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只是爬在田二伏腿上,他又在弄田二伏的头发,把田二伏的头发弄得一根一根都竖起来了,他自己左看右看的,咦,咦咦,小孩嘴里发出奇怪的响声。
田二伏盯着小孩的斗鸡眼看,越看越觉得好玩,他一直想笑,但是忍住了。他觉得嘲笑一个小孩的斗鸡眼不大好,而且小孩对他这么亲,好像是他自己的小孩一样,他不好嘲笑他的。
后来他们酒足饭饱,可以结账走路了,账是小勇结的,这一点王才的眼光是准的,小勇是有一点领导的派头的。而事实上,小勇到了工地不久,真的已经做了一个小头头了,管着几十个人呢。所以现在他结了账,站起来对田二伏说,田二伏,走吧。
田二伏愣了一愣,他们这样的喝酒,又经过市容队的惊吓,议论别的事情,再后来是小孩出来,过了这么些时候,田二伏几乎有点忘记堂叔的事情了,也忘记了歌舞厅被封,自己已经没有工作了。在他的感觉上,他一直是和小勇桂生他们一起的,他们是一伙的,是老乡,是同事。所以当小勇叫他走的时候,他就很自然地哎了一声。
田二伏要站起来了,但是小孩仍然坐在他的腿上。田二伏说,你下去,我要走了。
小孩就滑了下来,却又去牵了他的手。大伙又朝田二伏笑了。
你要跟他走吗?
嘻嘻。
你不好跟我走的,田二伏倒有些急了,我不好带你走的。
他们又一起笑起来了,王才说,老实人,他是个老实人。
小孩从什么地方拿出一颗糖来,糖纸已经和糖粘在一起了,剥也剥不开,小孩是要给田二伏吃的,但是田二伏看了看,恶心,他说。
小孩咯咯咯地笑起来,他的手往自己头上抓了抓,抓住了什么,去给田二伏看,田二伏看了看,他的头发里居然也粘着一颗糖,真恶心,田二伏说。
嘻嘻。
王才也在一边跟着笑,一边笑一边说,小死人,小死人。
小勇和桂生看田二伏仍然在和小孩子嘻嘻哈哈,他们有点等急了,就说,田二伏,你到底走不走啊?田二伏赶紧向王才挥挥手,跑过去了。
其实事情是很明显的,小勇和桂生听说了田远富的事情,他们是来帮助田二伏的。只是桂生不如小勇这么沉得住气,这么替人着想,他也算是熬了半天了,但是熬到最后还是忍不住要说出来,田二伏啊,桂生说,你堂叔到南方去挣钱了啊。
咦,你怎么知道的呢?田二伏说。
歌舞厅换了老板啦。
咦,咦咦,你知道的。
你就下岗了吧。
咦,田二伏想,这是我准备编出来骗他们的话,他们都已经帮我编好了呀,这是怎么搞得呢?
第四节
那天田二伏跟着小勇和桂生来到他们的工地上。本来事情是很清楚的,小勇和桂生知道了田二伏的事情,就想来帮他一把,他们毕竟是一个村里的,都是出来打工的,今天你帮我,明天我帮你,这个道理是不用别人教的,他们天生都懂,只是田二伏还不好意思承认他堂叔出事了。小勇和桂生是了解他的,所以他们也不去戳穿他,他们决定带田二伏去见工头。
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就往工地上来了,这个工地在比较密集的居民居住区,属于旧城改造的范围,也就是要拆了旧房子,在原来的地方造新房子,所以他们这些外来的民工,等于是和当地那条街上的老居民做了邻居了,他们就生活在他们中间,这样比较特殊的情况,使得他们的举止言行也会收敛和文明一些,要不然居民要骂他们的。
居民骂他们的口头禅一般有这样几句:
外地人。
乡下人。
野蛮。
拎不清。
最多也就这些。你叫他们骂得再厉害一点,他们也做不到,除非你真的惹火了他们。
现在小勇桂生带着田二伏穿行在老街上。正是下晚的时候了,老街上人来人往,买菜的,接孩子的,下班的,熙熙攘攘的。一个妇女的自行车后座上带着一个孩子,孩子坐得不安分,扭来扭去的,妇女可能车技也不怎么样,所以车子也扭来扭去了,一会儿就掉了下来,不过因为骑得慢,掉下来也没有什么。那个小孩还在笑呢,但是妇女有些恼火,她瞪了小勇他们一眼,就说,乡下人,会不会走路?
咦,桂生说,你什么事情?
什么什么事情?妇女撑着车子拉着小孩,对他们说,你们几个横排在路上,叫别人怎么骑车?
他们是有些横排着走的意思,因为他们一路走一路在说话,所以虽然不是很平整的一排,但毕竟算是并排着在往前走,现在既然妇女有意见,他们就分开了一点,走成前前后后的样子,这样妇女也就不再多说什么,重新骑上车去,小孩也重新爬到后座上。她仍然骑得歪歪扭扭的,还差一点撞到别人身上,有人就笑起来。
睡不着觉怪床。
拉不出屎怪马桶。
嘻嘻。
这话不是小勇和田二伏他们说的,是老街上的居民说的。田二伏听到他们这么说,觉得很亲切,虽然口音是不一样的,但是在田二伏的家乡也有这样的比喻,也是这样说的。
这个女人蛮的,有人这么说,说话的人是在路边坐着看西洋镜的闲人。
外地人也烦的,有人那么说。
拆得一塌糊涂,路也不好走,有人又说。
这也不能怪他们,老板叫他们拆的,又有人这么说。
田二伏和小勇桂生穿过他们随随便便的议论,往工地上过来,就看到了工头,他也是一个外地来的民工,只是在城里做的时间长了,就变成了工头。他是可以不要做活的,只要张着一张嘴、伸出一根手指头就可以,东看看西看看,看到不满意的地方就指出来。心情好的时候,会讲点道理,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要骂人,他骂了人,人家也不敢吭声的,因为用人的权掌握在他的手里。他高兴了,今天可以叫你来上班,他不高兴,明天就可以叫你走。我工地上不要你,他可以毫无理由地对民工说这样的话,民工是无处讲理无处申诉的,所以他们只能对工头恭恭敬敬,甚至还要讨好他。他如果到工棚里来看看,他们会争着给他递烟、泡茶,称呼他老板,虽然他们知道他并不是真正的老板,但他喜欢他们叫他老板。所以虽然看上去他穿的衣服走路的样子什么的都是和一般的民工差不多,但是实际上骨子里他们已经相差很远了。
工头看到小勇和桂生带了田二伏来,他问也不用问,就知道是介绍来做工的,工头就点了点头,你带带他啊,他对小勇说。
晓得的。
工头对小勇是很信任的。因为他说了这一句话以后,就走了,其他的事情,田二伏来工地做活的所有的事情,吃啦,住啦,做什么活啦,都是可以交给小勇去管的。
田二伏跟着小勇桂生到工棚看了看,这就是他以后在这里住、在这里生活的地方了,要住多长时间,这是谁也预料不到的。当然这时候田二伏也不会去想这个问题,他现在还有一点神魂未定的样子呢,因为一切都来得比较快,比较突然,他一时间还有点接受不了。
工棚里都是打的地铺,一个紧挨着一个,一个大房子里,可以住很多人。
嘿嘿,田二伏说,我以前想象的打工就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
不是哪样的?他们问。
我住在那边的时候,是四个人一间,是上下铺的。
上下铺,桂生说,像学校那样的?
是像学校那样的。
他们和别的打工的人也一起说起话来,人家就问起来了,一个村的?
一个村的。
他中学毕业呢,桂生说。
中学生噢,人家说,喔哟,中学生呢。
我是一个字也不识的,有一个人说。
我只念了三年小学哎,另一个人说。
比比就不一样了,他们说。
有什么不一样?小勇说,不是一样地打工。
他们说了说话,田二伏的心情开始平静一些了,他把收音机拿出来,打开了收音机,声音嘶啦嘶啦的,田二伏这才想起买过两节电池的,但是他摸了摸口袋,新买的电池却不在了,咦咦,他想。
什么?买的电池没有了。
掉了。
可能是那个小孩拿走了。
哪个小孩?咦,大排档的那个。
噢噢,那个斗鸡眼啊。
田二伏立起身来,我去买电池啊,他说。
那天晚上你也是去买电池,桂生说。
哪天晚上?就是我们跟你说要出来的那天晚上,在小店里你不是去买电池的吗?我还问你去不去,你说不去。
我没有说不去。
但是你也没有说要去呀,桂生说,你当时还马小翠呢。
嘿嘿。
你不是过了几天就出来了吗?
那是我堂叔叫我出来的,田二伏说,我堂叔来叫了我三次。
你不是来找马小翠的呀?小勇说,人家说你出来追马小翠了。
现在收音机里连嘶啦嘶啦的声响都没有了,不行了,田二伏说,我要去买电池了。
走出去往左拐就有一个小店的。桂生说。
桂生陪他去一趟吧。小勇说。
不用的不用的,田二伏说,我自己去。
田二伏往左一拐,果然看到了小店的灯光,他的心里就想起了家乡的小店,那灯光真是一样的温馨呢,但现在毕竟身在异乡了呀。田二伏这么想着,心里有一点漂泊的感觉,这漂泊的感觉是酸溜溜的,有点涩也有一点甜的味道。
小店的里边和外边,都站着一些人,他们说着话,柜台里边有一台小的黑白电视机,画面像雪花一样,不知在放什么节目,虽然是开着的,但是也没有人关心它,他们只是在说话。
在买电池的时候,有一个人走到田二伏的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襟。
自行车?他的声音很低沉,而且含混不清。
什么,田二伏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自行车。
自行车,什么自行车?田二伏仍然没有反应过来。
那个人神神秘秘地向田二伏招了招手,把田二伏叫过去,墙角放着一辆自行车,帮帮忙,他说,老娘病了。
你要干什么,要卖自行车?田二伏已经猜到一些,但是他不能确定他的猜测对不对。
是呀是呀,那个人说,我要赶回家去。
也是外地来的?
是呀是呀,他说,同是天涯沦落人。
咦咦,田二伏想,听口气蛮有文化水平的,你念过中学啊?
唉唉,不说什么念书不念书了,他很急的样子。再不赶回去,要见不着老娘最后一面了,帮帮忙,这车子五成新有的啊。
田二伏看了看车子,是有五成新的样子,但是他不需要车子。
帮帮忙了,那个人的眼睛几乎要勾到田二伏的口袋里了,你身上有五十块吗?
没有。
有三十块?
没有。
那,二十块肯定有的,就二十块拿去啊,那个人已经向田二伏伸出手来了。
咦咦,田二伏说,我跟你说我不要车子呀。
要的要的,要车子的,他说,就算你自己不用,你一转手,就赚了。
我也不要转手,田二伏说。
那你就自己骑。
我不要骑的。
你要骑的。
田二伏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到口袋里了,再回出来的时候,就拿了两张十块的票子,那个人伸手一拉,钱就拿过去了。大恩大德,大恩大德,他说。
田二伏只是看了一眼车子,那个人就已经往前奔走了,哎哎,田二伏叫喊起来,车钥匙呢?
那个人虽然奔得快,但倒是负责任的,一边奔一边回头说,在车上。
田二伏过去看看,车钥匙果然在车上,田二伏推起车子,又回到小店这里来了,但是就在他刚刚回到小店门口的时候,传来了乱糟糟的吵闹声,抓贼啊,抓贼啊,有人叫喊。
事情其实是明摆着的,那个人偷了车,就弄到这里卖给田二伏了,事情发生得太快,追贼的人追到这里,看到车在田二伏手里,当然认定田二伏是贼,这是合情合理的,恐怕没有人不这么想。
抓住了,他们看到田二伏和车,就大喊大叫起来,在这里,抓住了。
田二伏也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是我,不是我,他说,不是我。
他的声音实在太软弱无力,肯定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他们差不多就要动手动脚了,他们是这街上的居民,自从有外地民工住过来以后,他们已经被偷过许多次,他们早已经义愤填膺了。
外地人贼胚。
乡下贼骨头。
不是我,不是我,田二伏只会这么说。
但是田二伏真正是属于人赃俱获的那一种。他有一百张嘴也是讲不清的,他说他是二十块钱买来的;他说是一个不认得的人强行卖给他的;他说他本来根本就不要车的等等,但哪里会有人相信他呢?
偷了东西还赖。
贼骨头要请他吃生活的。
不吃生活下回还要偷的。
送派出所。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更加七嘴八舌了。
外地人来了,我们就不太平了。
外地人来了,我们就不安逸了。
外地人不来,我们门也用不着关的。
外地人不来,我们不要太定心噢。
不过也不是完全一面倒的,也有人说几句别样的话,他们说:
不过话说回来,苦的生活全是外地人做得去了。
还有脏的生活。
扫垃圾。
倒马桶。
造房子。
他们的话题就说远去了。
现在造房子的全是乡下出来的农民,工人哪里去了呢?
工人下岗了。
嘻嘻。
但是失主不要听他们这些话,他觉得他们的都是废话,他现在是人赃俱获了,他不但要拿回这一辆车,他还要跟田二伏算以前的账。
这是第三辆了,他说,前边还有两辆呢?
不是我。
就是你。
后来就不仅仅是失主追查他了,又有别人也参加进来。
我家的皮夹克。
我家的电吹风。
我家的高压锅。
外地人什么东西都要的。
拿得去当废铜烂铁卖。
田二伏无法可想了,小店里灯光刺着他的眼睛,现在他也没有家乡般的温馨感觉了,但是这个刺眼的灯光倒让他想起该说什么话了,你可以问小店里的人,他说,你可以问他们。
问他们什么?
我刚才过来买电池的时候,是没有车子的,他转向小店的人,你们可以作证的,我是不是空着身体走过来的。
好像是。
好像不是。
刚才我正想买电池的时候,有一个人把我拉到那边,他说他家里老母亲病了,要——
你骗谁啊。
把我们当戆大啊。
把我们当小孩啊。
你们可以问小店里的人,田二伏又说,他们可以作证的。
好像是有一个人。
好像没有的。
小店里的人因为要作证,所以也是认真的,他们认真地想来想去,但仍然是有人觉得是有人觉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