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动荡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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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绢扇

在歌舞成风的日子里,老百姓经过歌舞厅,朝里看看,灯红酒绿,有小姐进进出出,也有小姐站在门前,她们要干什么大家心里有数,笑笑,说,嘿嘿,现在……

陈皮,普通老百姓,小工人一个,没权没势也没什么钱,天天上班下班,回家听老婆抱怨鸡蛋又贵了几毛,菠菜四块钱一斤,小孩子又要交多少钱秋游什么的。然后老婆就埋怨陈皮没有本事,老婆说,你看看人家男人怎么做的,你这样的男人,拿根头发去吊死吧,买块豆腐去撞死吧。这是家乡人常说的话,批评人没有出息,当然如果人能够从多方面多角度去看问题,或者也可以将这样的家乡话算作激将法,有的人给这么一激,还真激出些本事来了,什么叫本事,挣钱挣得多就是本事呀。但是也有的人激不出本事来,像陈皮,虽然每天都受老婆激将,却也激将不出新花样,永远是一张老面孔,工资加奖金,工资跟着工龄走,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慢慢加起来,急也急不出,至于奖金么,没得数,难预料,都说跟着感觉走,就这样了。

陈皮的厂是个传统工艺厂,做绢扇为主,现在绢扇,不怎么好卖,既没什么收藏价值,也没什么实用价值,要它干什么呢,没人稀罕呀。除非日本人看中,但是日本人也不是什么傻大头,不会拿你的绢扇当金扇子买呀,厂里也和日本人做过生意,卖了一批扇子给他们,全厂的人,上上下下忙了半年。那半年大家的感觉好极了,看见很多很多的钱正在向他们招手呢,加班回家,老婆也知道心疼了,还给做点夜宵吃。半年以后,扇子运到日本,日本的钱也到了这边,给的是美金,一结总账,一折算,厂长骂人,说,娘的,白干。但是受到上级领导的表扬,因为创了汇。以后厂长也不再去满世界寻找什么日本人,不创汇了,也不要表扬,大家仍然不紧不慢地做一些市场已经不怎么需要的绢扇,也不知要做到哪一天是个头,也不知做下去算什么。但是不做又算什么呢,不做就没有工资奖金呀,没有工资奖金怎么过日子呀,怎么向恨铁不成钢的老婆交代呀。

因为生产任务并不紧迫,上班的时候,大家也比较轻松,说说笑笑也是有的,随便找个什么话题,一说能说半天。有一段时间大家就说歌舞厅,说歌舞厅的种种趣闻,说一个老板带一些人去跳舞,有小姐陪跳,老板在每一对舞伴肚皮与肚皮中间夹一张百元大钞,一曲下来,钞票不掉下来,就归小姐,钞票若是掉下来,就罚先生再出一百,就这样大家跳呀跳呀,没有看见一张钞票从他们中间掉下来。大家听这样的事情,很新鲜,但也不足为奇,都知道,如现在这样的时候,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有什么好奇怪的呢。陈皮挠挠头皮,道,什么时候我们也到歌舞厅看看,唱唱跳跳,也贴一回肚皮。大家说,陈皮你等着吧,快了。陈皮说,我要是放百元的大钞,就往小姐的胸脯上放,再不,就放在脸上。大家说,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就是个贴面舞,人家早跳够了,陈皮说,那是。

陈皮也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机会跑到那样的地方去,说说笑话也就过去了,也不会因为别人每天都去歌舞厅有小姐陪着而自己没有就不高兴,就不再过日子。陈皮的这种脾性,从前陈皮老婆怎么看怎么好,认为陈皮人好,现在呢,怎么看怎么不好,说陈皮没出息。陈皮说,这没什么,不是我变了,也不是老婆变了,是时代变了,这不能怪谁呀。

过了些日子,陈皮的几个同学发起了一次同学会,叫当年同一个班的同学都去聚会,时间正是星期天,陈皮有空,也去了。大家好多年不见,现在碰到一块,很高兴,说话,叙旧,一天很快就过去。晚餐的钱,是一个特意从外地赶来的发了财的企业家同学出的,大家喝了酒,兴趣很高,斗起酒来。后来企业家同学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当夜要坐飞机赶回去,中途就退席,从前的班长团支部书记几个正斗得不亦乐乎,哪肯就此离去,班长又再行使一次班长的权力,叫陈皮去送企业家同学。因为陈皮不胜酒力,不能和他们几个拼酒,放在眼前也没用,陈皮说,好,我送。陈皮和企业家同学在校时关系一般,也不差,也不算很亲密,大范围的同学会面时,两人也根本没有时间个别说话,只来得及握握手,叫一声对方的名字罢了,喝酒也不在一张桌上。这会儿,上了车,坐得近了,聊起来,企业家同学的情况陈皮已经知道,也比较清楚了,吃了人家的饭,喝了人家的酒,不知道人家是干什么的,这也说不大过去吧。但是陈皮的情况企业家同学却一点也不了解甚至不知道陈皮在什么单位工作,这会儿在短短的向飞机场去的路上,一一问了,陈皮也一一说了。企业家同学突然就转过脸来盯着陈皮,两眼放着亮闪闪的光芒,问陈皮,你说你们厂是个传统工艺厂?陈皮说,是,好多年的历史了,不过现在不来事了,走下坡路,再也上不去。企业家同学又问,你说你们以做绢扇为主?陈皮说,是,不过现在绢扇不来事了,没有人要,卖给日本人吧,掉价。企业家同学再问,你说的绢扇,就是用铁丝做外圈,用绢或者用罗啦纱啦这些材料做扇面,再在上面做些刺绣,或者描画,或者贴花?陈皮说,正是,看看企业家同学,说,想不到你也知道绢扇,绢扇是我们这地方的工艺风物特产呢,可是我们这地方许多人也不知道它。企业家同学兴奋起来,说,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呀。陈皮说,怎么,你要绢扇。企业家同学正要往下说,已经到了飞机场,时间也比较紧迫,来不及再多说什么,陈皮将企业家同学送到检票口,挥手道别。企业家同学突然“哎呀”一声,说,我忘了把你的地址记下来,也没有记你的电话。陈皮说,我没有电话,企业家同学看看时间,又说,呀,来不及了,这样吧,我到了那边,给我们班长打电话,让他和你联系。陈皮说,好,看着企业家同学的身影消失在机场里,陈皮回头走出机场。

陈皮也没有再回同学聚会的地方,想起来他们也该散了,时间也不早了。回到家里,老婆瞪着陈皮,说,女同学不少吧,这种事情,女的最起劲。陈皮说,也不多,看起来,一个个都老多了,嘴上都说,一点没有变一点没有变,老样子老样子,脸上都可以开汽车了。老婆笑了一下,说,你算年轻呀,你那些同学,都比你强吧,陈皮说,也没有几个特别厉害的,就一个,从外地赶来的,饭也是他请的,我送他上飞机,他还说要做我们的绢扇生意呢,老婆说,那你和他说定了?陈皮一笑,说,听他呢,做生意的人,都这样,虚头虚脑,说说好话也不加税,算是对我送他表示感谢吧,你看他有没有下文,不会有的。老婆哼哼几声,没有说话。陈皮又说,再说了,绢扇又不是我的,是我们厂里的,就算真要做绢扇生意,也不是和我做,也是和我们厂里做呀,与我有什么关系。老婆气,点着他的头,说,你死了,你死了,陈皮笑,说,死也死不了。

果然也不见企业家同学有什么消息来。老婆问起来,陈皮说,我说的吧,不会有什么事吧。老婆说,哼,你们这些同学,和你也差不多,一个班都有一个班的风气,一个不成样子,别的也好不到哪里去。陈皮说,你们班的人强,老婆说,那是,总要比你们强些。过了些日子,一天陈皮正在上班,传达室的话筒传进来,说有陈皮的电话,叫到传达室去接电话。陈皮去了,是从前的班长,说,好哇,陈皮,倒看不出你呀,和企业家也挂上钩啦。陈皮说,什么,班长说,瞒我呢,瞒我也没意思,我又不和你同行,抢不到你什么呀。陈皮说,说到哪里去了,问是不是企业家同学来了信或者电话。果然是的,叫班长转告陈皮,班长将企业家的地址电话都告诉了陈皮,最后说,有好事也别忘了老同学呀,陈皮说,哪来的什么好事。挂了电话,陈皮心里有些想法,原以为企业家同学早将他忘了,想不到人家倒真当回事情来了,怎么办呢。看着企业家同学的电话,又不好在厂里给那边打长途,等到下班,到公用电话,打直拨长途,一拨就通。企业家同学说,陈皮,是你呀,你终于来电话,怎么这么长时间。陈皮说,我也是今天刚刚知道你的电话,班长今天刚刚告诉我。企业家同学说,这家伙,我一回家就给他打了电话,让他告诉你的,这家伙,误我的事,你再不来消息,我只好另想办法了,我还以为你不愿意和我合作呢。陈皮说,哪里,我一下班就出来给你打电话,企业家同学说,这样,你赶紧给我寄几把样品来,品种越多越好,除了圆形的,还有别的形状吧。陈皮说,有,有,有海棠式、六角式、鸡心式、钟离式,多着呢。企业家同学说,好,好,你动作要快,样品的钱,我会付你的。陈皮说,你说得出,几把扇子,就算我送你也不见得怎么样。企业家同学说,那不行,生意归生意,陈皮说,看你说的一本正经,老同学呀,企业家同学说,亲兄弟还明算账呢。陈皮无话,那边再三关照赶紧将样品寄去,口气里不像在做什么绢扇生意,倒像是做海湾战争的军火生意。陈皮挂了电话,心里好笑,回家,向老婆说了,老婆有些激动,说,这么说,真的来了。陈皮说,我现在心里也有些乱,不知道是向厂长说呢,还是不向厂长说,老婆说,说个屁,现在还不知道怎样呢,你向厂长说什么,说了,厂长还以为你在外面已经捞了多少呢,不说,我们自己,先做起来。陈皮说,自己,怎么弄呢,老婆说,不就几件样品么,我们先给那边寄去,看下一步怎么样,陈皮说,也好,第二天就弄了些样品,用特快专递寄过去。

几天后企业家同学收到样品,很快来电话。电话是打到陈皮厂的传达室,告诉陈皮,那边对样品扇很满意,说他在北方寻找单位加工,但做来做去也做不出这种特有的味道来,现在一看样品,是非它莫属了。问了价格,又问这边的生产能力,听口气好像是需要较大数量的绢扇。陈皮当着传达的面,不好多说什么,但是传达已经听出些意思来,探究似的看陈皮的脸。陈皮放下电话,想了想,回到车间,心神不宁,不知道该怎么,一直到快下班时,终于忍不住,往厂长办公室去,厂长说,你来了,听口气,好像知道他要来,陈皮说,厂长你已经知道?厂长一笑,说,我知道什么?陈皮也不和厂长绕什么圈子,把事情说了。厂长说,好事情,怎么到现在才告诉我,陈皮说,我也是刚刚接到电话,不信你可以问传达。厂长说,你怎么说得出,怎么会不相信你,你陈皮的为人,我们还不清楚?好吧,不说过去,过去你做了什么,做了多少,我们一概不管,现在你肯为厂里做事,太好了。陈皮说,我这是第一次,也是碰巧,我一个老同学,来参加同学聚会,我送他到飞机场,路上偶尔提起,才……前前后后,也才不过……厂长摆摆手,笑起来,说,陈皮呀,你这样说,好像我要查你什么似的,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现在高兴还来不及,你同学那边,肯给多少价,需要多少货,需要什么品种的,什么时间交货,什么付款方式,等等这些,你怎么谈的?陈皮不好意思地笑笑,具体的,还没有谈呢,我也不大懂。厂长想了想,犹豫一会儿,说,这样陈皮你看行不行,一来呢,你也没有个电话,当然,以后事情如果做得好,我把你调到销售科,也好给你装电话,只是眼前你还不能装电话,联系起来不方便;二来呢,对销售上的一些情况,特别是比较大的事情,你也可能经验还不够。陈皮说,也不是经验不够,根本是没有经验。厂长说,能不能,你把我的电话告诉你的同学,让他直接和我联系,陈皮说,行。

厂长和企业家同学有没有联系上,联系上了以后又怎么样,厂长一直也没告诉陈皮。陈皮有几次见了厂长,想问一问,但又觉得这么盯得紧也不太好,让厂长觉得他想怎么似的,想厂长有了结果总会告诉他,可是一等二等,厂长仍然没有和他说什么。一天在厂里和厂长对面碰上了,陈皮张着嘴,有些尴尬。厂长笑起来,说,陈皮,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是不是想问一问那笔生意怎么样了?陈皮说,是呀,厂长说,正谈着呢,事情也不太好办呀,不是一下子就能成的,现在做生意,难呀。陈皮说,是,厂长说,陈皮你放心,你是牵线搭桥人,事情若是成功,我们不会忘记你。陈皮说,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关心一下,厂长说,知道知道。

又过了较长的一段时间,仍然没有什么消息,陈皮每天回家都被老婆教育。老婆说,陈皮你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你叫花子命穷,拾到黄金也变铜,宁愿独偷一只狗,不愿合偷一头牛。你看看,明明是你的一头牛,想同别人合,合到你手里连根牛毛也没有了,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婆说的多半是家乡土话,但是三句不离本行,老婆的本行就是批评陈皮没有本事。

有一天陈皮在路上碰到班长。班长说,咦,你在家呀,陈皮说,什么,我怎么不在家呢。班长愣了一会儿,好像也想不明白出了什么事,过了一会儿告诉陈皮,企业家同学来了。陈皮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呀。班长说,我昨天夜里在歌舞厅碰见的,和几个人一起玩,有小姐陪呢,我问他怎么不叫陈皮,我说听说陈皮和你在合伙做什么呢,他说是呀,不过陈皮这几天不在,出差去了,指指身边一个男人,说,喏,这就是陈皮的厂长,你们厂长说,是,陈皮不在家,出门去了。陈皮说,哪有的事,我一直在车间做,也没有出门的机会,班长的脸色这时候好像明白过来,拍拍陈皮的肩,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走了。

陈皮在厂里见到厂长,说,厂长,我那同学来了是吧。厂长说,是呀,哎呀,我这几天忙得,也没有来得及告诉你。陈皮说,昨天晚上你们在歌舞厅玩的吧。厂长说,是呀,也是工作需要,平时我也不大去那种地方,对方喜欢,为了业务上的事情,我就陪他去了,也是没办法,我这人,陈皮你也是知道的,最怕到那种地方去,平时真的很少去,对了陈皮,本来是想叫你一起去玩玩的,考虑你一天班,八小时上下来,也挺辛苦,别再烦你了吧,就没叫你。陈皮说,我没什么,生意谈得差不多了吧。厂长苦笑着摇摇头,哪里哟,厂长说,事情难呀,我跟你说,你那同学,够狠的呀,把价压得,简直叫我无法跟你说,和日本人也差不多呀,这样做下来,我赚也赚不了几个,弄得不好还得赔。陈皮说,是吗,他当初和我说,价格好商量的呀。厂长说,做生意的人,都这样,嘴上一套,先套得你开心,上圈套,然后再把圈套收紧,你呢,既然已经进了圈套,不听他的也不行了,迟了。陈皮说,这么黑呀,我和他说说去,厂长说,别,你千万别去找他,像你这样,在商场上没有经验的人,被他卖了还不知道呢。陈皮笑了起来,说,这倒是的。

但是陈皮还是打听到了企业家同学住的宾馆,找了去。企业家同学正好在,正和几个人在谈话,一见他,高兴地站起来迎出来,向几个谈话的人介绍,那几个人也没有听清,向陈皮要名片,陈皮说,没有呀,企业家同学说,后补后补,这几天客人多,都发完了是吧,谈话的几个人又稍坐一会儿,告辞了。企业家同学拉着陈皮坐下,说,那天想请你玩玩的,说你出差了,什么时候回来的?陈皮说,我没有出差,我一直在车间工作,没有出差的机会。企业家同学“咦”了一声,说,是吧,也许你们厂长搞错了,他说你不在家,就没有叫你,玩得挺开心。陈皮犹犹豫豫说,是不是,是不是那批绢扇,价格问题,还没有能够统一,是不是?企业家同学说,谁说的?陈皮说,我们厂长说的,企业家同学一笑,说,你相信吗?陈皮不知道企业家同学问他相信吗问的是哪个问题,所以一时没有回答。企业家同学又笑着看着陈皮说,陈皮呀,生意上的事情你也不怎么明白,你也别管这事情了,反正少不了你的牵线费,你在厂里可以拿纯利润的百分之十,我这边么,比你们厂高一些,给你纯利润的百分之十二,怎么样?陈皮说,是这样,企业家同学说,你也别多问这事情,这样,那天没玩上,过天我空些我们再到歌舞厅看看,喜欢吗?陈皮说,我没有什么机会去,企业家同学说,那正好,有新鲜感,到时我们请小姐。

果然过了两天,企业家同学就通知陈皮,叫他晚上到某某歌舞厅,门前见,不见不散。陈皮向老婆说个谎,说某个同事病了,在家休养,白天没时间,晚上几个约了去看看病人。临要出门,老婆摸出钱,一塞,说,看病人也不知道买些水果什么,陈皮捏着带有老婆体温的钱,心里有些感动。

找到某某歌舞厅门前时,已经过了约定时间。陈皮转了一会儿,没见企业家同学,倒是有几位小姐上前来搭话,陈皮说,没事,没事,一会儿里边出来一个小姐,说,请问这位是陈先生?陈皮不以为是问的他,还四处看看小姐和谁搭话呢,却没有看到有谁,小姐笑起来,指着陈皮说,问你呢,先生,陈皮说,呀,呀,是问我呀,问我什么?小姐又一笑,说,问是不是陈先生,陈皮说,是,我是姓陈,小姐说,陈先生请进吧,有位先生请您进去,他们早来了,等您不见,就先进去了。说着前面引路,将陈皮带进灯光昏暗的厅里,陈皮一下子觉得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清,撞到一把沙发上,听得小姐扑哧一声,说,先生小心。引到一桌人跟前,听见企业家同学的声音在说话,陈皮心里安慰了些。小姐将沙发移了一下,请陈皮坐下,企业家同学回头看到陈皮,说,来啦,陈皮说,来了。定下心来看看坐成一圈的人,却没有一个熟人,也不见厂长,也不见老同学里的谁,茶已经泡了端在面前,凑着飘忽昏暗的烛光也看不出是红茶还是绿茶,另外有零食小吃、水果等。舞曲起来,企业家同学向厅里四周一指,说,陈皮,去请小姐跳呀,那边站着的,都是。陈皮说,跳舞我不会,我一上场就怯,企业家同学笑了笑,说,噢,喜欢唱,和我一样,先这里坐一会儿,让他们几个脚痒的先跳一跳,然后我们进包厢唱,好不好,陈皮说,好,好。

过一会儿,企业家同学就站起来,向大家扬一扬手,说,愿意跳的留在这里,愿意唱的进去,所有的人都愿意唱,都拥进了小小的包厢。陈皮看他们坐下后眼睛一直往外溜,企业家同学说,别急别急,小姐一会儿就到,这会正忙着在外面侍候大家,过一会儿就专门进来侍候我们啦,不过,我得先提醒各位,分寸自己掌握啊,别闹出什么事情啊。大家笑,陈皮也隐隐约约听出些什么,心里有些紧张,也有些异样的激动。大家先点了歌唱起来,陈皮也唱了一个,唱得不成调,不过大家还是鼓了鼓掌。企业家同学说,陈皮,你倒不是先天条件不行,先天条件我看不错,你是练得少,以后多来,陈皮笑了一下。

唱了几支歌,就进来一位小姐,穿着很小的一件背心和很短的裙子,也没穿长筒丝袜,进来后四处一看,就看准了企业家同学,往他边上一坐,基本上坐到企业家同学的大腿上了。大家说,小姐有眼力,这是买单的。正说着,又进来两位,也看准目标坐下,最后进来的一位,坐在陈皮边上,先自己挑了水果吃,拿茶几上的烟,放到嘴边,看陈皮不给她点,笑了一下,说,先生给我点烟呀。陈皮慌慌张张去拿火柴,手抖乎乎的,一划,火柴断了,再一划,又断了,小姐笑得直往陈皮身上倒,大家也都哄笑,几个小姐一个个东倒西歪的,往人身上靠。点着了烟,陈皮的小姐长长地吸了一口,慢悠悠地吐出来,那样子好看极了。陈皮正欣赏着,小姐说,先生是做什么生意的呀,陈皮有些不好意思,说,我是工艺厂的,小姐不明白,工艺厂?工艺厂做什么呢?陈皮说,做绢扇,小姐又不明白,绢扇?绢扇什么意思呢?陈皮说,是一种传统的扇子,从前的女孩子都用绢扇。小姐又觉得好笑,想了想,说,从前的女孩子用,现在的女孩子不用了,你是厂长,老板?陈皮说,我不是,我是工人。小姐也没有显得不高兴,仍然笑,说,先生客气呀。正笑着,闹着,突然门砰的一声打开了,一张慌慌张张的脸在门口探了一下,说,不好了,来了。这里边一阵慌乱,还没等陈皮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有几个穿警服的人冲进来,上来对准包厢里的男人一人一脚。陈皮屁股上也挨了一脚,说,哎哟,怎么踢我呀,踢他的人又给他一脚,骂,不踢你踢谁,陈皮不敢吱声了。

陈皮糊里糊涂就被扫进派出所去,审问的时候,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审他的几个人,开始很凶,后来听他说了一段,脸上就挂不住,再听一段,都乐。指着陈皮说,你说的都是事实,你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陈皮说,是,我若是说谎,随你们怎么处分我,警察说,这里可没有什么处分,处罚吧,像你这样,念你初犯,交一只手,走人。陈皮说,什么交一只手,警察又笑,说,罚款呀,你的几个狐朋狗友都已经交了钱走了,你还想赖在这里过年吗,陈皮说,罚,罚多少?警察说,告诉你了,一只手,陈皮想了想,一只手,那是五呀,五十?不会吧,不可能这么少,说,要罚五百?几个警察哄堂大笑,说,五百,给你儿子买尿布差不多,陈皮心里咯噔一下,额头上冒出汗来,说,我,我没有很多钱呀,我和他们,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把事情前前后后都告诉你们,我其实,一分钱也没有拿到,我根本也不知道他们的生意到底做得怎么样,说是给我纯利润的百分之十,但是如果他们告诉我没有利润呢,我也不能去查他们呀。警察又笑,说,我们没时间听你说这些,你如果不想走,在这里待着吧,说着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走出去。陈皮不知如何是好,又想到老婆在家等着他,又想到如果小孩的学校里知道了这件事怎么办,叫小孩怎么做人,又想厂里会对他有什么想法,会不会开除他。正胡思乱想,警察走进来,说,走吧,陈皮说,到哪里去?警察说,你爱到哪里到哪里,陈皮说,放我了?警察说,你还不想走呀?陈皮急急点头,想走想走,走到门口,心下怀疑,回头说,不要、不要罚我钱了?警察说,你想得美,有人替你交了罚款,陈皮往外走的时候,警察说,我们对你,还是放宽政策的,你心里有数啊,其他的人,我们罚了款还是要通知单位,你呢,我们相信你的话,相信你是第一次进这样的地方,做这样的事情。陈皮说,做怎样的事情?警察忍不住又要笑,说,做什么样的事情,问你自己呀。看陈皮张着嘴说不出来,警察挥挥手,说,我们没有通知你单位,也没有告诉你家属,以后,这样的地方少去,这也不是你去的地方,知道了吗?陈皮连连道,知道了,知道了,谢谢警察谢谢警察。警察在他身后关上了门,陈皮回头一看,企业家同学正站在他背后,陈皮说,是你替我交的罚款?企业家同学说,你别管了,出来就好,回去也别说这事情,陈皮说,不说,不说。企业家同学说,本来是想让你出来开心开心,看看新鲜的,不巧,碰上这事情,不过,也无所谓,现在这样的事情也多,也算不了什么,给了钱,走路。陈皮说,谢谢,谢谢,叫我拿五千,我卖老婆呀,企业家同学笑了,说,他们吓唬你的,哪里要五千,五千是嫖客的数,我们这,陪唱的,两千一人。陈皮说,两千也要我的命呀,再说了,从家里拿两千,老婆不把这事情牛屎里追出马粪来呀,那事情可就大了,谢谢,谢谢,帮了我的大忙了。企业家同学说,要说起来,也不是我帮你的忙,倒是我差点害你一把,怪我事先没打听清楚哪些地方保险系数大,盲目地就挑了这个地方,陈皮,今天吓了一下吧?陈皮说,是,企业家同学拍拍陈皮的肩,这样,为你压惊,我们明天换个地方再玩。陈皮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我不玩了,新鲜也看到了,滋味也尝到了,警察说,那地方不是我玩的地方,警察说得对。企业家同学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夜空中传出去很远很远。

陈皮回到家,老婆果然没睡,等着他呢,问怎么看病人看这么久,陈皮说,聊天说话的,一说就忘了时间,老婆狐疑地看看他,也没多说什么。

陈皮周围的人没谁知道陈皮在歌舞厅的事情,陈皮庆幸那天企业家同学没有请他熟悉的什么人。过了些日子,一天老婆回家,气冲冲的。陈皮问什么事,老婆说,陈皮你在外面得罪什么人了吧,陈皮说,什么意思,老婆说,什么意思呀,有人在外面造你的谣,说你在歌厅玩女人被警察抓进去,放他娘的臭狗屁。陈皮吓了一跳,说,谁说的,老婆说,管他谁说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传话的人,也被我臭骂一顿,我说你们瞎了狗眼,我们陈皮,是那种人么,我们陈皮,晚上从来不出门,再说了,我们陈皮就是有那心,也没那胆,就是有那胆,也没那钱。陈皮说,是,没有钱,老婆突地跳起来,指着陈皮说,好哇,好哇,你是因为没钱才不出去玩女人,是不是?陈皮说,哪里的话,我是顺着你的口气说的呀,老婆说,我什么口气,我口气虽硬,这心里也打鼓呢,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去什么歌舞厅玩了什么小姐呢。陈皮说,没有的事,我怎么可能,老婆说,我看着你也不像。

绢扇的事情总算做结束了,扇子运走,企业家同学该付的钱也全部付清,厂长这边,拿了一大堆账目给陈皮看,向陈皮说明,和企业家同学做的这一批绢扇,厂方总共盈利两千元,厂长让陈皮看一看清单账目。陈皮说,你让我看我也看不懂,你说多少就多少,厂长说,这不是我说出来的,这是大家做出来的,再说了,账也不是我做的,有财务科的人做出来,我就算想玩什么手脚也玩不起来,这不是私营企业,我玩了手脚,我是要出事情的。看陈皮不说话,厂长又说,按原来说定的,给你百分之十,但是这两千元还得扣税,这得和你说清楚。陈皮说,够清楚的,分到我,百十块钱。厂长说,百十来块不止这些吧,我给你算一算,陈皮说,不算也罢。正说着,秘书接了电话,告诉厂长,上级又来催见义勇为基金的事情,厂长说,再说,再说,我先把该给陈皮的钱算一算。陈皮说,其实不给也无所谓,放着吧,厂长说,嫌钱少呀,陈皮说,是有这个意思,若是多,我也就拿了它。秘书捂着电话不放,说,厂长,上头等你的回音,要你听电话,厂长直摆手,说,就说我不在,就说我不在。陈皮说,厂长,没别的事,我走了啊。厂长拉住了陈皮,说,陈皮你的境界真高,你如果不拿这钱,我们就放在厂里做见义勇为基金,这基金,上面追着要,我还正愁没地方去筹呢。陈皮说,那你就放着吧。走出来的时候,听到厂长去接电话,说,好了,好了,我们解决了。

企业家同学那边,一直也没有消息过来,听说换了地方,也换了电话,其实,就算仍然是老地址,老电话,陈皮也不一定会去找他。陈皮回家,老婆追问起这件事情的结果,陈皮说了,老婆很生气,说,东山老虎吃人,西山老虎也吃人,天下乌鸦一般黑,过河拆桥,怎么怎么,说,羊肉没有吃着,倒惹了一身羊臊气,也不知是哪个传出去,我们单位的人,都知道我们做成一笔大买卖,那天我回娘家去,老娘也问了半天,我说没有成功呢,老娘不高兴,以为我发了财瞒她。老婆越说越气,哼,老婆说,不看小姐出嫁,要看老太收场,看他们黑良心有什么好结果,你呀,老婆说,你这个扶不上的刘阿斗,你这个拎不清的阿木林,我嫁了陈皮你这样的人,也算我瞎了眼睛,也算我前世里没有修好,如此等等。老婆说了半天,陈皮也不回嘴,低着头,闷闷地抽烟,过了半天,老婆说累了,起来倒开水喝,看到陈皮的脸色,吓了一跳,去摸摸陈皮的额头,说,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陈皮没精打采,说,没什么,有点累。老婆说,累就早点睡,撑着做什么,看陈皮不吭声,老婆把茶杯递给陈皮,说,喝口水。看陈皮喝了水,老婆说,算了算了,有什么了不起,那昧了良心的钱,我们也不要它,拿了做什么,买药吃呀,买棺材睡呀,老婆又说了半天,陈皮仍然不作声。

过了些日子,厂长到上面开会,说起见义勇为基金的事情,上面表扬这个厂,说这个厂日子不好过,艰难困苦,但是见义勇为的基金倒是落实得很快。也表扬了厂长,厂长有些不好意思,把陈皮的事情一说,被上面重视,马上拿出来当回事,报到市里,说一个单位效益不好、生活很艰苦的普通工人,平时就靠夫妻俩拿死工资过日子,却拿厂里给他的奖金,做见义勇为的基金。市里说,这是大好事,要抓住,要宣传,就抓住了,宣传,给陈皮奖了三千,还上了电视。拍电视的人觉得厂里生产的绢扇挺有特色,就将绢扇做陈皮的背景拍进去。放电视那天,派出所的警察值班,也在看电视,看到陈皮,警察觉得面熟,想了想,想起来了,笑了,说,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