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明在市里一个的文化单位做个小头头。原先的头头呢,因为什么事情,好像是生活上的事情,也好像是经济上的事情,反正是不做了,领导也说不准叫谁做最合适,就来征求群众的意见。群众中呢,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也有自己想做的,但是知道自己条件不够,做不成,也就不去妄想;也有自己不想做的,把注意力放到同事身上。所以领导提出这个问题以后,群众心里也激动了一回,但是过后就冷静下来,认真地想了想,意见慢慢地一致起来。他们说,就叫昌明做吧。昌明呢,人比较老实,也比较能干,如今老实和能干这两个词能够在同一个人身出现那是不容易的,难能可贵的,就叫昌明做吧。领导对昌明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印象,但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想既然群众意见比较一致,叫昌明做也不会错到哪里去,于是昌明就做了小头头。
所谓的头头呢,其实也没有很大的什么权力,这是商品经济时代,所以所谓的权力无非是有一点批钱的权罢了。钱呢,也是不多的,文化单位,本来是苦单位,清贫的,国家一年能给几个钱就不错了,其他的都要去求爹爹告奶奶拉赞助。来之也不易,所以用起钱来也是精打细算,恨不得一分钱掰作两半用的那样,这和商品经济花钱如流水的大形势是有很大差异的。但是既然投胎投到这样的单位,大家倒也心平气和,穷人能够过下日子来么,多半是有些阿Q思想的,真所谓富富富由你富穷穷穷由我穷。
再往细里说,批钱批什么钱呢,无非这么几种用途,一是单位人员的出差费,这是有明文规定的,昌明该批多少,不该批多少,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情。出差费超标了,出差人员也知道不能报销,说也白说,时间长了,大家都养成习惯,不会超标。如果在造预算时就觉得要超标,不超标就完不成这趟出差任务,像这样的情况,出差人员事先就要和昌明汇报过,征得昌明的同意,如果昌明坚决不同意超标,出差人员就会掼纱帽,说,那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这时候呢,昌明只好同意他超一回标,下不为例。除出差费报销之外的另一项较大的用途是单位搞活动,比如给谁的作品开个讨论会啦,给谁的画办个展览啦之类。既是文化单位,总是隔三差五要搞文化活动,不搞文化活动,文化单位就更没有人知道他们记得他们,所以文化单位即使在经济最最窘迫日子最最困难的情况下,也要想方设法搞一些活动来表示自己的存在。这样的活动如果是昌明所在的这个部门牵头,那么活动所用的经费也是由昌明批的。再有,就是人来客去的招待。这是常有的事,文化单位的人,到下面基层去,或者到外地去,或者到别的兄弟单位去,人家接待了你,请你吃了饭,娱了乐,现在人家来回访了,你不能不理人家,礼尚往来,这是做人的道理呀。文化人呢,又讲究个面子,所以来了客人,也是怠慢不得,进不了高级宾馆,中档饭店喝一餐酒,再到卡拉OK唱歌,请不起小姐陪,就自己单位叫两个,或者熟人朋友中喊两个,反正文化单位的人身边钱虽然不多,但是多才多艺爱好文学的女青年却一定不少的。
这样昌明做了小头头以后,工作比过去多少要忙一些,业余时间比过去少一些,白天倒没有什么,反正都是上班,做头头和不做头头,班总要上的。关键是晚上,从前不做小头头的时候,下了班就回家,当然也有的时候单位来了客人,领导叫昌明一起陪,但那毕竟是极少数的机会,机会甚至少得连老婆都不高兴了,吃晚饭时盯着昌明看,越看就越来气,说,昌明你真的很没有出息,人家有出息的男人,天天晚上在外面吃喝玩乐。昌明说,那是人家有钱,我没钱。老婆说,人家哪里是吃自己的喝自己的玩自己的,你说你算什么男人。但是自从昌明做了小头头以后,这种情况有所改善,现在昌明也隔三差五地在外面吃饭喝酒,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好的东西吃,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名贵的酒喝,但是老婆在单位的女同事面前,多少有了些扬眉吐气的意思,说,我家男人,昨天又在外面喝酒了,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这个星期,他倒有四天在饭店里吃的了,听起来是抱怨,其实呢,是很骄傲的。
做头头和不做头头到底是不一样的,昌明做了头头以后,一直想装的电话也装起来了,那是工作需要,当然是公费,老婆娘家几个兄弟姐妹都装了电话,老婆又想装又舍不得装的矛盾心理已经有很长时间,现在既然装了电话,又是公费,老婆便抓起来往兄弟姐妹家只管打,就是抱住电话不肯放的那种样子了。兄弟姐妹在电话那头如果口气有些犹豫或者疑惑的意思流露出来,昌明老婆马上告诉他们,没事,尽管说话,我这是公费电话。也有的时候,亲戚朋友从他们家往昌明家打电话,老婆说会对他们说,你先挂了,我来给你打,我是公费电话,我们昌明单位给他装的。
因为有了电话,信息就灵通多了,和姐姐妹妹说的话也比从前多得多了,慢慢又开始恢复了和姐妹们在娘家时那种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气氛了。有一天姐姐在电话里和说,小三呀,你们昌明现在真是来事了,昨天晚上你姐夫在花苑饭店见到他了,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呀。昌明老婆起先还没有听懂什么叫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回味了一下,才明白了,说,不会的,我们昌明老实人。姐姐说,现在的男人,有几个老实的?左边一个右边一个还老实,那什么叫不老实呢?
昌明这天晚上回家后,老婆就问这件事情,昌明说,是在花苑饭店吃饭的,是有几个女的在场,不过没有坐在我身边,她们是叫来陪客人的,怎么会坐在我身边。这么说了,以为老婆听了就会作罢的,谁知老婆却怒起来,说,好哇昌明你现在来事了,吃饭喝酒要小姐陪了,三陪了。昌明说,你别瞎说,说出去难听,谁谁谁我都告诉你,长明县的文联主席来了,你想想,我们到他们那里去打扰多少,人家来了,能不接待?其实也就自己单位几个人,文强他们几个,叫了罗颖和谢莉莉,就是这些人,老婆说,罗颖和谢莉莉又不是你们单位的,叫她们做什么?昌明说,上次我们到长明县活动,她们两个也去的,和人家文联主席也认得了,人家文联主席问起她们,才去叫了来。老婆说,好哇,昌明,到县里去还带女的。昌明说,这是文学活动,人家是写写东西的,在市里也小有些名气,当然要去的。老婆张了张嘴,暂不说话了。
让熟人碰上的事情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时候,昌明的活动老婆是无法知道的,唯一的途径就是昌明自己向老婆作的说明。老婆呢,对昌明的说明总是既相信又不相信,或者呢,一会儿相信一会儿不相信,有时候老婆觉得昌明是天下最可信的男人,觉得像昌明这样的男人,再不去相信他,这世界上大概是没有什么人可以相信的了,这时候老婆的心很宽慰很坦然,还暗暗和挑拨离间报告信息的姐姐妹妹或者其他的什么人作对,想,你们还说昌明呢,其实昌明是没有问题的,昌明是最清白的,昌明是最忠诚的,你们呢,还是管管好自己的男人吧。但有的时候呢,老婆又从乐观主义走向悲观主义的极端,觉得昌明的话句句是谎言,没有一句是可靠可信的,句句有漏洞,句句可以戳穿他。一想到这里,老婆的心就像火在焚烧,就像油在煎熬,恨不得马上冲出家门,打个的,直奔昌明所告诉的吃饭的地方。但是当老婆刚有了戳穿昌明的想法时,老婆还没有站起来,双腿就软得没有一点力气,老婆想象着自己冲到饭店却没有看见昌明,或者冲到饭店冲到卡拉OK厅看见昌明抱着一个小姐,老婆的心就抖得无法控制。老婆想,我不行,我不行的,我不能去找他,我走不动,我受不了刺激,我是不是有了心脏病呢?老婆的日子就是在这种反反复复时好时坏时乐观时悲观的情绪中度过。
昌明吃吃喝喝惯了,以后即使在没有客人、不是工作需要的情况下,也习惯找几个朋友吃过饭再回家,有时候吃过饭再到歌厅舞厅坐坐,或者打打牌什么的,反正不磨到那个时间回家就觉得一天没有过完似的。慢慢的朋友交多了,交际更多,反正每天晚饭前打一个请假电话,耐心听老婆在电话里啰唆几句,盘问一番,过了关,就行。回到家呢,也一样,再耐心听老婆数落几句,再同样地盘问一番,总能过关。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下来,老婆每天都是重复前一天的怀疑和盘问,时间长了,也觉得厌倦,但问还是要问的,好像已经成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哪天昌明没有客人,早早地回来了,老婆倒会觉得家里像多了件家具似的碍手碍脚,不习惯,或者哪天昌明打电话请假时老婆没有加以盘问没有露出怀疑,很轻易地就放过了,那么这天晚上昌明很可能就会感觉缺少了什么。
日子基本上就是这么过的,每天昌明下班以后给老婆打电话,说晚上有客人不回来吃饭,老婆问是什么客人,昌明对答如流,没有一点疙瘩,老婆问在什么饭店吃,昌明告诉在什么饭店吃,再问有什么人在座,昌明也一一作答。老婆说,你别骗我,我会来看的。昌明说,你来看好了。
昌明回来,老婆说,你说谎了吧,我在你们饭店外面看了你半天,昌明知道老婆冒他,觉得好笑,说,我什么地方说得不对,你指出来,哪一点说错了,是客人的名字说错了,还是陪客的名字报错了,还是饭店的名字搞错了。老婆说,你别以为我要面子,别仗着我会给你面子不去查你,总有一天我会突然跑去的,你小心着点,昌明说,我没什么可小心的,我又不说谎,我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欢迎你随时来查,纪委书记同志。昌明真是理直气壮,至少老婆是这么感觉的。
随着时代的发展,搞文化工作的昌明腰间也有了一只BP机。昌明在家的时候,若是BP机响了,昌明都是当着老婆的面回机的,老婆也注意听听是谁打来的拷机,多半没有什么问题。若是有问题,也不好当着老婆的面回电的。也有的电话是女同志打来的,昌明回电时声音总是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激情,公事公办的口气,这让老婆心里比较舒坦。
问题是从BP机开始的,双休日的星期六下午昌明接到个拷机,看了看电话号码,有些陌生,但是还是回了电,喂了一声,那边是个女的,说,是梁哥呀,强哥让我告诉你,这几天风向不对,货暂时别出手,等强哥发话。昌明说,什么?电话已经挂断,昌明正奇怪,想大概是拷机打错了号码,该打别人的,打到他的号码上来了,又想那女人的话很可疑,可能是做什么黑生意的。正想着,老婆已经注意到他的神色,过来问,是谁的拷机。昌明说,打错了,不知道是什么人,奇怪。老婆狐疑地盯着昌明,打错了?老婆说,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打错的事情?昌明说,这我也不知道了,打错的事情总是难免的吧。老婆说,那边什么人接的?昌明说,一个男的,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老婆说,明明是个女人声音,你为什么说是男的。昌明说,我怕你纠缠不清,老婆说,我什么时候纠缠过你,你天天在外面花天酒地吃吃喝喝,我纠缠过你?昌明说,跟你说是人家打错了,我不骗你。老婆说,你把拷机给我看看,昌明说,这种电话少惹吧,那边说话鬼鬼祟祟,不知是什么来路。越是说呢,老婆便越是怀疑,偏偏要看电话号码,昌明只得给她看了。老婆说,我不相信你,我现在就打过去。昌明说,我告诉你是个奇怪的电话,最好你不要打,你如果实在要打,我也没有办法,你打吧。老婆说,你就是抓住我的这个弱点,你知道我不会打的,所以你凶,你尽管说谎好了,你知道我不会去戳穿你的。昌明说,你怎么这么不相信我,真是人家打错了拷机,如果是一般的打错,我倒希望你现在马上打过去,也好证实我有没有说谎,可是这个电话实在有些问题。老婆说,算了算了,我总是弄不过你的,主要我的心肠太软,斗不过你,昌明说,我有什么好斗的,我又不是阶级敌人。
第二天下午,昌明出门去,告诉老婆是和一个老同学约好的,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今天约好了到同学家玩玩。老婆问是哪个同学,昌明说是哪个同学,并且将同学的电话抄下来给老婆,说,你不相信,可以打电话到他家问,老婆说,你又来了,以为我不敢打。昌明说,我就是希望你打,别老是疑神疑鬼。昌明刚走一会儿,老婆接到一个电话,是个年轻女子的轻柔声音,找昌明,昌明老婆说,你是谁,女人说,我么,算是昌明老师的学生吧,昌明老婆说,昌明没有学生,昌明又没有做过老师,哪来的学生。女人笑起来,声音清清亮亮,说,没有做过老师就没有学生呀,那人家画家呢,作家呢,艺术家呢,都没有做过老师,但人家不都叫他们老师吗?昌明老婆愣了,说,你找昌明做什么,女人说,我正在筹备开一家小饭店,昌明老师的字写得好,我请他替我写店招。昌明老婆说,写字写得好的人多得很,你为什么要找昌明写呢,女人又笑,说,这还用问,我喜欢昌明老师的字呀,顿一顿又像说明什么似的补充道,我昨天和昌明老师通过电话的,他说今天在家的。昌明老婆突然想起什么,问,你是不是打的拷机,女人说,是的,我打了昌明老师马上就回电的,告诉我他今天在家,叫我今天再联系的。昌明老婆心里紧张起来,她告诉她昌明出去了,那边便有些着急,说,哎呀,约好今天谈的,开张的时间已经定了,字写好了,还要送去制作,要来不及了。昌明老婆也没再说什么,便挂断电话,就往昌明的同学家打电话,想告诉他写店招的事情,哪知昌明的同学说,昌明没有来呀,前几天在街上确实是碰到昌明的,也说起要一起玩玩的事情,但是没有说定是今天。稍停片刻,又说,噢,对了,我想起来了,是说了这个星期天来玩玩的,我倒忘记了,只是现在还没到,也许一会儿会来,等他来了我叫他给你打电话,后来这话分明是老同学包庇昌明的。昌明老婆也没有多说什么,挂了电话,就一直等昌明的电话,心里也知道这一回是戳穿了昌明的谎话,也知道昌明老同学后来的那段话是听出了问题以后补充了包庇昌明的,但不知为什么心底里却还隐隐约约在存在一丝希望,希望昌明的同学后来补充的那段话不是包庇昌明,是真心话,他确实是忘记了和昌明的相约,后来想起来了,更希望昌明没有说谎,昌明确实是到老同学家去,只是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后来还是到了,就会打电话回来,但是昌明一直没有打电话回来。
这天偏偏昌明回来晚,害老婆等了大半夜,昌明回来后和昌明大吵一架,问出了这个打电话的叫夏雨,也问出了昌明下午就是到夏雨那儿去写店招的。老婆说,昌明,你被我当面戳穿了,你现在抵赖不掉了。昌明说,我真的是到同学家去的,可是半路突然想起和夏雨约好下午去写店招的事情,人家急等着去做匾,不能耽误了人家的开张大事呀,我就到夏雨那里去了,这怎么叫抵赖呢,真的,我不说谎的。老婆说,那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一下,昌明说,我人跑出来了,若是半路上告诉你突然改变主意,去替一个女老板写店招,你不是又要啰唆么,我怕你啰唆,我并不是存心要瞒你。老婆说,那倒是我的不是了,是我逼你瞒我的?昌明说,你别胡思乱想,我就是替她写几字,其他没有什么。老婆说,什么叫没有什么,什么叫有什么,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做贼心虚?昌明说,我心虚什么?老婆说,那昨天呢,昨天明明是她打拷机给你,你为什么说谎,说是人家打错了,昌明说,她的拷机是有的,但是打错的拷机也是有的,我没有说谎。老婆说,到了这地步,你还抵赖,她说你一接到她的拷机你就回电的,你回电我怎么不知道?昌明说,那时候你正好在上厕所,老婆差一点想笑,但立即又觉得很心酸,笑不出来了,说,昌明,我看你真的有点可怜,一天到晚挖空心思说谎,何苦来着。昌明说,我没有一天到晚说谎,今天也不算说谎吧,夏雨的事情我不好意思回绝,人家请我,也是信任我。老婆说,你为什么不直说,昌明说,我已经答应了人家,万一告诉了你你不许我去写,我怎么向人家交代呢?老婆说,我是那种不讲理的女人吗?昌明说,不是,但是我怕。老婆说,一个女人家,怎么开得出饭店来,还不是靠骗骗你们这些男人。昌明说,我有什么好给她骗的,老婆说,现在还不到时候,一旦你被她缠上了,你就会知道厉害了。昌明说,你说得出,我怎么会被她缠上呢,你想到哪里去,人家夏雨是个五十八岁的老太太。老婆一愣,说,什么五十八岁的老太太,你说她的年纪干什么,昌明说,说说让你放心呀,老婆说,让我放心?你以为我很稀罕你?是不是,你以为我真的离不开你了,告诉你昌明,你爱和谁好你和谁好就是,我没有那么多精神来管你,我还要上班,做家务,管孩子,我没有空。昌明说,我不会和谁怎么的,你放心。老婆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怕什么,我自己有工资,有单位,单位效益也不差,饿不死我们娘儿俩。昌明说,哎呀,你说到哪里去了,你说那么远干什么?老婆说,远吗,我怎么觉得这事情好像蛮近了,昌明说,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老婆听了昌明这话,心里酸酸的,说,你就是抓住了我的弱点,从现在开始我要克服我的弱点,心肠硬起来,昌明你防备着点,我说得到做得到的,昌明说,我没有什么要防备的,希望你做得到。
过了一个多星期,一天昌明又要在外面吃晚饭,告诉老婆是在什么地方的什么饭店,老婆照例说,你别以为我不敢来,我今天一定来,昌明说,你来好了,你现在就来,我去接你。老婆说,你以为我会让你有思想准备,告诉你,我会突然袭击的,昌明说,我最希望你突然袭击,仍然是老一套的话。老婆挂了电话,就和孩子一起吃饭,吃过饭,孩子去做功课,老婆洗了碗,电视新闻还没有开始,老婆随手拿了当天的晚报翻翻,就看到一个套红的比较大比较醒目的广告,是雨城饭店开张的消息,再细一看,日期正是今天,地点呢,在市区与新城区交界的地方,老婆想起昌明好像说过那个叫作夏雨的女人开的饭店就作雨城饭店,开在市区与新区交界处。这么一想,老婆的心突然紧张得不了,既然连饭店的店招都是昌明写的,饭店开张不可能不请昌明的,但是昌明却说到另外一个地方吃饭,老婆的心简直要狂跳出来,她到孩子房门口看了一眼,竟有一种诀别的感觉,对孩子说,你好好做功课,妈妈去一去就回来,孩子很懂事,点点头,看着母亲走出家门。
走出家门后的一切,与昌明老婆想象过千百回的情节乃至细节都完全一样。她来到街头,招了一下手,一辆红色夏利滑过来,服务态度良好的司机从里面替她打开车门,昌明老婆坐进车去,司机问,去哪里?昌明老婆说,去雨城饭店,司机果然不太知道雨城饭店,昌明老婆将登在报纸上的雨城饭店的地址告诉司机,司机说,知道了,在市区和新区的交界处。昌明老婆说,是的。
因为是下晚,路上车比较多,虽然没有堵车,但车速快不起来,司机叹气,说,唉,跑不起来,昌明老婆说,不急,她听得出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既希望快一点到达雨城饭店,又希望永远也到不了雨城饭店,但是车终于还是到了。昌明老婆付过车钱下车来,雨城饭店门口果然放满了祝贺的花篮,透过玻璃门望进去,果然宾客满座,昌明老婆一桌一桌地看过去,心跳得更厉害,最后,她终于看到了昌明,再细看,昌明的那一桌,全是男的,都是昌明单位的同事,和一些老朋友,正喝酒,高谈阔论,再看看饭店的服务员,年纪好像都蛮大了,穿的是统一的蓝布大襟褂子,黑长裤,显出一种沉静的朴素,没有看见有些饭店里常见的那种打扮得妖娆的暴露的年轻女孩子。昌明老婆正不知如何是好,有个老太太走过来,说,请问,您是不是来找人的?昌明老婆吓了一大跳,心都抖起来,摇头说,不是,不是,急急地走开了。
昌明老婆远远地离开了雨城饭店,站在街头,一时间心里一片茫然,竟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她定了定神,就有一辆红色的夏利车向她过来,在她身边停下了,昌明老婆不由自主就上了车,报了自己家的地址。车到了家,昌明老婆上楼,开门进屋,到孩子房门口看看,孩子仍然是刚才她走时的那个姿势,仍然在做作业,听到声音,回头看看,说,妈,你回来了。昌明老婆说,我回来了。
昌明老婆愣愣地坐在沙发上,过了好半天,抓起电话,给昌明打了个拷机,不一会儿昌明的回电来了,老婆说,昌明,你在哪里吃晚饭?昌明说,我在哪里,仍然是先前说谎说的那个地方,老婆愣了,下面就不知该怎么办。昌明说,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老婆说,你到底在哪里吃饭?昌明说,我跟你说过了在哪里,不信你过来看,老婆说,昌明你骗我。昌明说,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没有骗你,我说的都真的,没有一句假话,你想想,这么多年来,我骗过你什么,我怎么会骗你呢?老婆说,我再问你一遍你在哪里吃饭?昌明说,我再告诉你一遍在我在哪里吃饭,老婆说,我现在正在你的饭店门口,我进来了,昌明毫不犹豫地说,你进来好了,我正等着你,说着笑起来,道,你不是在家里么,你怎么在我的店门口呢,你有分身法呀。昌明老婆说,我现在是在家里,但是刚才我确实到你吃饭的店门口去了,我打的去的,我看见你了,我差点就进去了。昌明说,你为什么不进来,你进来就知道我没有骗你了,老婆的手突然一阵无力,垂了下去,抓不住话筒了,话筒从她手中掉落下去,听到昌明在电话那头说,你来好了,最好你真的能来,你来了正好证明我没有说谎……
孩子已经做好功课,也出来看电视,问母亲刚才到哪里去了,昌明老婆说,我到雨城饭店去的。孩子说,噢,雨城饭店,我知道的,又叫大嫂饭店,昌明老婆说,什么大嫂饭店?孩子说,今天的晚报上有介绍的,是爸爸他们单位办的,昌明老婆拿晚报在第四版果然看到一段介绍,果然就是昌明的单位办的饭店,饭店的老板是一位五十八岁的退休干部,老太太,请的服务员呢,都是四十岁以上的下岗女工,一反饭店酒家都请漂亮小姐做服务员的时尚,以热情周到的家庭式的服务取胜等等。
孩子睡后不太久,昌明也回来了。老婆说,昌明,你从哪里回来?昌明说,咦,我从饭店吃饭回来呀,老婆说,你在哪里吃饭?昌明说,我告诉过你的哪家饭店,老婆说,你再想想,昌明说,这有什么好想的,自己难道还能忘了自己在哪家饭店吃饭喝酒,我今天喝得不多,又没有醉。老婆说,昌明,我终于明白了,你以前所有对我说的话,都是谎话,昌明说,怎么会呢,我为什么要向你说谎呢,我在外面又没有拈花惹草,又不干什么违法的事情,也没有对不起你,我为什么要说谎呢?昌明老婆说,这正是我不能明白的地方,昌明说,你不要老是钻牛角尖,老是胡思乱想,昌明老婆说,以前我是凭女人的直觉感觉到你在对我说谎,今天呢,我已经不再是靠直觉了,我已经证实了你一直在向我说谎。昌明说,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呢?老婆盯着昌明说,昌明,我告诉你,我今天真的去找你了,昌明说,那太好了,你看见我了吧,这回你相信我了吧,我和谁谁谁谁一起吃饭,我没有说谎吧,老婆说,你确实是和谁谁谁谁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但是不在你说的那个饭店,而是在雨城饭店!老婆死死地盯着昌明,以为昌明听了她的话会脸色苍白,语无伦次,可是昌明却并不惊慌,笑了一下,说,你到底去了,你看见我了。老婆说,既然是你们自己单位开的饭店,既然都是些老太婆在做事情,我总不见得会怀疑你和老太婆有什么事情,你为什么要说谎呢?昌明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