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死一般的寂静。一个黑影从街头闪出,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当他确认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的时候,朝后面挥挥手,立刻又有几个人从黑暗中闪出来。
这是几个蒙面人,黑暗中看不清他们的脸,但从他们敏捷的身手可以判断出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人。
为首的蒙面人打着手语,其他人心领神会地四散开来,潜入黑夜之中。
在街头一个门洞里燃烧着一堆篝火,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着牛骨头和三只手的脸,他俩不断地往火堆里添着柴火。
三只手问:“牛骨头,谁给你起这么个名字?听起来就怪瘆人的。”
牛骨头在全力啃一根骨头,那根骨头已经光光的没有一丝肉了,可他还是舍不得扔掉,抽空回道:“我咋知道啊!打我记事的时候,我就叫这个名字了。”
三只手惊讶地说:“不是你爹给起的啊?我还以为是你爹起的呢!”
牛骨头反唇相讥地说:“三只手的名字也是你爹给起的?”
三只手不以为意:“当然不是。这名字是我自己赚来的。我天天在街上转,只要我看中的东西就没有拿不到手的,人称‘三只手’!”
牛骨头不屑一顾地说:“还好意思说,你那叫拿?就是偷!”
三只手说:“我那叫偷,你那叫啥?”
牛骨头强词夺理地说:“我那叫……要!人家自愿地给,我自愿地要,你情我愿。”
三只手耻笑道:“人家还自愿给呢!人家是看你砸得头破血流的,恶心得慌,所以才给钱打发走人。”
牛骨头被说到疼处,瞪眼道:“你以为我愿意砸自己啊?还不是饿极了才这样。”
三只手嘟囔道:“其实我也是不愿意偷,可就像你说的,我也是被逼无奈的时候才下手,也不喜欢人家叫我三只手。”
牛骨头沉默地望着远处,不吭声。三只手凑过来说:“牛骨头,你说这城里咱还能待吗?日本鬼子把房子都给炸了,城里的人能跑的都跑了,咱们还跟谁要钱去?”
牛骨头说:“能去哪儿?哪儿都一样,我们看情况再说。”
不远处传来隐约的声响,三只手敏锐地听到了。他站起身,警惕地朝黑暗处张望,壮着胆子喊着:“谁?谁在那边?”
真有两个人影紧贴在断墙后。一个黑衣人小声地说道:“有人!”
另一个黑衣人观察了一下,说道:“是两个要饭的孩子。”
前一个人说:“我们走!”
两人猫腰朝一条小巷里跑去。
门洞里的两个人蹑手蹑脚地搜索出来。牛骨头手里攥着根牛骨头,小声说:“你听到有人了?”
三只手说:“听到了。我的耳朵灵敏着呢!”
牛骨头猜测着说:“不会是狗吧?街上有的是野狗。”
三只手说:“你家的狗会说人话啊?再说了,他们的话我听着好奇怪……”
两人并没有发现什么。牛骨头说:“不会是小鬼子吧?”
三只手打了个寒战,恍然大悟道:“你还真说对了,是小鬼子!”
牛骨头吓得全身颤抖地说:“你不要吓唬我好不好?这要是小鬼子来了,咱们不就完了?还有全城的老百姓。”
三只手点点头:“是啊!不过看情形他们人不多。不如我们暗中跟着他们,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些什么!”
牛骨头朝后退着:“我看咱还是别管这闭事,抓紧跑吧!”
三只手说:“我们能跑哪儿?要不你自个儿留在这儿,我去。”
说完,三只手猫腰朝黑暗里跑去。牛骨头犹豫着,最终还是跟了过去。
三只手一路小跑,他终于借着火光看到了刚才那两个黑影,他指着那两个人低声而兴奋地说:“在那儿呢!”
牛骨头探过身来瞅着:“在哪儿?”
三只手埋怨地瞪了他一眼道:“你小点声!这么高声说话,鬼都让你给吓跑了!”
就在两个人跟踪那些身份不明的人的同时,在隔着几条街的长白中学,同学们都还没有睡。
宿舍里没有灯火,漆黑一片。但借着微弱的星光,仍然依稀看清上下铺里聚集了许多同学。大伙儿沉默着,不少同学的脸上和身上还沾着灰尘和硝烟的痕迹。
徐纯声绰号音乐家,口里含着一只口琴,低声地吹着。单调的琴音更增添了几分寂寞。
张永诚望着窗外的夜色忧心忡忡地说:“这也许是我们在学校待的最后一个晚上了,日本鬼子说到就到了。”
赵国玉则趴在上铺上,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写日记,听到他的话停下来叹息道:“今天晚上不知有多少人沉浸在悲痛之中!”
马晓从上铺探出身子,说道:“是啊,白天鬼子飞机炸死了那么多的人。不少人家房子都炸塌、烧光了。”
张永诚问:“同学有受伤的没有?”
徐纯声摇头说:“飞机来的时候,同学们都在最南边的教室里上课,鬼子只是把校门炸坏了,其他没什么损失。”
张永诚说:“城里的人能跑的都跑了,投亲靠友,剩下的都是些没处跑的人了。”
吴染科绰号染料,说道:“我听柳叶说,小鬼子也在邹平城扔了炸弹,正扔在集市上,死伤了很多人。”
赵国玉愤怒地握着笔说:“这小鬼子欠下的血债,我都一笔笔记下来,将来一定让他们加倍偿还!”
范进升是班里的文体课代表,即使在这时候,也没忘一边对着镜子梳他的分头,一边说道:“那是一定!我说四眼子,你不是喜欢记日记吗,今天就记下第一笔,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四日,日本鬼子对我邹长两座县城实行狂轰滥炸,投弹十二枚,无辜百姓死伤无数。”
孙连河插话道:“我听说周村镇就没有遭袭,卢文博那个狗屁县长说不定就是从那儿坐火车逃跑的。”
刘宝粮白白胖胖的,他即使是整天吃黑面窝窝头也长这样,说道:“周村镇住着日本人,有他们开的好几家公司,说不定就是特务机关,他们会扔炸弹炸自己人?这长山城里国民政府跑了,日本特务就会像狗一样闻着气味,潜伏进来。”
张永诚打断大家,提醒道:“所以,今天晚上谁也不要外出,听候指示。”
赵国玉担心地说:“马校长不是去了周村吗?给城里的伤号去募集药品了,今天晚上回不来。”
张永诚说:“不用担心,姚老师和廖老师他们正在开会,商量我们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这时,窗外突然亮起一束摇曳的烛火,马晓同学惊诧地说:“女生宿舍那边有灯光!”
徐纯声趴在窗上辨认了一会儿,说道:“有人端着蜡烛过来了。”
张永诚埋怨道:“不知道施行灯火管制啊,是谁?”
赵国玉说:“可能是柳叶。今天晚上女生只剩下她跟段秀珍了。”
张永诚问:“她们两个怎么还没回家?学校不是发了通知,让女生全部回家吗?”
赵国玉说:“柳叶没接到通知,段秀珍家太远,家里还没来得及接她。”
张永诚吩咐:“四眼子,你去迎接她们一下!让她们把蜡烛熄了,别再招来鬼子的夜间空袭。”
当赵国玉出门迎接她们的时候,柳叶和段秀珍正举着蜡烛,结伴朝这边走来。校园里非常黑暗,赵国玉轻声地喊:“柳叶!”
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两个姑娘一跳。柳叶惊魂未定地说道:“赵国玉,你从地里钻出来的?吓了我一跳!”
赵国玉扮个鬼脸:“不是我吓了你们一跳,是你俩吓了大家一跳。”
柳叶不解地问:“我俩怎么吓你们一跳了?”
赵国玉说:“白天鬼子刚刚空袭,你俩晚上还敢在外面点蜡烛,你们不是吓大家一跳是什么?”
段秀珍辩解道:“整个女生宿舍就我们两人了,黑咕隆咚的怪吓人。”
赵国玉说:“那你们就不怕会招来鬼子?”
柳叶打了个寒战,对段秀珍道:“秀珍,听赵国玉的,把蜡烛吹灭了吧。”
秀珍吹灭了蜡烛。赵国玉这才露出可爱的笑容,说:“大家都没睡,在等姚老师和廖老师拿主意。外面冷,你俩到我们宿舍待一会儿吧。”
柳叶想了想答应了。三个人向男生宿舍摸去。
当柳叶和段秀芝去男生宿舍的时候,姚启明和廖国生正焦虑地坐在体操馆里。他们在等一个人,廖国生不停地抬头看表:“都这时候了,怎么还没来?”
姚启明说:“再等等!城里虽说没有了守备,但一样不太平。王自成同志一向很谨慎,他说来肯定会按时来的。”
这时正好传来了敲门声,姚启明精神一振:“来了!”
王自成匆匆忙忙地推门进来,这是一个身穿长衫、头发斑白的中年男人。他一边搓着手一边说道:“这夜里头外面还真冷!”
廖国生有些不满地问:“你怎么才来?”
王自成谦和地一笑:“我安排了几个同志转移,他们都是我培养的对象。我担心日本人来了遭报复,所以让他们到乡下暂时躲一躲。”
姚启明表扬道:“老王做得对!我们是该好好地计划一下。日本鬼子一旦打进城里,势必进行武装清洗,削弱反抗的力量,所以我们在这个时候要特别谨慎小心,尽量不与日本鬼子正面发生冲突,保存实力。不过我强调一点,不是我们不抵抗,而是现在我们还没有力量和敌人抗衡。这一点要明白!”
王自成点点头:“我知道!”
廖国生说:“这国民党跑得可倒快!小鬼子的影子还没有看到,他们就已经弃城而逃了,拱手把长山城让给敌人,还扔下了这一城的老百姓。”
姚启明说:“所以我们才紧急召开这个党小组会,分析一下当前的形势,统一一下认识,确定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就在姚启明他们开会的时候,在位于县城中心的何府家里,何元昌和夫人也没有睡,何元昌坐在太师椅上不停地抽烟,夫人则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何夫人问:“元昌,我那件羊皮小袄搁哪儿了?”
何元昌不耐烦地说:“一件羊皮袄能搁哪儿?再找找!”
何夫人说:“我都翻了好几遍了,就是没找到。”
何元昌不满地说:“又不是逃难,就是到周村街上住几天,你带那么多东西干什么?”
何夫人不满地说:“这要是被日本人抢了咋办?一把火烧了咋办?都寒冬腊月的了,你想冻死我们娘俩啊!”
何元昌说:“你不要总说这些难听的。要是真像你说的抢了、烧了,你跑周村也不管用,这隔咱这里才几里路啊?”
何夫人想了想:“也是!”
她泄气地一屁股坐在炕沿上,问道:“元昌,那你说咱该咋办?”
何元昌冷笑地说:“咋办?盐水煮豆腐——不办!你和晓莉就去周村住几天,我在这里应酬,看情况再说。日本人没炸周村,说明他们根本就没有毁了周村之意。再说日本人在那里有公司,铁路上也有他们的人,他们不可能把自己人也炸了。”
何夫人说:“要是你这么说,日本人真不会对周村动武?”
何元昌点点头,吐出一口烟雾,幽幽说道:“我琢磨着不会。要是真有什么情况,山根早就跟我打招呼了。”
何夫人松了口气:“刚才吓死我了,现在叫你这么一说,还真有些道理。我们也不用害怕了,不用去周村住了。”
何元昌摇摇头:“周村还是得去!听说日本人都是些衣冠禽兽,见了女人就拔不开腿,所以你们还得先去躲几天,等局势明朗再回来。”
他忽然想起:“晓莉呢?”
何夫人白他一眼:“这都啥时辰了?睡了。”
何元昌坚定地说:“你们娘俩天一亮就走,我让文彪护送你们。”
何府的事好商量,但长白中学这边没那么简单。同学们仍在等待消息,室内的气氛看上去有些压抑。
赵国玉头也不抬地写日记,徐纯声则交替用嘴和口琴谱写一首旋律。
马晓听腻了,不禁皱起眉头道:“徐纯声,你光嘴里哼哼就够了,还弄个口琴,跟磨脐子捻着驴耳朵似的。”
徐纯声不满地说:“你不要这么下里巴人好不好?我这是在创作歌曲,阳春白雪!”
马晓不屑地说:“我还下里巴人,你阳春白雪?自觉其美,不知脏乎也!你能创作出什么好曲子?”
同学们都笑了。徐纯声并不在意他们的嘲笑,憧憬般地描述着说:“这次我要创作一首进行曲,我们拉出队伍打鬼子的时候唱!”
马晓自知没趣,不再说话,侧过身去睡了,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坐在下铺上的柳叶觉得不便,拉起段秀珍小声道:“我们还是出去吧!”
赵国玉起身拦住她俩说:“外面冷,就在这里吧!”
柳叶坚持要走,对他说:“谢谢你,没事,我们也想到外面透透气。”
说罢,拉着段秀珍站到外面的走廊上。
张永诚看到两个女生出去了,对赵国玉说:“柳叶她们在这儿的确不方便。柳叶不是有个叔叔在城里开武馆吗?不如这样,你先送她们到武馆里住下,有事明天再通知他们。”
赵国玉想了想,点头道:“好!”
赵国玉走出走廊,对柳叶说:“张永诚说得没错!这么晚了,姚老师那边一时半会儿的也没个结果,你们就先回去,有事明天我再通知你们。”
柳叶点点头:“好吧!我们先到我的叔叔那儿住下。不过,明天有什么情况一定先去通知我们。”
赵国玉自告奋勇:“那是!我来送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