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瞪了他一眼,你新来的?新来的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我不是新来的,田二伏说,我不是派出所的,我是来派出所办事的。
老太太警惕地打量他,上上下下地看了又看,你不是警察啊,那你管什么闲事?
趁老太太纠缠田二伏的时候,警察撇开她,去问吵架的两个主要人物,他们是一男一女。
是夫妻两个,有一个跟来看热闹的人说。
放屁,那个女的凶巴巴地说,你放屁。
咦,这个人有点气,你们不是夫妻吗,你们不是夫妻怎么住在一个屋子里的?
那么你是谁?警察问这个人。
咦,关我什么事,关我什么事,怎么问我呢?这个人往后退了退。
活该,女的有点幸灾乐祸的,谁叫你多管闲事?
我是邻居呀,这个人说,怎么是我多管闲事呢,榔头是从我家借去的,假如真的出了事情,我算什么呢?
后来总算弄清楚了事情的经过,一个男人回到家,发现门锁已经被老婆换了,他进不了屋,就在街上大吵大闹,吵了一会,就跑到邻居家去了。
喂,借把榔头。
喔哟哟,邻居说,干什么呀,杀气腾腾的。
这个人拿了榔头就去砸门了,在他把门锁砸开来的时候,一个女人奔了过来。住手!她说。
她就是他的老婆,她拿自己的身体去挡住门,你不能进去。
咦咦,男人开始冷笑了,这是谁的家啊。
我的家。
那么我是谁呢?
我不认得你,你跟我没关系,他的老婆说。
啊哈哈,大家都笑起来。
笑什么笑,他的老婆说,我们已经离婚了。
没有离呢。这个男人说,办是在办着呢,还没有拿到离婚证呢,怎么算离了呢?
咦,老婆说,你没有拿到,我拿到了;你没有离婚,我离婚了。所以这个房子,你不能进去了,你进去我就告你私闯民宅。
他的老婆拿出了一张离婚证书,给他看看,你看看啊,你看看清楚啊,是不是我们两个的名字啊?
咦咦,这个人看了看,果然是他和他老婆的名字。他有点疑惑了,这算什么?
原来是已经离婚了啊。
大家都这么说,这个人的脸红了起来,他是因为生气,也因为委屈。他说,是不是只要一个人拿到了离婚证,就算离婚了呢?
现在他们站在派出所里,他的老婆手里仍然拿着那张离婚证,她对着警察扬了扬,你们看看啊,这是什么?
警察是有点生气的,现在的人,不管什么事情,动不动就叫警察,好像警察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叫的。有一个人修摩托车修得不满意还打110,叫警察去批评修车工,警察也是忙够了。
所以警察生气地对他们说,走走走,结婚离婚,找街道去啊,找居委会去啊。
咦咦,居委会的老太太又有意见了,你这是什么话?现在不是结婚离婚的事情,现在是谁能判定他们到底有没有离婚。
后来有一个人就站出来说话了,不算的。他庄严地说,一个人是不可以领离婚证的。这个说话的人是田二伏,田二伏说,这是法律规定的。
他这么说了,人家都朝他看看,那个要离婚而未离的男人也朝他看看,你是谁?他问,你是法院的?
我不是法院的,田二伏说,但是我知道法律的,一个人单方面是不能决定婚姻关系的,结婚不可以,离婚也不可以。电台里的法律热线节目,经常有这样的内容,你们可以听听的。
他们又朝他看看,有一个人说,这个人是谁?不认得的。
外地人。
农民工。
犯了事被搭进来的。
自己犯了事,还管别人闲事。
我不是的,田二伏说,我不是的。
但是没有人理他,他们只是随便地说了说,又继续去看夫妻吵架。警察这边呢,因为已经知道并没有发生杀人事件,也就不去理睬他们了。警察只是把他们安顿在靠边一点的地方,让他们继续吵。可是人家夫妻吵了吵,就不想再吵下去了。那个老婆说,唉呀,算了算了,少在外面丢人现眼了,回去说吧。
回去说回去说,丈夫说。
他们走出去了,他们的邻居在后面喊,榔头,我的榔头!
榔头还捏在那个丈夫手里,他把榔头还给他,喏,你的榔头。
他们就这么出去了,看热闹的人也散了,田二伏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因为关于婚姻的法律知识,他还有很多很多呢,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来,人家就已经不要听了。田二伏本来以为事情是要往激烈的方向去的,弄得不好甚至会打起来,但是没有想到他们却又心平气和了。田二伏觉得城里的人有时候是有些不可思议的,要是在乡下,就不一样了。
现在派出所里安静多了,警察也终于有时间来问一问田二伏了。他们一个人问,一个人记录。
叫什么名字?
咦?
咦什么,叫什么名字?
叫田二伏。
新潮歌舞厅的保安?
是的。
干多长时间啦?
蛮长的了。
那么问你啊,警察说,老老实实回答啊。去年十二月五号晚上,是不是有个李先生到你们舞厅去的,他长得什么样?个子有多高?……
唉呀,我不晓得的,田二伏说,十二月五号我还在乡下老家,我还没有进城呢。
两个警察你看我一眼,我也看你一眼,他们不相信他。不就一个多月前的事么,你怎么还没进城?你不是说干蛮长时间了吗,蛮长是多长?两年,三年?
没有的,没有的,田二伏说,我是上个月来的。
搞什么搞,警察说,你是新来的?
也不算新的了,有一个多月了,田二伏说,我已经熟悉工作环境了。
搞什么搞?记录的警察看看问话的警察。
搞什么搞?问话的警察也看看记录的警察。
走吧走吧,他们一起对田二伏挥了挥手。
咦,咦咦,田二伏说,怎么叫我走呢?我是专门来找你们的,你们忘记了啊,是黄大领我来的。
警察这才回想起黄大是来过,是拜托他们事情的,现在才记起就是这件事情。想看田远富啊?他们问。
是的是的。
看吧看吧,他们说,有什么好看的。
田远富从铁栅栏里看到田二伏来了,就呜呜呜地哭起来了。警察向他看看,说,哭什么哭?
我伤心呀,田远富说,我难过呀。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警察又对田二伏看看,喂,你掌握时间啊,少说几句,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是废话了。
鸣呜呜。
哦哦哦。
啊啊啊。
田远富发出各种不同的哭声,田二伏想劝他也不知怎么劝法。叔叔啊,他试了试说,叔叔啊。
哎,田远富答应了一声。
叔叔啊,我听他们说,你一碗面还没有吃完呢,就抓起来了。
是的呀,是的呀,田远富已经不再哭了,他听到田二伏说面,眼睛里发出了光,刀师傅那碗面真是没得说,没得说,他咂着嘴,仍然是津津有味。
叔叔啊,等你出来再去吃啊。
呜呜呜。
啊啊啊。
田二伏一说,堂叔又哭起来了,但是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他又提到刀师傅的面了。二伏啊,他说,你叔叔走南闯北到过许多地方,吃过许多好东西,但是呢,比来比去,都不及刀师傅这碗面的呀。
噢。
二伏啊,叔叔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叔叔只告诉你一句话,你记住啊。
我记住的。
一个人啊,别的方面可以马虎,吃的方面一定不能马虎,别的方面可以将就,吃的方面决不要将就,听到了没有?听到了。
听懂了没有?听……就是告诉你,食要精啊。宁可不吃,也不要吃孬的。
噢。
这样我就放心了,田远富点了点头,看起来他放心多了。后来他又说,我要是放出去了,我还是要在城里的,乡下没有这样好吃的面啊。
叔叔啊,你什么时候放出去啊。
呜呜呜,田远富又伤心了,呜呜呜。
叔叔啊,你犯的什么事情啊?
这个么,田远富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音,二伏啊,你不要问我,我不好说出来的。
那那,那。
我可是大案子啊,田远富说,人家看相的人早就给我算过了,要不就是大富大贵,要不就是大苦大难。
那……
田远富抹了抹眼睛,二伏啊,你要是回去,可别去告诉村里人啊。
但是,但是人家要是问起你来呢?
你就说我到外地去了。
哪里的外地呢?
就说是南方好了。
去干什么了呢?
去做大生意呀,南方生意好做,我生意做大了,就到南方去了。
南方哪里呢?
南方哪里吗?就说深圳好了。
深圳吗?
不吧,还是不说深圳,说海南吧,海南生意更好做哎。
海南现在叫海口了。田二伏说。
我知道叫海口的,田远富说,我是说惯了口,没有改过来。田远富说着,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脸上有些向往的神色,他的思想好像已经到了海南那一片热土了。
那那,田二伏说,叔叔啊,那你到底什么时候放出来呢?
田远富嘴一咧,又要哭出来了。这时候警察已经过来了,时间到了,走吧走吧。
田远富指了指警察,你要问他的。
警察啊,田二伏说,我叔叔什么时候放出来呀?
你要问他的,警察指指田远富。
田二伏回到新潮歌舞厅的时候,他们正好在贴封条,封条上有一个大红的印章。田二伏想过去看看是什么印章,被他们赶开了,他们说,走开走开,封条有什么好看的。
田二伏往住的地方去,走到一半,就碰到了二毛,二毛背着点东西,慌慌张张,像是逃跑的样子,田二伏说,二毛你干什么?
二毛说,房东正在找人呢,田老板没有付他房钱,他见谁就盯着谁要。
咦,田二伏说,这没道理的。
就是呀,二毛说,所以田二伏你也不能过去,他看见你,肯定要缠住你的,他要问你要钱的。
我不会给他的,田二伏说,我也没有钱。
我不管了。二毛说,刚才我进去,他就守在门口了,我是跳窗子出来的,你不相信你回去看好了。
他们人呢?田二伏说。
谁们呀?
咦,王小香啦还有他们。
唉唉,二毛说,都走掉了,留在这里有什么用?
怎么这样呢?田二伏心里有点难过,怎么大家说走就走了呢,告别也没有告别,再见也没有说一声,真是树倒猢狲散了。
那么二毛,田二伏说,你要到哪里去呢?
二毛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说,我也不知道。
你住到哪里去呢?
我不知道。
你回家去吗?
不回家。二毛说,城里到底好的,我喜欢城里。
我也是的,田二伏说,我也喜欢城里的。
田二伏后来没有听二毛的话,他到底还是回过来了一趟。他回过来的时候,他的收音机还开着呢,但是因为开得时间长了,电池不足,声音又嘶啦嘶啦了。电台正在播报空气质量指数,还有紫外线,希望大家注意防晒之类。田二伏听这种节目的时候,他的心里总会感动。城里到底好的,他想,城里人的生活就是这样,总是有人关心他们,乡下就没有这样。
房东坐在他家的堂屋门口,他是看见田二伏进来的,但是他却没有过来向田二伏讨钱,他只是对他翻了一个白眼,没有说话。田二伏倒有些奇怪了,他想去问问他是不是有人把房钱付了。但是房东看出来他想过去,就要起身进去,把门关上。
哎,田二伏忍不住叫了一声。
怎么?那个房钱,田二伏说,是不是有人付了?
付了,房东说,谁付,你付?
我不付的,田二伏说,我不会付的,房子又不是我租的。
既然你不会付,我跟你啰唆什么。房东说着就进去关了门,让田二伏面对着他的门发了一会愣,有一点想不明白了。
院子里有几只麻雀飞下来,找了找吃的东西,又飞走了。房东家的一只猫走在旁边看了看田二伏,过了一会儿它也走开了。田二伏心里空荡荡的,脑子里也是空荡荡的。他不知道现在他该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后来还是收音机的声音提醒了他,我还是先去买两节电池,他想。
田二伏虽然来这里的时间不算长,但是因为他三天两头要来买电池,小店里的人也认得他了,他们都知道了歌厅的事情。他们问他,你怎么弄呢?我还没想好呢,田二伏说。
你要回乡下去吗?
我不回去的。
还是要在这里找工作的,小店里的人说,反正现在城里大部分的活都是你们农民工做的。
是呀,小店里的其他人也说,是呀。
你们算算,一个人说,现在我们从早晨起来,到晚上,一天当中,要碰到多少外地人在做的事情啊。
是呀,另一个人说,早晨出去吃点心,大饼油条都是外地人来做的。
到饭店吃饭服务员也是外地人。
你要买件衣裳穿穿,卖服装的也是外地人。
小菜场卖菜的也是外地人。
做保姆的是外地人。
造房子的。
打扫卫生的。
踏黄鱼车的。
摆地摊的。
修水管的。
咦咦,他们说,想想也真是的,多少行当给外地人占领了呀。
农村包围城市呀。
虽然他们的话鼓励了田二伏,但是他的心里仍然是忧伤的。他回去的时候,特意绕道到歌厅门口。再见了,田二伏在心里说,再见了。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就有人在后面拍他的肩,嗨,田二伏啊。
啊哈哈,小勇,啊哈哈,桂生,田二伏真是有点意外的惊喜,是你们两个。
田二伏,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啊啊,田二伏说,我走过,随便看看的。
看看,这个有什么好看的?小勇说,走吧,走吧。
跟你们走吗?
跟我们走呀。
到哪里去呢?
喝酒呀。
嘿嘿,田二伏说,你们去喝酒?
小勇和桂生看起来都很爽,桂生说,今天我们涨工资了,要庆贺的,所以去喝酒。
他们来到街头的大排档。他们要的是啤酒。小勇一要就要了十瓶,大排档的老板是个中年人,长相有点老,他也是外地口音,但是田二伏听不出是什么地方,反正跟他们的家乡不近的,因为口音的区别比较大。老板看着他们,酒量真好,他喜滋滋地说。
他们看着大排档的老板把十瓶酒搬到桌子上堆成一堆。田二伏说,你们不喝白酒吗?
不喝,小勇说。
啤酒胀肚子,田二伏说,其实是白酒爽气。
白酒不喝的,小勇又说。
他们就开始喝啤酒了。喝了一会儿,桂生就去方便,过了一会儿田二伏也要方便了,他说,啤酒真的胀肚子。
我就不要去的,小勇说,我不用去的。
你憋得住啊,田二伏向小勇看了看。
憋不住我吹什么牛?小勇指指桌上的酒,这些都喝了,我也不用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