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安维尼大人听着,有点吃惊,这个语言对他来说太新鲜了。
议员继续说:
“至于处死路易十六,我没投赞成票。我认为我无权处死一个人,但我感到我有义务消灭罪恶。我投了赞成消灭暴君的票。也就是说,妇女要结束卖淫,男人要结束奴役,孩子要结束愚昧。我之所以投票赞成共和国,就是因为赞成这些。我赞成博爱、和谐、曙光!我为消灭偏见和谬误出了力。谬误和偏见的崩溃带来光明。我们这些人推翻了旧世界。旧世界是装满贫困的罐子,一旦在人类身上推翻,就成了一个装满欢乐的坛子。”
“混杂的欢乐。”主教说。
“您也可以说成混乱的欢乐。可是今天,从那次灾难性的复辟,即所谓一八一四年的复辟以来,可以说连欢乐的影子都没了。可惜,这件事做得不彻底,这点我承认。我们摧毁了旧制度,但没能在思想上把它彻底消灭。仅仅革除流弊是不够的,还应该改变习俗。风车不在了,但风还在吹。”
“你们摧毁了。这也许是有用的,但这种摧毁夹杂着泄私愤,我不敢恭维。”
“主教先生,权力是会发怒的,权力的发怒是一种进步的因素。这没什么,不管怎么说,法国这场革命,是基督诞生以来人类向前迈进的最有力的一步。它是不彻底,但非常崇高。它让人看到了一切闻所未闻的社会现象。它使人变得温和。它给人以启迪,使人平静、安宁。它让文明的洪流席卷大地。这是一场有益的革命。法兰西的这场革命,是对人类的认可。”
主教情不自禁地嗫嚅道:
“是吗?九三年[41]?”
议员在椅子上直起身子,庄严的神情中略带悲伤,他拼足临终者的全部力气,大声说:
“啊!您终于说了!九三年!我一直等着您说呢。一千五百年中积起了一片乌云。过了十五个世纪,才云开雾散。您却谴责那声惊雷。”
主教感到自己心中有种东西熄灭了,尽管他不一定承认。不过他仍保持镇定。他回答说:
“法官代表正义说话,主教代表慈悲说话,而慈悲是更高尚的正义。雷霆不应该击错目标。”
他眼睛紧盯着议员,又说:
“那么路易十七[42]呢?”
议员伸出手,抓住主教的胳膊:
“路易十七!哈!您在为谁哭泣?为那无辜的孩子?那您就哭泣吧。我和您一起哭泣。是为王子?我就要考虑考虑了。依我看,路易十五的这个孙子,这个无辜的孩子,只因他是路易十五的孙子这条唯一的罪名,而在圣殿骑士寺院里备受折磨,他这个痛苦,与卡图什[43]的弟弟所受的痛苦相比,并不更痛苦;卡图什的弟弟,同样是无辜的孩子,只因他是卡图什的弟弟,却被吊死在河滩广场上。”
“先生,”主教说,“我不喜欢用人的名字作比较。”
“卡图什?路易十五?这两个人中,您替谁鸣冤?”
这时出现了沉默。主教真有些后悔来这里了。然而,他隐隐感到自己受到了一种奇妙的震动。
议员接着又说:
“嗳!神甫先生,您不喜欢赤裸裸的事实。基督却喜欢。他拿起一根荆条,给圣殿清除灰尘。他的鞭子电光四射,赤裸裸地道明了真理。当他大声喊‘让孩子们来我这里[44]’时,他并没对孩子厚此薄彼。他会乐意将巴拉巴[45]的儿子和希律[46]的儿子一视同仁。先生,无辜本身便是冠冕。不是非得殿下才无辜。不管是衣衫褴褛的穷人,还是法国王室的子孙,他们的无辜都不可辱没。”
“这倒是真的。”主教低声说。
“我坚持我的看法。”G议员继续说。“您提到了路易十七。让我们统一一下看法。我们是不是要为所有的无辜者、所有的殉难者、所有的孩子、所有上层的和下层的人哭泣?这我同意。但是,我同您说过了,应该追溯到九三年以前。在路易十七之前,我们就应该流泪了。我和您一起为国王的孩子们哭泣,只要您同我一起为老百姓的孩子们流泪。”
“我为所有的孩子流泪。”
“不分轻重!”G嚷了起来。“如果天平要倾斜的话,也要倾向人民一边。他们受苦的时间更久。”
又是一阵沉默。还是议员先开口。他用一只胳膊支着轮椅,直起身子,用大拇指和弯曲的食指捏住脸颊,就像人们在审问和审判时下意识做的那样,并用凝聚着临终全部力量的目光紧逼主教,向他提出质问。这几乎是一场爆发。
“是的,先生,人民受苦的时间已经很久了。再说,喂,问题还不止这些,您为什么来这里,向我问这问那,同我谈路易十七?我又不认识您。我来到这个地方后,一直孤独地生活在这围墙里,从来足不出户,除了这个照顾我的孩子,我看不见任何人。您的名字,我的确隐隐约约听说过,应该说名声还不错。可是这不说明问题。精明的人有的是办法让老实的民众上当受骗。对了,我没听到您车子的声音,您把它停在那边路口的树丛后面了吧。我跟您说,我不认识您。刚才您说您是主教,可这丝毫也不能向我说明您的人格。总之,我要再问您一遍。您是谁?您是一个主教,也就是教会的要人,像您这样的人,穿金戴银,饰纹章,拿年金,受俸禄——迪涅的主教,一万五千法郎的固定收入,一万法郎的额外收入,一共有两万五千法郎——有厨师,有仆役,有佳肴美酒,星期五吃黑水鸡,外出坐华丽的马车,前呼后拥,趾高气扬,您有豪华的住宅,借着基督的名义乘坐四轮马车,可耶稣自己却光着脚走路!您是一个高级教士,年金、官邸、骏马、侍从、佳肴,人生的一切享受,您应有尽有,和别人没有两样。您像别人那样享受这一切,这很好,不过,这很说明问题,或者说还不够说明问题。这还不足以使我了解您内在的和主要的品质。您来这里,大概是为了开导我。我在同谁讲话?您是谁?”
主教低下头,答道:“我是一条蚯蚓。[47]”
“一条坐四轮马车的蚯蚓!”议员咕哝了一句。
现在轮到议员变得仁慈,主教变得谦恭了。
主教和气地继续说:
“就算是吧,先生。不过,您给我解释一下,我那辆停在树丛后面的马车,我的美味佳肴和星期五吃的黑水鸡,我的两万五千法郎的年金,我的官邸和仆役,这些怎能证明仁慈不是美德,宽容不是义务,九三年不是冷酷无情呢?”
议员把手放到额头上,仿佛要驱走一块阴影。
“在回答您之前,”他说,“我先要请求您原谅。刚才我不该那样,先生。您来我家,您是我的客人。我应该以礼相待。您对我的看法提出异议,我只应该反驳您的论据。您的财富和享受,是我在辩论中可用来反驳您的有利条件,可是,高雅的做法是弃之不用。我向您保证不再提那些事了。”
“谢谢您。”主教说。
G接着又说:
“您刚才要我作解释,那就来解释吧。我们谈到哪里了?您刚才说什么了?您说九三年冷酷无情,是不是?”
“对,冷酷无情。”主教说。“马拉[48]为断头台拍手叫好,您怎么看?”
“龙骑兵迫害新教徒时,波舒埃[49]高唱赞歌,那您又怎么看?”
回答毫不留情,有如一把钢刀直插目标。主教为之一震。他没有反击,但G以这种方式提到波舒埃,使他很不舒服。最优秀的人也有崇拜的偶像,有时,当他们的偶像做出不合逻辑的事时,会隐隐感到受了伤害。
议员开始喘气了。他已奄奄一息,临终的呼吸不畅使他说话断断续续。可从他的眼睛看,他的神志依然很清醒。他继续说:
“再随便扯扯吧,我很想聊一聊。那场革命,从总体上说,是对人类的极大肯定,可惜九三年后退了。您认为那一年冷酷无情,那整个君主制度呢,先生?不也一样吗?卡里埃[50]是强盗,那您怎么称呼蒙特韦尔[51]呢?富基埃坦维尔[52]是无赖,那您又怎么看拉穆瓦尼翁巴维尔[53]呢?马亚尔[54]可恶之极,可是请问索尔塔瓦纳[55]呢?迪歇纳老头[56]残暴凶狠,那么,您怎么形容勒泰利耶神甫[57]?屠夫儒尔丹[58]是个魔鬼,那卢瓦侯爵[59]也不比他逊色呀?先生,先生,我对玛丽安托瓦内特公主和王后深表同情,但我对那位胡格诺派的可怜女人也很同情。先生,那位妇女有一个吃奶的孩子,一六八五年,在路易十四的统治下,她被绑在一根柱子上,上身一丝不挂,孩子丢在一旁。她的乳房涨满乳汁,她的心里充满忧虑。孩子饿得脸色苍白,看见母亲的乳房,喘息着,啼哭着。刽子手要那位既是母亲又是乳娘的妇女发誓放弃新教,让她在放弃孩子和放弃信仰中作选择。用惩罚坦塔罗斯[60]的手段来对付一位母亲,您对此有何感想?先生,请记住:法国革命自有它的道理。它的愤怒,将来会得到宽恕的。它的成果是创造了一个最美好的世界。在它最可怕的鞭挞中,包含着对人类的爱抚。我简要说一说。我不继续了,我的道理很充分。再说,我就要死了。”
议员将目光离开主教,用几句心平气和的话来结束他的想法:
“是的,进步的暴行叫作革命。暴行结束后,人们会承认,人类受到了粗暴的对待,可是却前进了。”
议员全然不知,他刚才的一席话已把主教心中的堡垒一一冲破了。然而还剩下一个,这个堡垒是比安维尼大人进行抵抗的最后一招,他坚守这块阵地,又像开始时那样生硬地说:
“进步必须信仰上帝。善事不能由不信教的人来侍奉。无神论者引导人类只会引入歧途。”
老议员没作回答。他打了个颤。他望望天空,眼中慢慢生出泪水。当泪水蓄满眼眶时,就沿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流,茫然的目光望着深不可测的天穹,他几乎是语不成声地喃喃自语道:
“你啊!理想!只有你才存在!”
主教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
一阵静默后,老人向天边伸出一根指头,说:
“无限是存在的。它就在那里。假如无限中没有我,那我就是它的界石,它就不再是无限了。换句话说,它就不再存在。然而它却是存在的。因此,它之中就有我。无限中的这个我,便是上帝。”
那临终的人说这最后几句话时,声音非常洪亮,还有一种心醉神迷的颤动,仿佛看见了什么人似的。说完,他闭上了眼睛。因为说话太用劲,耗尽了他的力气。显然,他所剩下的几个钟头的生命,就在那顷刻之间消耗殆尽。他刚才说的那几句话,缩短了他同就要去会合的那个人的距离。最后的时刻到了。
主教意识到了,时间紧迫,他是以神甫的身份来的,从最初的极端冷淡,渐渐变得激动不已。他凝视那双紧闭的眼睛,拿起那只枯皱冰冷的手,向临终的人俯下身子:
“这一时刻是上帝的。如果我们这次见面一无所获,您不觉得遗憾吗?”
议员睁开眼睛。脸上露出严肃而忧郁的神情。
“主教先生,”他缓慢地说,与其说是因为衰弱,不如说为了保持尊严,“我的一生都是在研究、思索和冥想中度过的。六十岁时,祖国向我发出召唤,命令我参与国家事务。我服从了。有陋习,我斗争过;有暴政,我摧毁过;有权利和原则,我宣布和承认过。国土遭受侵犯时,我保卫过;法兰西遭到威胁时,我挺身而出过。我过去不富,现在很穷。我曾是国家的主宰之一,国库里堆满了货币,墙被金子和银子挤得快要倒塌,只好用支柱来撑住,可我却在枯树街上吃饭,每餐二十二苏。我帮助受压迫的人,安慰受苦的人。我撕毁过祭坛上的桌布,这是事实,但那是为了替祖国包扎伤口。我从来都支持人类向光明前进,有时我也无情地抵制过进步。必要时,我也保护过我的对手——你们这些人。在弗兰德的彼得热姆,就在墨洛温王朝夏宫的旧址上,有一个都市派的修道院,名叫圣克莱尔昂博利厄修道院,一七九三年,我就拯救过它。我尽我力量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尽我所能做了善事。后来,我遭到驱逐、围捕、追赶,受到迫害、诽谤、嘲笑,我被人起哄,被人诅咒,被剥夺了人权。我白发苍苍,多少年来,我感到许多人认为有权蔑视我,在无知的可怜的群众看来,我是个该下地狱的罪人。我不恨任何人,但是,既然人们恨我,我就离群索居。现在我八十六岁了,就要死了。您来要我做什么?”
“为您祝福。”主教说。
说完,他跪了下来。
当主教抬起头时,议员的脸已变得异常庄严。他刚刚停止了呼吸。
主教回到家里,陷入难以名状的思绪中。他祈祷了一整夜。第二天,有几个正直而好奇的人想同他讲讲G议员,他只是指了指天空。从此,他对弱小和受苦的人更加亲切和慈爱。
只要有人影射那位“姓G的老恶棍”,他都会感到异常不安。谁能说得清楚,那位老人在他面前坦露的思想,那崇高的意识在他的意识中引起的反应,对他的自我完善会不会起到一些作用。
主教的这次“走访”自然在当地的小圈子里引起了议论:
“这样一个临终者的床前,也是主教该去的地方?让他皈依宗教怎么可能呢?所有的革命党都是死不悔改的。去那里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他对被魔鬼摄取灵魂的人就那么好奇?”
一天,一位自以为幽默的老太太,冒冒失失地同他开了个玩笑:“大人,有人问主教阁下什么时候戴红帽子。”主教回答:“啊!啊!这可是一种强烈的颜色。幸亏鄙视红帽子的人倒还崇拜红法冠。”
十一 一点保留意见
若凭以上所述,就断定比安维尼主教大人是个“对哲学感兴趣的主教”或是“拥护革命的神甫”,那就错了。他同G议员的会面,或称做同G的会合,不过给他带来了一种惊讶,使他变得更加和蔼可亲罢了。
比安维尼大人绝不是政治家,但在此有必要简单说一说他在重大事件上的态度——假如他想过要有态度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