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村镇是长山县的一个镇,但因为有了胶济铁路穿境而过,因而商贸繁荣,四方皆知。在一条僻巷的院落门前,挂着“东亚商贸行”的牌子。这天,一个神秘的人环视四周,当他确认没有人注意他的时候,闪进了这座院子。
透过一楼厚厚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室内。一个身着日本和服的中年男人起身把他拦在门口。这个人虽然穿着便装,但看上去身材魁梧,十分凶恶。着和服的叫长谷川,是山根的助手。
神秘来人简短地说:“我找山根先生,你只要告诉他,我是从长山城来的,他就知道了。”
长谷川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然后转身上了楼。
神秘人坐在楼下的沙发里,摘下了帽子,惬意地抽起烟来,这才看清楚他是高洪元。
二楼完全按照日本的风格装修。山根穿着和服,惬意地翻阅着一本字帖。当长谷川进来附在他耳朵上轻轻私语的时候,他甚至没有一丝惊讶,他吩咐:“请他上来吧!”
长谷川重新走下楼来的时候,已经变得十分客气了,说道:“高先生,请!山根先生在楼上等你。”
高洪元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衣服和帽子,迈着轻松的步子走上楼梯。
山根正在书案前沉静地练习书法,他写的是一幅“淡泊明志”的大字,字体刚劲有力,笔势连贯。
高洪元不由得轻轻夸了一句:“好功底!”
山根头也没抬,谦和地笑道:“比起你们中国人来,我练书法可以说是班门弄斧,小附风雅。”
高洪元道:“不,从山根先生的运笔来看,可以说是疏密得当、重心平稳、笔势贯通,不亚于我们中国人。”
山根说:“过奖了!从书法的渊源来讲,无论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都讲究学其精髓,这和中国与日本山水相依、血脉相通不无关系。”
高洪元揣摩道:“看来山根先生对此还很有研究。”
山根一边端详着字,一边说道:“研究谈不上,但我还是略知一二。中国的书法在日本叫书道,其实书道原来是中国人先叫出来的。”
高洪元道:“我这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书法……不,书道,还有这么多学问。”
山根继续滔滔不绝地讲道:“依我的理解,书道这一说法,其实比书法这一说法更全面、更完整、内涵更丰富。但因为在中国的历史上书法先于书道,所以更多地约定俗成叫书法了。而日本深受中国唐代文化的影响,我们叫书道也就顺理成章了。”
高洪元赞许道:“这么说早在汉唐时期,中日两国的文化就已经融合在一块儿了。”
山根由衷地点点头:“是啊!在日本,书道比书法包容的内容更广泛、更深刻,它甚至上升到哲学的层面,而中国书法只是作为抒情达意的感觉艺术。”
高洪元索性把马屁拍到底:“山根先生把书法与书道理解得这么透彻,实在令人高山仰止!”
山根傲慢地说:“透彻不敢说,高山仰止的境界也达不到,但感悟还是有的。中国人讲法又讲破法,日本人讲道又讲破道,道无常道嘛!在日本很早就有人开始试图打破‘道’这个绊脚石,法与道已大大落后于时代。不管是中国的书法还是日本的书道,都应赋予它新的生命和活力。”
高洪元说:“明白了。山根先生是想用书法来诠释一个道理,时代是进步的,不管是法也好道也罢,只要落后于时代就要破掉它、改变它。比如中日两国目前的战争……”
山根笑起来,打断他:“不不,我说的还是艺术,艺术的东西是要跟现实分开的,不是吗?”
高洪元笑了,笑得有些暧昧。
山根扔下笔,坐到沙发上,问道:“高先生,我应该怎么称呼你?是国民政府长山县军事科科长,还是……”
高洪元也坐下,说道:“你说得没错,目前我还是科长,至于不远的将来谁也不好说。”
山根道:“那好,我还叫你高科长。不知你这次来给我带来了什么礼物?”
高洪元微微一笑:“当然是山根先生感兴趣的东西。”
说罢,从怀里取出一个档案袋递过去。山根接过去打开,原来是一张地图,上面标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有的地方特意用红笔勾出来。
高洪元打量着山根:“还满意吧?”
山根满不在乎地扔回桌子上:“其实这已不是军事秘密。我们的军队已经占领了黄河北岸,中国军队的防线溃不成军,占领这些地区只是时间问题。”
高洪元说:“可卢县长还是认为它挺有价值,所以才让我专程送过来。”
山根:“那……卢先生……不,你们现在还称其为卢县长,他有什么要求?”
高洪元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的要求,只是想要你给他提供安全的保障,保证他和他的家人在撤出长山城后,能平平安安地从铁路南下,不会遇到麻烦。”
山根说:“这没问题,我们曾经是朋友,对朋友,我山根一向讲信用。卢县长和他的家人可以从周村乘火车离开,我保证不伤害他们一根毫毛。”
高洪元站起来,鞠躬道:“那我先替卢县长谢谢您!”
山根也站起来:“高先生,我曾经对我这位老朋友说过,我关注军事情报,莫过于我关心中国的经济更重要。其次,我要知道一旦日本军队占领以后,这一地区的形势会是什么样?有没有中国军队的抵抗,特别是共产党游击队的抵抗?从这一点上说,日本军队立足未稳,这才是致命的。”
高洪元说:“山根先生放心,我回去会好好跟卢县长汇报的。至于我,可能还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如果有新的情况,我还会来找您。”
山根高兴地说:“那我期待你的再一次光临。”
高洪元走出门去,突然退回来,说道:“山根先生,我还得到一个情报……”
山根说:“高先生请讲!”
高洪元不动声色地说:“我得到情报,从省城来了一个人,这个人目前在我们长山城。”
山根惊愕地抬起头来:“你们抓到他了吗?”
高洪元说:“目前还没有,不过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去向,正严格盘查。”
山根严肃地说道:“希望高先生转告卢县长,就说我十分关注这件事件的进展。”
高洪元脱帽向他致敬,幽幽地说:“我会转告卢县长的。”
正如高洪元跟山根所说的那样,当天长山城的气氛比平常显得紧张,街上增加了警察和维持会的人,他们仔细盘查每一个可疑的行人。
姚启明骑了辆脚踏车,一边走一边警惕地注视着两边的动静。
有人认出了他,打着招呼,姚启明含糊地应着。他趁人不注意,拐进一条小巷里。
这是先前林山住过的地方。他敲敲门,立刻有人过来开门,他闪进去。
姚启明把车子放到南墙根下,气愤地低声骂了一句。林山见姚启明脸色严峻,迎出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姚启明说:“警察满街盘查行人!”
林山也警惕起来:“盘查行人?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不是他们嗅出了什么味道?”
姚启明说:“我也不知道,只是以前从来没有这么紧过,大街上都是警察。”
林山判断着:“这说明敌人闻到了味道。”
姚启明说:“也许是巧合吧。”
林山说:“但愿是吧!我在这里的工作还没有完成,还需要找马校长谈一次话。”
姚启明说:“我已经安排好了,城里太危险,我让廖国生带着马校长出城,他在袁家茔地前的岔路口等你,你们在那里见面。”
林山有点儿惊诧:“怎么会选在那么个地方?”
姚启明说:“袁家茔很大,古树参天,还有守墓的屋子。那里有一条小道去周村火车站,你们见面后可以直接走。”
林山说:“那就好,可我怎么才能出城?还有马校长,他回来晚了,县城的敌人会不会怀疑?”
姚启明说:“我打听好了,何元昌过六十大寿,他定了十天的大戏,这期间进出城的人很多,我们混在人群里就行了。”
林山说:“这倒是个不错的机会。好,就按你说的办!”
说办就办。这天上午,长山城东城门内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口琴声。伴随着音乐声,出现一队骑车的学生,徐纯声口里含着一只口琴,边骑边吹奏。
这些学生嬉笑打闹着,一路朝东城门冲过来。
马六指看见骑在最头里的廖国生,招呼着:“你们这是干什么去啊?”
说话间,廖国生的车子已经来到跟前,他单腿支车说道:“带学生去郊外写生。”
马六指还没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学生们已呼啸而过。他有些急,忙喊:“都站下,站下!上峰有令,要停车检查。”
廖国生笑道:“都是我的学生,查什么啊!”
马六指还想阻拦,张永诚早已来到近前,摘下墨镜道:“怎么着,这才几天不见,下眼皮就肿了,不认识我们了?”
马六指觉得惹不起,忙笑道:“是永诚同学,认得,认得!你从哪儿弄个墨镜戴着,还真没认出来。”
张永诚挑衅地说:“认得也要查?”
马六指有些服软:“兄弟也是执行命令。”
张永诚跟黑社会一般,朝身后的同学们挥挥手:“同学们,下车,一个个让他查!”
几个男同学听罢,下车将他围住。马六指一看来者不善,忙换了一副笑脸道:“算了,算了,都是自己人,查什么啊,放行!”
张永诚大大咧咧地说了声:“谢了!”骑车扬长而去。
人群里,看到了马跃华的身影。他戴着一顶太阳帽,身背画板。
这天,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南城门,一队骑车的学生嬉笑打闹着一路朝城门冲过来。老五看见骑在最头里的姚启明,招呼着:“站住,你们这是干什么去?”
姚启明单腿支车说道:“长白中学的,带着学生去郊外写生。”
老五还没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学生们已呼啸而过。老五有些急,忙喊:“都站下,站下!要停车检查!”
姚启明笑道:“都是我的学生,查什么啊!”
老五不买账:“你的学生?你是谁?”
赵国玉骑车赶到,冷笑道:“亏你还是长山城人,连长白中学大名鼎鼎的姚老师也不认得?让开!”
说罢,骑车扬长而去。人群里,林山同样戴着一顶太阳帽,身背画板。
他们已来到一处墓地,这里古树参天,十分幽静。林山和马跃华热情地握手。林山说:“又见面了!”
马跃华由衷地说:“是啊,这刚刚几天的时间,就好像隔了好几个月。”
林山说:“我也是,看来我们有缘啊!我还要赶火车,我们边走边谈吧。”
两个人沿着林荫小道轻轻地交谈起来。墓地外,姚启明、廖国生、张永诚、赵国玉等人警惕地眺望着四周。
林山说:“看来上级党组织把你们学校当作清河地区抗日武装的起义点是正确的,马校长不愧为中流砥柱!日本鬼子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而国民党正面战场必将全面溃退,在这个真空时候,正好由我们来填补。”
马跃华感慨地说:“过去我一直犹豫,认为靠国民党的军队就能抵御日本人的进攻,现在看来这种想法是幼稚和单纯的。只有你们共产党人真正执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动员和鼓舞全国的老百姓同小鬼子斗争到底,也只有全国四万万的同胞都武装起来了,才能最终打败小日本!”
林山说:“马校长这么想我很欣慰。我们共产党人一直是站在抗日的最前线。情况紧急,我回去就向省委汇报,争取批准你们的计划,打响清河地区武装反抗日本侵略者的第一枪!”
马跃华摩拳擦掌地说:“好!不过我们都是些老师、学生,舞文弄墨还行,但拿枪杆子不行,你们得多派些人来指导我们。”
林山哈哈大笑:“别的地方还向我挖人呢!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姚启明和廖国生可都是身经百战的红军战士!”
马跃华不好意思地搓着手:“看不出来!还真看不出来!”
他自己也笑了。林山叮嘱他:“马校长,虽说现在时间紧迫,但我们在组织武装时还是要格外谨慎小心。我已安排姚启明做好准备,具体由他负责,你可以多向他征求意见。”
马跃华点点头,内心里充满了信心。
当天,当鬼子在火车站及各交通要道严密封锁,试图抓到那个神秘的省城来客的时候,在郊外临时货场上,一列货运火车正迎着太阳驶出。车头里,乔装成火车司机的林山拉响了汽笛,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