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时代那个硬骨头的傲慢女孩真的长大了,变明亮了,最重要的是,她身上那种让建豪始终念念不忘的独特味道,已经跟随她的成熟,变得让人难以抗拒。
“你不要乱说话。”
夏吹冷淡地插嘴,似乎不希望这话题再继续下去。
“妈什么时候走的?”夏吹放下可乐,轻声问道。
建豪安静下来,他意识到,他们兄妹之间的久别重逢仍然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痛楚和代价。
“大约两个礼拜前,有天早上我去菜场买花,回来时她已经走了,手脚冰凉地躺在那里,嘴巴张得很大,挺吓人的,好象话说到一半的样子。”
“她走得不痛苦,不知道是老天宽容了她,还是爸爸原谅了她。”
夏吹不说话,独自沉默了一会儿。
餐厅里依旧熙熙攘攘,建豪耳边充满了咀嚼声、吸水声和响亮的京片子,难以体会他们兄妹间,正流动着寂静的哀伤。
夏吹没有再看小米的脸,他一口气把剩下的饮料喝完,对建豪说:“我们走吧。”
傍晚的时候,夏吹到楼下的公用电话亭给简影挂了一通电话,告诉她一切都安排妥当,明天会照常去上课。
“要不,你让她住到我家来吧。”
“她是我妹妹,为什么要到你家去住?”
“你那边太小了,一个女孩子家,多不方便。”
“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你不用太担心。”
简影突然不说话了,她觉得夏吹的电话和她的好象隔着十万八千里那么遥远。
“喂?怎么了?你在听么?”
他平静的声音传过来。
“我在听,要是……她一直住下去,你就打算这么一直照顾她吗?”
“是。”
“夏吹,你不觉得……”
“我妈死了。”夏吹打断她。
“除了我,没有人能照顾她。”
简影决定放弃,她从未象现在这样,感到说服他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
他怎么突然变得那么陌生呢?简影挂断电话,心头浮起一丝隐痛。
夏吹打电话的时候,小米用椅子和木板帮夏吹搭了一个简易的床铺,然后在两张床之间吊起一根绳子,把多余的床单挂上去。
小米坐在地铺中央,撩起一条缝,歪着脖子低头注视着床单对面,夏吹的床。
她已经二十一岁,不能再和他挤一张床了,这让她有点难过。
夏吹回来了,一眼就看见那张横在屋子里的床单,愣了一下,没说什么。
小米在屏风内简单地梳洗完,就躲进被窝里了,夏吹把热水袋塞进她的被子。
小米把被子蒙到鼻子下面,眼睛骨碌碌地跟着他的动作转悠。
“好好睡吧。”他走过来揉揉她的头发,然后坐回去看书。
过了一会儿,小米从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地端起一只小凳子放在他边上。
“怎么了?”夏吹问。
“睡不着,也许是火车上睡太多的缘故。”
夏吹用毯子把她裹起来,继续看书。
“你到底在学什么?”小米好奇地问。
“细胞生物和遗传。研究细胞的结构、功能、代谢、增殖与分化,还有生物遗传信息的复制、转录、翻译、调控、变异和改造规律。”
“听上去很复杂。”
“是很复杂,不过,很有用。”夏吹看看她,这时候,他们的脸靠得很近,近到可以清点她的眼睫毛,夏吹记不得他们有多久没有这么近地说话。
“你学得好吗?”她睁大眼,神情专注。
“很好。”
“我就知道。”
她的语气还带着小时侯本能的骄傲,夏吹的心忽然就暖和了起来。
“那个叫简影的女孩子是你的女朋友吧。”
夏吹手上的圆珠笔迟钝下来,他盯着纸上密密麻麻的笔记,默默不语。
“在她面前你要坦率一点,我觉得她挺不错,至少比裴希希好,所以,你必须改改闷罐子的脾气,主动点,否则她会感到很寂寞。”
“你觉得她寂寞吗?”
夏吹盯住小米的眼睛。
她的瞳孔亮极了,很轻易就能含住他的眼睛。
“问我,还不如问问你自己。”
“我天生就这付样子,”他回头继续写字,“喜不喜欢是她的事。”
“别这样,这样不好。”
“你特地来这儿教训我的吗?”
“我是那种人么?”小米笑着捶他肩膀,让夏吹写歪一个数字。
“你放心,我过两天就回去,连火车票都买好了。”
夏吹一惊:“回去?妈都不在了,你还回去做什么?”
小米先不回答,她发现夏吹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忧虑,那种焦灼的、迫不及待的忧虑她以前从来没见过,她想把它揣摩清楚,以便牢记起来。
“我在上海一家大公司找到一份工作,薪水很高,下个月就要上班,我可不想放弃。”
“这个问题以后再说,你去睡觉吧!”
夏吹随手打开另一本书,冷冷地回避她。
小米乖乖地回到床上,屋子一下变得好安静。
夏吹看完下午那堂课的所有内容才熄灯上床,他也睡不着,心想,小米的那份工作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14
“她是个可怜的女孩子。”
阮菁把建豪对她所说的,关于夏吹和小米之前在上海的生活,对简影重新描绘了一遍。那个周末,她们商量好了约兄妹俩和建豪一起去逛贵族街,简影怕他们找不着,就先约了阮菁在星巴克等他们。
“这么说,你打算放弃?”
“建豪高中时就爱上她了,而且爱得特蠢特拗,你说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公平竞争呗!你不是一向豪言壮语挺来劲的吗?关键时候就没辙啦?”
“不行,我觉得对手太强,搞不定,万一弄巧成拙,我和那头猪就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为什么搞不定,我看她干干瘦瘦的,没什么实力。”
简影觉得没道理,哪有不战而退的?
阮菁认真地摇头:“我一眼就看出来,这女孩身上有股奇异的、令人臣服的力量,就藏在那副瘦弱的骨架里面,外表越单薄,那股力量就越强大,就好象沉没在海底的宝藏,看不见摸不着,可你就是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你有没有仔细看过她的眼睛?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清澈的一对眼睛,让我觉得自己好象什么都没穿似的,那种灵气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敢说,她一定是个极有才华的人。”
“不是才华,是邪气,我觉得她挺邪乎,根本就是个怪胎。”
简影对小米的厌恶完全没有道理。
而事实上这几天,当她亲眼目睹小米和夏吹形影不离地出现在校园里时,竟然也有那样的感觉,甚至,比阮菁更强烈。
她认为小米非常特别,她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美,那种美之所以独特,是因为它太苍凉,苍凉得让人动不动就想哭。尽管如此,她表现出的气质还是那么地强韧,不知不觉更增添了美丽的悲剧性。
这样的美,看上去似乎和妖艳沾不上边,实际上远比妖艳更蛊惑人。
小米深藏不露的美一旦和夏吹的忧郁混合到一起,就显得尤为融洽——一种近乎完美的融洽,以至于,他们站在一起说话的时候,简影看着看着就会迷茫起来。
他们不象兄妹,象情人。
这个念头让简影感到毛骨悚然。
“不好意思,让你们等那么久,这儿我不太熟,差点迷路。”
建豪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夏吹和他妹妹呢?”
“在后面,我先跑来就是怕你们等急了。”
这时,夏吹和小米走进来,一前一后,隔着一小段距离,可是,简影却有种两个人重叠着一同闪进来的幻觉。
“恐怕逛不了了。”夏吹没坐稳就对简影说。
“为什么?不是说好的吗?”
“问她。”夏吹指指小米,“她早上才告诉我,买的是今天下午三点多的火车票。”
“这就要走了吗?”
简影没想到会这样,心里却偷偷地溜出一口郁气,一下舒畅了起来。
“是啊,真对不起,辜负了你们一片好意。”
她友善地笑着,看不出任何依依不舍的情绪。
“你要走了么?真的要走了么?”阮菁兴奋起来,眉开眼笑地追问。
“人家要走了,你很高兴吗?”建豪板起脸来对她吼。
“哪有,我们刚成为朋友,我是舍不得她。”
小米觉得她掩饰不住偷乐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猪豆你放心,阮菁第一舍不得的人是你,第二才轮到我。”
“猪豆?这个绰号有个性。”阮菁戳戳建豪的脑袋,“你瞧,我就说你是猪,你还不信。”
“猪豆是你能叫的吗?”建豪赶紧甩掉她的手。
“我最讨厌男生对喜欢自己的女孩子粗手粗脚凶巴巴。”
小米轻描淡写一句话让建豪一脸尴尬。
“猪豆,你不仅嘴巴油了,连性格也越来越没水准了。”
“对对对!他就缺个人踏踏实实地骂他一顿。”
阮菁开心地抓住小米的手:“我不知道你是站在我这边的,我开始喜欢你了。”
“我也喜欢你。”
“为什么?”
“因为没见过比你更率真更可爱的姑娘。”
“那你喜欢猪豆吗?”
阮菁觉得小米够大方,索性敞开性子和她单挑。
“喜欢。”小米如实回答。
阮菁的脸立刻拉长了,建豪刚想雀跃,小米又加了一句:“就象喜欢夏吹那样。”
“你是说,只把他当哥哥?”阮菁的眼睛闪闪发亮。
“没错,而且比起夏吹还差得很远,因为我和他可没血缘关系。”
建豪深受打击,一个劲地叹气,阮菁高兴极了,她没想到小米会对她那么坦诚,那一刻,简影的目光突然和小米交汇在一起,同样地,简影从她清澈的眸子里看到了无数的信任和嘱托,这女孩子实在太聪明了,短短几句话就把她们先前讨论的烦恼和她自己内心暗藏的困惑解除了。
简影瞥了夏吹一眼,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独自古怪地郁闷着。
夏吹提前回去拿行李,然后送小米去火车站,建豪心情不好,和阮菁、简影稍坐了一会儿就先行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简影奇怪地瞪着乐不可支的阮菁,搞不懂她怎么那么傻。
“有什么好高兴的。”她斜睨着她的脸。
“难道你看不出来她有多厉害吗?她故意刺激钟建豪,好让他对自己更着迷,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这个道理你到底懂不懂啊?”
“我觉得她光明磊落,特有种,输给这样的人,我阮菁一定心甘情愿、心服口服。”
“神经病。”
简影忍不住用上海话骂。
“简影。”
阮菁突然走到她面前,皱起眉头。
“我发现,你是个很小气的人。”
简影怔住了,呆呆地杵在原地。
她没料到阮菁会听懂那句话。
夏吹回到家,发现简影已经将房间收拾得差不多了,唯有那块长长的床单没有动,仿佛是刻意留给他的。
夏吹正要把它从墙上取下来,不知道为什么,简影觉得他拆床单的动作显得特别忧伤。
小米一来一去,似乎让夏吹的忧郁症变得越发严重了。
简影从来不曾觉察到,他是如此孤独的一个人,孤独到宁可把自己关在人生狭隘的缝隙里。
除了小米,谁也走不进去。
简影受不了这种感觉,她走过去,从背后拥抱他。
夏吹没有拒绝,而是把身体转过来,将头埋进去,就象个迷路的孩子。
“我知道你很担心,很想把她留在身边,这一切我都了解,可是,你也有你的难处,不是吗?”
他把她抱得更紧,简影知道他默认了。
就在这时,公用电话亭的老头在楼下大叫夏吹的名字,说是有通上海打来的长途电话。
夏吹拿起话筒,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传过来。
“你是小米的哥哥夏吹吗?”
“是。”
“我姓尤,是你母亲的朋友。”
夏吹想起来了,小米在信上提到过有个男人一直在照顾他们,难道就是他?
“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母亲给了我你学校的电话,你的同学又把你家的电话告诉了我。”
“找我有事么?”
“小米,来找过你吗?”
“她刚走。”
“你是说,她已经回上海了?”
“对。”
“谢谢你让她回来,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是她自己坚持要回来的,她说在上海找到一份好工作,下个月就要上班。”
“工作?什么工作?哦,你是说零工,这两年,她的确一直在打零工。”
“你说什么?请你再说一遍!”
尤子蓦地意识到,自己好象说错话了。
夏吹抓起外套夺门而出,简影什么也来不及问,只好仓皇地跟在他后面。
回到火车站,夏吹象疯子一样拨开人群寻找小米,他惊恐的表情让简影紧张得完全不知所措,她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那件事已经严重到了让夏吹抓狂的地步。
终于,他看见她了,排在检票队伍的最前面,神色涣散,步履蹒跚,他冲过去,一把将她拽离人群,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
小米用尽全力挣脱他的手,不小心脚底一滑坐到地上,简影跟上来把她扶起来:“夏吹,有话好好说,你把她吓坏了。”
夏吹迅速地想从她手里把车票抢过来,不料,她的反应还要快,扭打中,车票被拦腰撕成了两半。
夏吹反复查看手里那半张票,终于发现那上面的日期。
就是这一刹那,有人掀翻了他心里沸腾已久的那只油锅,灼烧的痛楚一下子遍布全身。
“这张车票是你刚刚才买的!什么工作!什么高薪!你根本就没地方可去!”
“你从小就骗我,长大了还是这样,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四年前,丢下一本日记把我一个人扔在火车上,这笔帐我还没跟你算,现在你又要玩这种把戏了,是不是?是不是?”
夏吹的思绪回到四年前的那列火车上,那种重复的疼痛让他声嘶力竭,他恨她,从心底里恨,难道她不明白,那个无情无义的夏天,曾经让他失声痛哭到怎样的地步?
“我告诉你!”他终于停止摇撼她的肩膀,粗暴把她狭持到自己面前,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对她说:“想都不要想!”
简影不明白他们怎么了,只看见两颗冷冰冰的眼泪,从小米义无返顾的眼角无声无息地流淌下来。
15
小米暂时留在了北京。
这个消息让建豪几个晚上都睡不着,阮菁认为他精神有问题,得了爱情妄想症,她开始研究精神病学,巴望着能尽快治好他的病。
夏吹家的床单屏风又拉了起来,这次,夏吹特地找来一些木头,替小米做了一张带抽屉的小桌。
夏吹有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如果成功,小米寂寞的人生或许就能焕发出慑人的光芒,他必须为她做些什么,否则无法抚平长久以来因舍弃她而遗留下来的痛。
“以后你就在这张桌子上写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