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笑声朗朗,不过,现在不是马跃华他们,而是冯少卿和柳叶。
这里是邹平城,冯少卿正陪着柳叶在大街上闲逛。他俩身后是美丽的黄山。
这天正是集市,人流熙攘,非常热闹。柳叶背了一个漂亮的布包夹杂在人群里,而冯少卿离她有些距离,两个人并肩走着。
柳叶站在那里左顾右盼,她好久没有赶过大集了,对如此繁华和热闹的场面感到惊讶。
冯记杂货店坐落在一条斜街上,看上去不大却十分精致,店门前摆放着收购蚕茧的牌子,很多人在排队。冯少卿的二哥冯少臣忙着过秤,陈经理则忙着记账验货,两人忙得不可开交。
柳叶看到檐下那块镏金的匾额,不禁惊喜地说:“原来这就是你家的店啊!”然后拉起他的手说道,“我们进去看看吧!”
冯少卿却躲闪开,支吾着说:“最好还是不去了。今天是大集,生意忙,我爹说不定会在……”
柳叶不解地问:“那怕什么?”
冯少卿仍然局促不前:“不怕什么,就是……爹本来让我来帮忙的,我一早就躲出去了。见了我爹,我跟他怎么介绍你?”
他这个想法让柳叶感觉很可笑,她笑道:“怎么介绍,就说我是你同学啊!”
冯少卿说:“可我哪有你这么小的女同学?”
柳叶说:“怎么没有啊!我们班同学的年龄就相差很大,最大的同学孩子都上小学了。”
冯少卿还是坚持说不行,突然看到爹从店里走出来,拉起柳叶躲进旁边的百货店里。
原来有个客户跟陈经理争执起来,陈经理抓起一把蚕茧看了看,说道:“你跟我争也没有用,这是春蚕还是夏秋蚕茧我一看便知,出的丝不一样多、也不一样长,价就不一样。也不是我用,送到周村的厂子里,那边跟我也不讲情面,按质论价。”
客人无奈地走了。冯邦才倒背着双手站在门口,吩咐着:“陈经理,今天客人多,等忙过这一晌午,你再去山里看看收货的情况。”
陈经理对东家说:“放心吧!我一会儿就去。”
冯邦才东张西望道:“少卿这小子还没来?”
冯少臣接话道:“二弟说不定有事,反正有我帮着陈叔。爹,你有事就走吧!”
冯邦才无奈地摇摇头,叹口气走了。
冯少卿怕被爹看到,只顾躲在百货店里,见爹走了,才吁了口气,回头却不见了柳叶,忙回头寻找。
此时柳叶正被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了。店老板走过来,满脸堆笑着问:“姑娘,看中啥了?我这店里刚进了东洋的雪花膏,抺在脸上又白又好看,还喷喷香,不信我拿给你看。”
柳叶不屑地说:“日本货?我不要!老板,现在市面上都在抵制日本货,你怎么还卖?”
老板尴尬地缩回手,嘴里嗫嚅道:“你看我这记性,说好晌午就撤下架的,这人一多就忘了。这日本人快打到家门口了,抵制日货,应该的,应该的。”
柳叶不再追究,指着一条白毛巾说:“老板,你拿这条毛巾让我看看吧。”
店老板递过毛巾,柳叶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它,爱不释手。
冯少卿过来,见她手里拿着条毛巾,问道:“怎么,你喜欢这条毛巾?”
柳叶说:“我想给爷爷买。我爷爷打铁,整天烟熏火燎的,送给他一条毛巾,他就可以经常洗洗脸、擦擦汗了。”
冯少卿说:“那就买吧!”
冯少卿争着付款,柳叶制止道:“我有钱,平时叔叔给我的零花钱我都攒着呢,这是我给爷爷的心意,你不用争。”
冯少卿只好悻悻地抽回手。柳叶痛快地把身上所有的钱掏出来,有点儿不好意思:“算了吧,我钱不够。”
店老板爽快地说:“看你是个孝顺的姑娘,再说,你还是冯三少爷的女朋友,有多少算多少吧,就卖给你了!”
柳叶红了脸:“谢谢老板!”
柳叶拿了毛巾,眼睛又停留在货架的另一样东西上,这是一个精美的笔记簿。虽然只是轻轻地一瞥,冯少卿却感觉到了,问她:“还需要买什么吗?”
柳叶有些遗憾地嘟囔:“不买了!时间不早了,咱们该动身走了。”
两人走出百货店,冯少卿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柳叶道:“刚才我忘了样东西。”便返回去。
片刻的工夫,冯少卿重新出来,如释重负。柳叶感觉到冯少卿的神情有些异样,问道:“刚才你去干什么了?”
冯少卿支吾其词:“没……没干什么!”
两人起程。天空晴朗,冯少卿骑着脚踏车,车后座上载着柳叶,奔行在宽阔平坦的大道上。风吹动着柳叶的头发,她快乐地笑着,大声地问:“经常去山里吗?”
冯少卿回答:“经常去!”
柳叶指着远处的一座高山:“爬过那座高山吗——摩坷岭?”
冯少卿大声地承认:“没有!”
柳叶自豪地说:“我们那里还有著名的醴泉寺!”
青阳二乡在邹平城西二十里,两人一路说笑着,很快就到了。再看这里,群山环抱,风景秀丽。在靠山的高坡上有一家铁匠铺,有人在铺子的门前搭了一个凉棚,凉棚底下垒有炉灶。
炉火熊熊,一个小男孩儿卖力地拉动着风箱。他叫石头,满脸是灰,只露出一对黑眼白睛和满口雪白的牙齿。
另外两个人系了牛皮围裙,在锻打一块铁具。这两个人一老一少,年少者三十多岁,孔武有力,是石头的爹,人称刘铁匠。年长者已经七十岁开外,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他是柳叶的爷爷,人称赵九爷。
赵九爷从通红的火炉里钳出一块铁,用手中的小锤有节奏地敲打、引导着,刘铁匠则按着赵九爷的锤点挥动着大锤猛烈敲击,一下、两下、三下……
锤声叮当,钢花四溅。
赵九爷将敲打变形的铁块放到水盆里,“哧”的一声,腾起一股水汽。赵九爷钳着铁块端详着,重新扔回到炉里。
刘铁匠对儿子喊:“石头,再把火烧得旺一点!”
石头应着,索性站起来,拉动着对他说来有些沉重的风箱。赵九爷赞许道:“石头真是好孩子!”
铁匠铺外,柳叶已来到近前,跳下车,亲切地喊了一声:“爷爷!”
最先是刘铁匠闻声探出头来,惊喜道:“这不是小叶子回来了吗?”
柳叶高兴地回答:“是啊,是啊,炉匠叔!”
刘铁匠急忙摆手:“不能再叫我炉匠叔了。”
柳叶惊讶地问:“那叫你什么?”
刘铁匠说:“这年月,外头的日子也不好过,我再也不挑着个挑子四处当小炉匠了,回来跟着你爷爷打铁了,所以你得改口就俺铁匠叔了。”
大伙儿都笑起来。
赵九爷激动地把孙女儿搂在怀里,说道:“叶子,我日盼夜想的,你咋这时候才回来啊?”
柳叶撒娇道:“爷爷,我不是上学吗?功课忙,路又远,这我还是请假回来的呢!”
赵九爷笑得脸开成菊花:“是吗?这么说,俺孙女儿还是请了假专程回来看我这老头子的。”
柳叶嗔怪道:“那是!”
柳叶从包里掏出毛巾递给爷爷。爷爷笑了:“叶子,你看你爷爷这张老脸,整天跟煤灰铁头打交道,能用这么雪白的玩意儿?”
柳叶说:“这可是我的一点心意,我去给你打水。”说罢,跑去倒来一盆水,逼着爷爷洗脸。
赵九爷乐得心里开了花似的,按照孙女的要求把脸洗干净,然后擦净。柳叶笑了,在场的人也笑了。
石头跑过来,抱住柳叶喊着:“姐姐,姐姐!你给我带礼物了吗?”
柳叶被问住了,不好意思起来:“石头,姐忘了。”
石头气恼地把头蹭过来,柳叶急忙用手去挡,还是弄了一手煤灰。
柳叶哭笑不得,只好说:“石头,下次姐再给你带。”
石头摇着头:“不行!”
冯少卿见此,变魔术似的从衣兜里摸出一把糖来,递过去:“石头,你姐买的,搁我口袋里了!”
石头一把抢过去,剥开一颗含在嘴里,一边吃一边道:“不算!”
大伙儿又笑了。刘铁匠训斥道:“这没娘的孩子,就是缺少家教。”
赵九爷瞪他一眼道:“这是咋说话?孩子就是孩子,你小时候还不一样淘气!”
柳叶向爷爷介绍冯少卿,冯少卿同他们寒暄问候着。
大家正在说话的时候,从村口方向传来唢呐吹奏的声音,柳叶张望着问:“爷爷,村北头怎么有吹喇叭的?”
赵九爷不屑地说:“北街刘敬坤他娘死了,上五七坟呢!”
柳叶问:“刘敬坤?”
刘铁匠接过话:“你不太熟,就是刘大拿子的老二,在保安旅当营长,整天吃喝嫖赌不务正业,我看他娘就是让他气死的。”
赵九爷调侃着:“这活着不孝顺,死了却献殷勤,还不就是做样子给人看的?”
“背后里这是说谁哪?”
突然背后有人说话,大伙儿吓了一跳,定眼看时,棚子底下早已坐了一个人。这个人身着布衣小褂、黑灯笼裤,腰系一条黑布带,打着裹腿,喊着:“赵九爷,来碗水喝!”
赵九爷冷冷地说:“我这里又不是茶馆,不伺候!要是渴了,自己到水缸里舀。”
来人果然到水缸里舀了一碗凉水喝下去,然后喝道:“好痛快!”
赵九爷冷嘲道:“山河子,可是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这阵子去哪儿转悠了?弄了多少金银财宝回来?”
被叫作山河子的人并不气恼,嬉皮笑脸地回答:“也没多少,这年头不比从前了。”
刘铁匠低声骂着:“整天偷鸡摸狗,不务正业,也不怕折了寿。”
山河子大言不惭地说:“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就是磨推鬼。管他娘的是偷是摸、是拿是抢,只要有钱,就能吃香的喝辣的。你当个炉匠可倒好,都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石头他娘死了两年了,连个弦也续不上。”
刘铁匠反唇相讥:“可我晚上睡得安稳,你怕是睡觉都得把脑袋掖在裤裆里,不知啥时候就搬了家。”
山河子气恼得摆摆手,嘴里嚷着:“好人不跟驴斗气!赵九爷,我来是跟你商量件事。”
赵九爷道:“说吧!”
山河子说:“我想请赵九爷给我打一把刀。”
赵九爷问:“你打刀干什么?”
山河子说:“当然是杀人啊!要不打刀干啥?”
赵九爷说:“那我不打。”
山河子不解地说:“赵九爷,我给你钱啊,分文不少你的。”
赵九爷摇摇头:“这不是钱不钱的事。”
刘铁匠嘟囔道:“打刀让你祸害老百姓啊?”
山河子急了,从凳子上站起来,脸红脖子粗地说道:“刘铁匠,你见我山河子啥时候祸害过平民百姓?”
三个人还在斗嘴,山道上两个人骑马朝这边跑来。山河子丧气地说:“好人不跟牛斗气!刘敬坤这小子来了,赵九爷,打刀的事以后再说吧,我先走一步了!”说罢,一跃而去。
刘铁匠幸灾乐祸地望着他的背影说:“这可真是狗咬马虎——两下里怕啊!”
冯少卿问:“这山河子是什么人?我看跑起来手脚挺利落的。”
柳叶小声说:“他就是我们这里的一个山匪,喜欢独往独来。”
这时候刘敬坤已到跟前,翻身下马,把马的缰绳交给勤务兵牵着,独自朝棚子走过来,目中无人地喊着:“老赵头,我的马掌磨烂了,帮着换上副。”
赵九爷故作没有听见。刘敬坤又提高了声音:“怎么的,没听见啊?”
刘铁匠没好气地说:“听是听见了,就是没听清是你的马掌磨烂了,还是你的马的马掌磨烂了。再说,我们这儿没有叫老赵头的,你叫的该不是你赵九爷爷吧!”
刘敬坤瞪眼道:“刘炉匠,你是找着让我用马鞭抽你啊!这有区别吗?啥爷爷,我爷爷早死了,我娘都死了。”
刘铁匠挑衅地说:“可你爹还活着啊!你爹按辈分得叫我叔,我叫赵九爷叔,按此推下去,你该叫赵九爷老爷爷吧?”
刘敬坤恼羞成怒:“呸,我叫你老鼠!快点儿,老子还有事赶着回去呢!”
勤务兵也狗仗人势地吼着:“怎么的,老不死的,耳朵聋了,没听着啊?”
赵九爷冷笑道:“臭粪子,我这里还有活儿要干,你要是有事就抓紧走,不走,我这里没地儿盛你,可赶人了!”
刘敬坤拔出枪来,挥着吼道:“老赵头,这臭粪子的小名除了俺爹,还没人敢叫!就是俺爹敢在人面前叫,我认他,我的匣子枪也不认他!”
赵九爷横眉道:“我倒要看看,你小子敢在我头上撒野!铁匠,把这两个人给我轰出去!”
双方对峙起来。冯少卿急忙起身拦在他们中间:“诸位诸位,有话好说。”
刘敬坤看是一个年轻人,根本不放在眼里,瞪眼道:“马圈里跑出头驴来,你是什么人?”
冯少卿并不动气,而是笑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都是乡里乡亲的,这翻脸容易,可以后还怎么见面相处?”
刘敬坤冷笑道:“我刘敬坤怕个屁!小子,这里没你的事,今天我是跟老赵头较真。老赵头,今天你要是给我钉了马掌,咱们没话说;你要是不钉误了军务,我还真打算跟你算算账!”
刘铁匠道:“算账就算账!你把以前我们给你钉的马掌钱都还了,我就给你再钉上。如果不还,门也没有!”
刘敬坤道:“今天我还就跟你较上劲了。要钱是一个子儿没有,可我的王八匣子枪里有的是子弹!”说着,把枪口指向刘铁匠。
冯少卿急忙按住枪口:“刘营长,这就是您的不对了!身为国军,枪口都是对着日本鬼子的,哪有对着自家乡亲的?这要是传到你上峰那里也不好啊!”
刘敬坤斜眼道:“咋,听你这意思,还想到我上峰那里告我不成?”
冯少卿说:“刘营长多虑了。虽说我跟你们上峰也有些交往,不过,这种事小弟我怎么会跟他说?”
刘敬坤警惕起来,打量着他:“嘿,这还真越说越邪乎了,你咋知道我是营长?我倒要想听听你认识谁。”
冯少卿慢条斯理地说:“长山城何会长的公子何永久你认识吧?我记得他好像是你的团参谋。邹平城里的梁希元、梁老太爷你也认识吧?好像他是你们旅长的父亲。”
刘敬坤暗暗吃了一惊,问道:“那你……”
冯少卿轻笑道:“小弟我姓冯名少卿,老爷子在邹平城里开了一家小铺子。我是他的三少爷,恰巧我正好认识他们。”
刘敬坤突然换上一副笑脸道:“原来是少卿小弟,我刘敬坤失礼了!既然咱们在这里遇见,那就是个缘分。算了,我刘敬坤急着赶回队伍,这马掌我也不钉了,咱们后会有期!”说罢,收回枪,翻身上马,匆忙而去。
柳叶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吃惊地问:“你说的可都是真的?你都认识他们?”
冯少卿笑道:“哪儿啊!我也只是听说的,拿来唬唬他,没想到还真把他唬住了。”
柳叶开心地笑起来,带冯少卿去爬山。他们已经站在山坡的最高处,这里山风猎猎,吹动着柳叶的秀发。柳叶指着身后一座山峰大声道:“身后这座山就是摩坷峰,长白山区最高的山峰!”
她转过身去指着山脚下道:“山脚下就是醴泉寺……”
冯少卿顺着柳叶手指的方向,看到一座巍峨耸立的寺院,风中隐隐传来悠然的钟声。柳叶说:“面对这千年古寺,冯少卿,许个愿吧!”
冯少卿说:“还是你来吧!”
柳叶含笑道:“我来就我来!”
柳叶双手合十,闭起双眼:“诸位神仙保佑,保佑我爷爷健康长寿……保佑邹平的父老乡亲们平安……保佑少卿君替我找个好姐姐……”
她睁开杏眼,意味深长地望着冯少卿。冯少卿似乎从姑娘的眼里读到某种情愫,他回避地背过身去。柳叶有些失落,重新闭上眼睛。
冯少卿走到她面前,轻轻说道:“柳叶,不要睁开眼,我也满足你一个小小的心愿。”
柳叶轻声地问:“是什么?”
冯少卿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悄悄放到她的手掌里。
柳叶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手里捧着一个笔记簿,这是她在百货店里看到的那个本子。她惊喜地跳起来:“呀,你什么时候买的?”
冯少卿开玩笑地说:“我会变。”
柳叶含笑道:“瞎说!肯定是你让我等着,回去买的。”
冯少卿笑而不答,而是问:“喜欢吗?”柳叶双手放在胸前,用力地点点头。
石头朝这边跑过来,他边跑边喊:“姐,你看,天上有两只鹰!”
他们循声朝天空望去,天上果然有两个黑点。
天空中的黑点越来越大,渐渐地看清那是两架飞机,机身上涂着的日本膏药旗清晰可见。
冯少卿的脸陡然凝重起来,他惊骇地喊道:“是日本人的飞机!”
柳叶惊慌失措地问:“我们该怎么办?”
冯少卿说:“日本人的飞机朝着县城方向飞过去了,快跑,我们快回去!”
柳叶去拉石头,石头挣脱着:“我不走,我要看飞机!”柳叶吓唬他:“狼来了!”
三个人朝山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