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论及文学的书,它的导言往往会自然提出“我们为何阅读文学”,“在我们的生活中,阅读有何用处”的问题。这一问题的引人入胜,正如它自然而然——它有着一切不可解答、无法真正解答之问题的魅力。要对“我们为何阅读文学”做出一个满意的解释,要对阅读之目的给出一个恰当的说法,绝不亚于描述全部的人性。
当然可以提供片面的答案。形形色色所谓行为科学(behavioral sciences)的从业人员——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师、社会学家——会告诉我们,人们阅读文学乃为逃离粗粝枯燥的现实,奔向惬意妙趣的幻境,或是为了给潜藏的非分冲动正名,或是要从这些冲动中获致解脱之法,或是控制此等冲动。人文主义教育家则告诉我们,如果我们阅读文学,开卷必然有益,他基于此便说我们应该这么做——因为我们获得的回报将是日益增长的悟性、渐趋提高的敏感、更加优良的道德认知。
上述观点言之有理而且可圈可点。这份理由清单可以开列下去,不厌其长,因为文学囊括了所有目的,它们随着文化的多样、同类文化中群体的不同、同一群体中个体的区别、个体间年龄或情感境遇的差异而千变万化。然而,即便一一枚举,穷尽所有理由,终归也无法给人一个全面的解释。故而,我们不能理解为何当我们人云亦云地列举某项体育运动的种种好处时,人们便投身于此。它强身健体,它使心灵从烦恼中转移出来,它提供良机,释放进攻和竞争的冲动,有利无害,它满足人的自豪感——没有一条理由,所有的理由加在一起,也不能说明为什么滑雪者被雪坡吸引,钓鱼人心系溪流,网球手迷恋球场。每一实例皆最终落脚于无缘无故的吸引力,它超越了解释。艺术创作也一样。假若我们问一个诗人为何要投身这项事业,万一他肯回答(也许他不愿意回答,觉得此问荒诞不经),他会承认这要部分地归结于声名之爱,或金钱之欲,或提升生活视野之期许,可是,对他而言,唯一有意义的答案是:他写诗,只因他是个诗人。
于是面对“我们为何阅读文学”这个问题,我们必得给出一个与上述同源的解答,也就是没有答案:只因我们是人。尤其是当我们意识到,在文化的每一阶段,纵然是我们所知的最为简单素朴的时代,人们都在创造和体验被我们文化称做是文学的东西,任何土著部落,当然不是最原始的那类,都无不拥有他们的故事和诗歌,被赋予可观的价值,我们必须认识到文学的创作和体验正是动物学家所说的人类之物种特征。
可真是如此,另一问题顷刻便冒了出来。如果文学是自然而然的,那它为什么还需要传授和习得?这个问题不免有些严苛,但也不无道理——教与学的过程不论是依托于课堂,抑或写、读文学著述及批评,都有干扰最简单的阅读行为之效果,将本来自发而直接的东西变得抽象,过度蓄意。如果文学的体验确如我所说,乃人类之物种特征,那么教学、学术或批评话语纯属多此一举。
反对意见自有中肯之处。一位文学教师可能相当愿意像其他人一样表示:似乎对他而言——也即似乎对我而言——课堂、文评及著述运用的所有话语都与文学风马牛不相及,所有这些第二级活动都将自身强加于文学阅读的第一级活动之上,自行其道。那些关于文学的话语有时的确发挥过度,将本想阐明之处弄得板滞晦涩。不过,谈论文学确实像文学创作和阅读一样也是自然而然的。文学体验乃是共有的——它要求通过论述被人分享。在任何发达的文化中,评论我们所读,重视他人之说,这一强烈的欲望,如同艺术的创作和欣赏,是自然而然的。十五世纪的佛罗伦萨人并不是一个热衷抽象性和学究智性的民族,但当他们想要纪念当地最著名诗人的五十周年忌日时,他们认为最合适的方式是举办系列公共讲座,谈论诗人的伟大之作,而受他们之邀前来讲授但丁《神曲》的,不是大学教授——彼时的佛罗伦萨没有我们今天谓之的大学——而是薄伽丘。
我们发现了一种似乎是本能的愉悦,它不仅存在于阅读激起的情感,而且存在于读后感的互相交流;存在于理解为何我们会感同身受的努力;存在于感情测试——以他人告知我们的阅读反应来测试我们自己的感情;存在于对我们现有感受之外的可能有的感受的发现。而论述导致辩证性对话:我们的观察、他人的观察,我们的反应、他人的反应,我们的通则、他人的公式,互不服赝。这种活动本身妙趣横生,为我们的个人体验增添兴味和乐趣。
这可解释,我为何在这部选集之中为每部剧作、故事以及某些诗篇配上简短的随笔,予以评鉴。目的只有一个——使得阅读行为更像是一种体验,要记得体验一词暗示的意义,与意识和反应活动颇有关联。这些短评试图表明,文学作品是一件物品,可被自由地触碰、摩娑、捡起、翻动,从这样那样的角度打量,而在某种意义上,最起码可被占有。
我所写的并不传达什么特别的文学理论或批评方法。有些评鉴中的重点落在形式及技巧——诸如意象、语气、视角、诗律、措辞等等,读者应该知道的方面。还有些评鉴涉及到文学惯例,或因老旧或因新颖,读者也许并不熟知。我可以畅所欲言谈论一部作品的明理和隐奥,并追寻(有时是质疑)它的道德、社会和宗教理念。我会在某处提及批评理论或旧时趣味标准,只要我认为这样做有所裨益。尽管我一向更关注作品本身而非它的传记或历史语境,但如果传记或历史语境似能切中要领,我也会引以为证。简言之,我会充分援用文学话语的任何要素,只要我认为它们与作品相关并能使作品更易理解,更加有趣。
评鉴无法穷尽作品的所有可说之处,作品本就在言说自身;我尽量让评鉴止步于提醒读者如何与作品建立起更为主动的关联。可以想见,它们不会把任何教条强加于读者,不会限制读者自动的阅读反应:恰恰相反!——它们就是要激发读者的异议。
文学是一项持续不断的事业,在为这本文选拣择它应囊括的作品时,我的立足点是:平衡传统与新近。我所偏爱的作品在我看来具有重要性、戏剧般的力量或智性的活力,而令读者难以忘怀。一部已经令人难以忘怀的作品往往值得特别推荐:我选的所有作品并非都能堪称“伟大”,但我偏重的那部分也许能当得起这一形容词。
每种体裁的选文都按时序列出,但由于某些特需指明的原因,仍有少数例外。戏剧与故事采自数种文学,充分考虑到译文呈现原著的准确性。而要精妙地翻译诗歌实在是一项令人绝望的事业,故本书仅收录英美诗歌。
莱昂内尔·特里林
196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