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还是雄心勃勃。他开始写小说,写的是他以前的熟人们的奇闻逸事,文笔俏皮,有点恶毒,但说不上为什么,就是无聊。他的观察角度特别,很不一般,但缺少触角,没有实质性的触觉。似乎整个故事都发生在虚无缥缈之中。不过,既然当今的生活界面基本上是一个虚幻的舞台,他的故事反倒奇特地忠实于现代生活了,也就是说是符合现代人心理的。
克利福德对自己的小说上心到了病态的程度。他希望大家都看好他的小说,将它们当成极品。他的作品发表在最摩登的杂志上,评价自然也是褒贬不一。但对克利福德来说,贬损就是在折磨他,就像刀子在捅他一样。他的全副身心似乎都扑在小说上了。
康妮尽力帮助他,起初她感到兴奋。他什么都对她说,聊得很枯燥,但还是没完没了,坚持不懈,她得竭尽全力作出反应,似乎她全部的灵与肉都得兴奋起来,投入到他的小说当中去。这让她兴奋,也让她着迷。
他们并没什么俗世的生活。按理说她得监督管理这个家,可这里的管家已经为杰弗里爵士工作多年了。那个面容干枯、说话字正腔圆的老女人——你很难说她是个客厅侍女,甚至都不能说她是个女人——她负责伺候用膳,已经在这家里干了四十个年头了。甚至屋里的女佣们也都不年轻了。这太可怕了!拿这样的地方你能有什么辙,随它去吧!那些没人住的数不清的房间,那些中部地区循规蹈矩的事,那些过分的整洁和死板的秩序,爱怎样就怎样吧!克利福德坚持添了个新厨子,那是他在伦敦时就曾伺候他的老练女人。除此之外,这地方好似一个井井有条的乱摊子。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尘不染,一丝不苟,甚至诚实规矩。可在康妮看来,这里却是个井然有序的乱摊子。因为没有温暖的感情将这一切有机地凝聚起来,所以这房子就像一条废弃的街道那么凄凉。
除了顺其自然她还能怎么着?于是她就听之任之了。爱玛·查泰莱小姐有时会来一趟,看到这里什么都还保持着原样,那张贵族气的瘦脸上顿显得意。她永远也不会原谅康妮,认为是康妮把她和弟弟的默契给破坏了。应该是她爱玛和弟弟一起写出这些小说和这些书,这些查家人写的故事算得上世界上的新鲜事儿。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衡量标准,它与以前的思想和表现形式没什么有机的联系,只是这世界上某些新鲜的东西:查家的这些书,完全是查家私人的东西。
康妮的父亲曾来拉格比小住,他私下里告诉女儿:“克利福德的作品挺俏皮,可是空洞无物,是不会流传下去的!”看着这个壮实的一直很成功的苏格兰爵士,康妮那双依然好奇的蓝色大眼睛变得迷离起来。空洞无物!他说空洞无物是什么意思?批评家们都褒扬克利福德的作品,他几乎是声名远播了,他的写作甚至还挣到了钱……她父亲为什么还说克利福德的作品空洞无物呢?写作写到这分上,还能怎样呢?
康妮这么想,是因为她采取的是年轻人的标准:当下好的就是对的。以后一个当下接一个当下,这些当下之间并不一定彼此相属。
她在拉格比府住到第二个冬天时,父亲对她说:
“康妮,我希望你别被迫守活寡。”
“守活寡!”康妮含糊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不行呢?”
“你如果喜欢这样,当然没什么不行的!”父亲急促地说。和克利福德独处时,他也说了同样的话:“我觉得康妮不适合当个活寡妇。”
“活寡妇!”克利福德很明白地将这个法文词翻译成了英文。
他想了想,脸刷地红了。他生气了,感到受了冒犯。
“怎么就不行呢?”他生硬地问。
“她越来越瘦了……干枯了。她不应该是这样的。她不是个鱼干儿似的女孩子。她本是一条健美的苏格兰鳟鱼。”
“当然,是一条没有斑点的鳟鱼[30]!”克利福德回敬道。
他想过后对康妮说说她守活寡的状况,可就是说不出口。他跟她既亲密又不够亲密。精神上他跟她十分默契,可肉体上他们没有共鸣,谁也不想谈论肉体上出格的事。他们是精神上亲密,感触上绝缘。
但康妮感觉到她父亲对克利福德说了些什么,克利福德心里有什么想法。她知道他并不在乎她是个守活寡的女人还是个风流的女人,只要他什么都不知道或没人告诉他就可以。反正是眼不见心不烦,就和没发生一样。
康妮来拉格比府已经快两年了,日子过得恍恍惚惚,只一门心思扑在克利福德身上,照顾他,帮他写作。两人在写作这方面不谋而合,他们讨论着,争论着行文结构,凭空感到真的是有什么事情发生着。
生活就在虚幻中进行着,其他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拉格比府在那,仆人们也在那……但像幻影,并不是真的。康妮到邸园和毗邻邸园的林子里去散步,她喜欢那种寂寥和神秘,蹚着秋天的黄叶,采摘春天的报春花儿。可这一切都像一场梦,或者说是真实的幻影。橡树叶子在她看来就像在镜子里摇曳一般,而她自己则像故事里的人,她摘的报春花不过是幻影,或者说是回忆或文字。她觉得没有什么实质的东西……没有触动,没有接触,有的只是与克利福德在一起的生活,没完没了地编织着文字的网,编织着意识的细枝末节,这就是被马尔科姆爵士说成是空洞无物、流传不下去的小说。为什么非要确凿有物,非要流传下去呢?“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31]同理,眼下的现实表面怎样就怎样,不要想以后。
克利福德有不少朋友,严格说是些熟人,他把他们都请来拉格比府做客。他请来的各路人都有,包括批评家和作家什么的,这些人会帮着褒奖他的书。被邀请来拉格比让他们感到受宠若惊,于是就说好话。康妮对此完全明白。可为什么不呢?这是镜子里飞快变幻着的花样儿之一,有什么错呢?
作为女主人,她款待这些来客……多是些男人。她也款待偶尔来访的克利福德的贵族亲戚们。柔顺的她脸红扑扑的,皮肤属于易生雀斑的那种,像个乡下姑娘。蓝色的大眼睛,褐色的卷发,轻柔的声音,健壮丰满的腰肢,这样的长相和身材被认为有点过时,过于“女性化”。她不像男孩子一样胸脯扁平,臀部窄小,如同一条沙丁鱼。她的体态过于女性化,窈窕不起来。
所以,男人们,特别是那些已经不怎么年轻的男人,对她十分和蔼。可是她知道,如果她稍有调情的表情,克利福德就会受到莫大的折磨,因此她对那些男人丝毫也不赏脸。她表现得沉静漠然,跟他们没有接触,连想都不想。为此克利福德自觉万分得意。
克利福德的亲戚们对她十分友善,但她明白那种和气表明他们不怕她。她也知道对于这些人,他们不怕你就意味着他们不会尊重你。但就是跟他们,她也没什么接触。她就随他们去。她由着他们友善,忍受他们的轻慢,免得他们剑拔弩张的。她其实与他们没有实质性的接触。
时光在流逝。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置若罔闻,因为她成功地脱离了一切。她和克利福德生活在他们的构思中和他的书中。她招待大家……府里总有客人。时光随着钟表的转动向前走,到了八点半就没七点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