笑。“来这里看书吗?”苏景年看着她因紧张而通红的脸有些好笑。陈晴夏摇摇头推过去一张纸条:来这里写作业,数学不好。“数学不好?不如我帮你补补课。”苏景年顺手在纸条上画了个憨态可掬的兔斯基,做着捧心的动作真的是栩栩如生。“完全不收费的。”苏景年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样子,“只给你补课啊,不要告诉别人。”
集合,数列,线性规划,反函数,三角函数。这些原来都是构成陈晴夏困扰的成分,是别人口中“一看见这些名词就会下意识想吐”的心情。可是在苏景年的讲述下像是伸出了温柔的触角,把她从困扰中拉扯出来给予一个温暖的拥抱。其实这些都不是很难,只要用心,什么都不会很难,可是爱情呢?陈晴夏偷偷抬眼看着在算题的男生,侧面很完美,皱着眉头的样子也很完美。
只要用心,就不会很难吗?
并没有什么邀约承诺,不知道什么时候形成的无声约定,每个周末下午陈晴夏都会来到图书馆这个偏僻的角落,也不管后妈整天的冷嘲热讽。苏景年总会在她来之前等在那里,之后就帮她讲数学,讲英语,或者物理化学等,真的是非常厉害的人。他是不是……是不是也有点喜欢自己呢,不然为什么只给自己补课,明明应该是没有什么交集的陌生人。陈晴夏总是在解题的空隙里胡思乱想,一个小小的期待和猜想自从冒出了头就扎根在脑海里,每次都会在想到这一处的时候赶紧否定,可是却拔不掉,还一天一天地生长着。
“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呢?”一天补完课后两个人都在收拾书本,陈晴夏犹豫了半天还是把纸条推了过去。苏景年看完后没有想象中的诧异尴尬或是害羞的表情:“我喜欢长头发大眼睛,成绩很好,说话声音也很好听的女生。”苏景年没有任何迂折回转,所有的标准都简单却也锋利,眼角不经意地转向东北角的方向。长头发,大眼睛,成绩好,声音好听的女孩子。陈晴夏低了低头,看着自己刚刚及肩的头发,鼻梁上架着的眼镜,都不一定能上得了大学的成绩,不敢说话只能装哑的结巴,一个条件都不符合。无穷无尽的悲伤在心脏塌陷的地方滋长出新鲜的苔藓,再也没有晴朗的天日。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帮我承担责任?为什么会在我伤心时恰好碰见我?为什么要帮我补课?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心中像是有一只不甘愤怒的小兽在嘶吼,悲伤溶解出来的物质一直要冲出眼眶来。
眼睛转向东北角的方向,多么细微的一个动作,陈晴夏在跟着看过去的一刹那心里迅速降温。
“原来如此”带着真相的定义从空气中传递过来,在一呼一吸之间被侵吞到肺里。三班的路琛在东北角的地方坐着看书,正是第一次相遇时在三楼叫苏景年上去改试卷的长发短裙的女生。她长长的头发披散开,左边垂下来的头发被挽到耳后去,小巧的耳垂儿上可以看到精致的耳钉在光的折射下闪出熠熠的颜色。旁边有人问她一道题,她看了看笑着说这里应该填一个形容词,然后拿笔写在习题册上面,声音带着软软的质感,又像是撒上了一层糖,隐隐地透出些甜蜜来。听到身边有人在窃窃私语,说路琛这么好的成绩也每个周末都来泡图书馆,到底是好学生。陈晴夏听见有植物从脑海里被连根拔起的声音。
长头发,大眼睛,成绩好,声音好听的女孩子,每个周末都会有的免费辅导。
原来是这样。
06
陈晴夏做清扫的时候在地上捡到一个纸团,展开来看字迹龙飞凤舞,上面写着一段话,应该是最近很火的段子,前一段时间她还听到有同学提起过,最后是以好感动或者好励志作为总结,今天终于看到了全部:“语文老师说,如果你爱一个人,不是下课给人家买买水,不是短信发来发去,也不是周末一起出来唱唱歌聊聊天吃吃饭,而是做一个出色的人。以后的以后,可能还有别的人爱她。你要做的,是把别人都比下去。你要变得优秀,要比其他人都优秀。”这应该是写给男生的话吧,可是她只想知道比其他人都优秀,爱情就能改变现实吗?尽管对手是那么耀眼,几乎所有男生提起来都是以“女神”作为代号的人?
她也不会把自己当作对手的吧,那么微不足道,那么平凡,连话都说不通顺的自己。自卑感像是水藻,一旦抓住某个人就会缠着她一直沉下去,太自卑了。
书桌上放了崭新的镜子,一面几乎能照开自己上半身的大镜子。这是陈晴夏自己偷偷攒钱买回来的,不敢让后妈看见,白天就藏在能够锁上的衣柜里,晚上等到一切已归静寂大家都睡熟了之后才会把它拿出来放在桌子上,镜子里映着清晰的自己。“我……”她看见自己喉咙处在滚动,“我叫……”嘴唇颤抖得厉害,“陈晴夏。”终于说出来了,虽然还是不够连贯,但是已经好多了。加油,陈晴夏鼓励着镜子里的姑娘,比别人都优秀,现实能够改变爱情。
“陈晴夏”渐渐成了一个被反复议论的名字,从班级的中游生到年级排行榜的前十名,从一句话不说被所有人都认为是哑巴的怪人,到竟然偶尔也参加课间的八卦大军发表一些简单的见解。陈晴夏并没有感觉自己变化多么巨大,可是慢慢也有了课间能相互挎着去厕所、平时能说笑着去做课间操的朋友。其实改变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现在她也有了长头发,每天坚持做眼保健操、注意用眼卫生,慢慢也有了摘掉眼镜后露出来的大眼睛,也有了很好的学习成绩,也可以用好听的声音说一些话。苏景年,我现在符合你的理想型了吗?你会不会,会不会看到我的变化,有一点点喜欢我?
“晴夏变化挺大的,以前从来没有发现你还蛮漂亮。”现在关系很好的朋友这么评价她。“没有啦。”陈晴夏羞赧地笑笑,“你说男生会喜欢为他们刻意改变的女生吗?”晴夏小心翼翼地问。“这个不好说,不过真正喜欢一个人的话,不管她是什么样都会喜欢吧,不喜欢的话不管对方做什么改变,应该都不会喜欢的。”女生狡黠地看着陈晴夏,“难道……”尾音拉出暧昧的长度。“不是,我只是随便问问,不要多想。”立刻就听懂了暧昧长度的陈晴夏忙摆着手否认,可心里还是咯噔一下子。
不喜欢的话不管对方做什么改变,应该都不会喜欢的。
是这样吗?
07
再次看到苏景年是在半年后,其实在这半年里她无数次看见过苏景年,她对他喜欢吃的东西、爱去的地方了如指掌。所以每一次她都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他,心里面暗暗告诉自己,等我变得再优秀一些,优秀到能够稍稍可以和他比肩的时候,我就告诉他,苏景年,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
“你好,我是陈晴夏,以前谢谢你。”陈晴夏向苏景年欠欠腰鞠了一躬,好像很奇怪的礼节。可是陈晴夏觉得自己在说话之前必须要做些什么才能缓解内心的紧张与压力,终于说话可以没有任何困顿。“晴夏,好久不见了,你看起来变了很多。”苏景年依旧是温和的笑意,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熟稔,对陈晴夏可以说话这件事竟然没有任何的怀疑与疑问。“景……苏景年,我有话想对你说。”本来想只叫他名字的后两个字,可是显得太过亲密反而有些尴尬,后一个字咽了回去又改成叫他的全名。陈晴夏攥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又仔细重复了一遍:“苏景年,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不是哑巴,以前不能说话是因为自卑,因为我是一个结巴,连简单的自我介绍都要反复几遍才能说下来,所以才不敢说话。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人,直到遇见你。你问我是不是受伤了,你替我承担责任赔偿玻璃打扫操场,我想如果再遇见你一次就决定永远喜欢你,然后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那么恰巧地就遇到了你。你帮我补课,你那么温和,我真的太喜欢你了,没有办法控制我自己。”
陈晴夏突然就大声地哭泣起来,她说话快速急促,仿佛慢一点就会消耗掉所有勇气,哽咽的语调像是拔丝一样扯得细长,“你说喜欢长发大眼睛成绩好讲话声音好听的女生,我每天都在家里对着镜子练习说话。我像在书上读到的那样,洗了一个小圆石子放在嘴里反复练习句子,刚开始的时候每天舌头都会磨破,慢慢地终于能说出完整的句子来。我留了长头发,坚持做眼保健操摘掉眼镜。我把能够利用的时间全部拿来学那些我看到就会头疼的题,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裹进被子里大哭一场,哭过之后肿着眼睛继续做题背书,就是为了能变成你理想的那种成绩好的女生。我喜欢你,我真的是,太喜欢你了。”
说完这些话,陈晴夏哭得蹲在地上,泪水从手指缝间汹涌出来,一直以来的艰难、委屈、痛苦、悲伤、辛酸,似乎这一刻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那些在自己头脑内生成的倔强与喜欢穿透骨头和淋巴,穿透了每一个细胞和每一寸皮肤,无形地生长。
苏景年也蹲下来看着泣不成声的少女,伸手扶住她的肩膀:“谢谢晴夏你喜欢我,我……我也有喜欢的人了。”
08
“我也有喜欢的人了。”
陈晴夏已经想不起来那天听到这句话的心理状态是怎么样的了,她只知道自己应该赶快从这里逃离。她捂着嘴巴站起来就飞跑而走,把苏景年的呼喊抛在身后。是啊,一个那么优秀的人为什么会一直单身呢,原来心里早就有了喜欢的人,可心还是疼啊,好像心脏承载情感的部分开始溃烂,渐渐分裂出扩张的罅隙来,风吹过有猎猎的回响和钝重的疼痛。虽然终会有茂盛的枝叶在这里繁衍,可是还会有根刺痛得扎进心壁。
在几天的东躲西藏后,陈晴夏终于被苏景年堵在回家的路上:“陈晴夏,你从来都是这样不听别人讲完话的人吗?”陈晴夏低着头拼命咬着嘴唇上的死皮。“你不好奇我听见你能够说话为什么不惊讶吗?因为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不会说话而是语言障碍。”
苏景年缓了口气:“我表哥是心理医生,你去他那里看过心理疾病,我在遇见你之前就在他那里看过你的医疗档案,说你是因为母亲去世的心理障碍导致语言障碍。表哥说他们把你这种情况叫作音顿,不是不可以治愈,而是你没有动力突破你的心理障碍。”
“我从遇见你的时候就认出了你,本来只是想帮帮你,可是后来,我自己也说不清我对你变成了什么样的情感。帮你承担责任,你离家时找到你,给你补课……晴夏,这些都不是碰巧的事,哪有那么多碰巧的事情呢?只是因为想见到,想找到,想帮到,才促成了碰巧。”
苏景年抓着陈晴夏的手腕继续说:“晴夏,其实真正爱一个人不只是全心全意地保护她不让她受伤害,真正的爱她是帮助她自己强大起来。让她在别人面前不自卑,别人提起她时会让她觉得骄傲,不让她在黑夜里黯然哭泣,让她变得越来越优秀。即使有一天她因为太优秀在感情上有了更好的选择,但是帮助她让她变成这样的那个人,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晴夏,我早就知道你喜欢我,说的那些喜欢的女生类型,是想让你因为有个目标而变得更加强大更加优秀。我想做你身边那个,你永远不会忘记的人。”
“所以我说的那个喜欢的人,是你啊。”
如同皱巴巴的棉花被吸进了空气变成了大朵大朵的云彩,饱满得膨胀,剪一片下来慢慢咀嚼有着温馨的甜软,心情就像是三月的晴朗,花朵一般地绚烂着。
我说的那个喜欢的人,是你。
真好。
09
岁月的弧度已经画得足够圆满,厨房里传来的呼喊声打断了晴夏的回忆:“老婆啊,炒菜是先放酱油还是先放醋?”陈晴夏走到厨房看着空空的菜锅无语地摇摇头:“苏景年,你管它先放酱油还是先放醋,你先放油好吗?”
尾
对生命的怨恨,对现实的不满,对自我的失望,这一切的一切最终会慢慢累积沉淀下去变成厚厚的淤泥,努力和改变会涌动上来变成盖住淤泥的平和的一池水。爱情像音顿一样,即使在开始会断断续续地让人失望,可是总会有顺畅的时候。爱情会改变现实,我们要相信。
你知道吗?
你知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