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沈美珍在边上,巴豆清静多了。
到了火车站,巴豆停好黄鱼车,摸一根烟出来抽,一边看着车站来来往往的人,巴豆就觉得有一点寂寞了,人是很奇怪的,烦的时候,想一个人独处,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又嫌寂寞,巴豆就想沈美珍说的那些废话,想想有些废话原来也是很有意思的。
巴豆又续上一根烟,他远远地看着那一大批三轮车工人在他们的地盘上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在车站做活的,大都是年纪比较轻的,可是巴豆来了好些天了,一直没有看到毛宗伟,巴豆知道毛宗伟一直是在火车站做活的。
巴豆有一次问过一个二十来岁的三轮车工人,那人却不知道毛宗伟,巴豆又说了毛宗伟的绰号毛估,人家还是不知道。
后来巴豆说:“你是新来的吧?”
那人说:“我怎么是新来,我在这地头上也做了一年多了。”
一年多,虽然不算太长,但一起拉车的人不可能不认识,他怎么会不知道毛宗伟呢。
巴豆没有再问他。巴豆想回去问一问毛估自己就晓得了,可是连续几天巴豆没有和毛宗伟打过照面,巴豆也就把这事忘记了。现在巴豆又到车站来,便又想起毛估来,主要是巴豆在这里没有朋友熟人,现在沈美珍也不和他一起来了,巴豆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要是毛估在这里,巴豆就有个说话的伴。
巴豆等了半天也没有人来打听家乐旅社,但是巴豆又懒得像沈美珍那样去拉客人,巴豆觉得有些无聊。他正在想第一天出来碰见的那一位自称“张大帅”的老工人,倒是个乐开人,这几次不知怎么不见他,巴豆正想着,身后就有人“喂”了一声,巴豆回头看,正是那张大帅。
巴豆心里一乐,说:“是你,有几天没见你了。”
张大帅说:“家里有点事情,没有出来做,你这几天好吧?”
巴豆摇摇头:“总共拉了三个客人。”
张大帅说:“沈家里那小娘呢,她有点三脚猫的,怎么不出来了?”
巴豆说:“她去做别样了。”
张大帅说:“是个泼货,人倒是不坏的。”
巴豆说:“是的。”
张大帅说:“就你一个人出来,有什么意思,我早跟你说过,你还不如做我们这一行呢,你不要小看呢,弄得好的,一个月,有这个数。”
张大帅做了一个手势,巴豆问:“你是说一百还是说一千?”
张大帅一笑,说:“你自己想吧,你又不是笨人。”
巴豆也笑笑,说:“不过我也不是个聪明人,我想问问你,一个月有多少进账。”
张大帅又是一笑。
巴豆说:“问这个不忌讳吧?”
张大帅说:“我们做苦生活的,没有忌讳的。”
巴豆问:“苦生活,什么叫苦生活,还有甜生活啊。”
张大帅说:“这里面花样经多呢,有抢饭吃,有等饭吃,有讨饭吃,有的人吃山珍海味,有的人只有剩粥冷饭吃——”
张大帅看巴豆用心听,笑着说:“是不是想进来试一试?”
巴豆说:“我听听。”
张大帅就详详细细地把这一行里的一些门道、窍槛讲给巴豆听。
在火车站、汽车站、轮船码头这些地方拉客的,客人多,车子也多,所以叫作抢饭吃,在医院门口或者闹市区的街口上,人多,车子不多,但坐车的人也很少,这叫作等饭吃,还有在公共车站站牌下等那些没有耐心或者是没有力气也或者是没有时间挤公共汽车的人,另外有一些地方是新近开辟出来的,比如在一些大商店门口,专等买了大件商品没有办法回家的人,这也是一条路,这些,张大帅统称为苦生活和穷生活。这几年出租车迅速发展,和三轮车的竞争从一开始的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到后来出租车就占了上风,三轮车终于失去了从前的那种气势,而且前景暗淡,似乎也有了一种最后挣扎的味道。
巴豆说:“你说还有讨饭吃的,那是什么?”
张大帅说:“只有讨饭吃才是甜生活,现在的世界是弄不明白的。”
巴豆等着他的下文。
张大帅说:“这里面的窍槛,我们也不大清楚的,对了,你隔壁的毛估,他就是。”
巴豆说:“说起毛估,我正要问问你,他不也是跟你们一样做火车站的么,怎么我来了这些天一次也没有见他呢?”
张大帅说:“毛估早就不在车站做了,你怎么不晓得,毛估是来事的,三年前就到南洲地盘上去了。”
巴豆还不大明白南洲地盘是什么意思,他问张大帅:“就是在宾馆门前拉外国人,是不是?”
张大帅说:“我说的讨饭吃的甜生活就是这个。”
巴豆说:“是不是收入好?”
张大帅说:“大家心里有数的。”
巴豆说:“既然这样好,你们为什么不去?”
张大帅突然古怪地一笑,说:“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做的。”
巴豆还想问什么,张大帅说:“这种事情你去问你们的毛估或者毛小白癞子吧。”
巴豆想不到毛估这样老实的人,也挤进了那边的地盘,听张大帅的口气,那地盘不是一般的人能进得了的,不知毛估是凭什么本事进去的。
巴豆给张大帅一根烟,张大帅看看烟牌子,说:“你抽这种烟,你去看看毛估抽的什么烟。”
巴豆给张大帅点了烟,张大帅又摸出自己的烟来给巴豆看,也是蹩脚烟,张大帅说:“我是没有办法,前世里没有修好,这世里养的子女不争气,这一把老骨头了,还要出来卖命,为儿为女,真叫是痴心父母有多少,孝顺儿女何见了。”
巴豆早就发现张大帅是有相当水平的,他的谈吐之中,常常流露出来。
巴豆的推测是准确的,张大帅出生在江南一户富豪官僚人家,老家在江南水乡的一座小镇上,张大帅从小就记得老屋有一座大厅,叫作凝德堂。凝德堂的建筑是非常出色的,其中门楼的砖雕巧夺天工,堪称江南一绝,可是在张大帅的记忆中,留得最深的却是大厅上的一副对联:
积金积玉不如积书教子,
宽田宽地不如宽厚待人。
这副对联对张大帅一生的影响之大,恐怕是张家的先人们也难以预料的。
张大帅在四十年代到五十年代之间,连续生了七个孩子。五十年代初,张大帅在一所大学的图书馆工作,当然只是拿一份死工资,七个孩子,小的嗷嗷待哺,大的要钱上学,张大帅为了孩子的前途,辞去了工作,出去寻活钱,几十年来,先后做过许多事情,苦的累的难的危险的低贱的什么都做过,到最后一个东吴大学的文学士成了一个三轮车夫。
七个孩子总算拉扯大了,有四个上了大学,两个进过技校,最差的一个,也是高中毕了业的,说起来张大帅总算是不负祖先的期望,“积金积玉不如积书教子”,可是张大帅的儿女们却和张大帅的想法不一样,他们现在是不要“积书教子”的,他们现在要的是“积金积玉”,七个孩子,每一个成家,都要刮老父亲一大笔钱,真是把张大帅一把老骨头也要榨出油来了。
张大帅虽然有许多不顺心的家事,但他是个乐开人,他跟巴豆说这些的时候,并不见他心情如何的沉重,如何的愤懑,他的口气是自嘲的,甚至有点开玩笑的样子,好像说的不是他自己的事情。
最后张大帅笑呵呵地说:“好了,马上要出头了,只剩下最后一个小丫头了,把她嫁出去,我就没有负担了,以后自己做做自己吃吃,就舒服了。”
他们谈谈说说,一上午巴豆一个客人也没有拉到。到了吃饭时候,巴豆就踏了黄鱼车回家乐旅社吃饭,张大帅也走开了。
巴豆踏着黄鱼车慢慢地在街上晃,经过报栏时,他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报纸,回头正要走,有人迎面走过来,问他:“喂,拉一只冰箱,到东门,多少钱?”
巴豆说:“什么?”
那人朝巴豆看看,说:“你不是拉生活的?”
巴豆摇摇头。
那人叹口气,回头朝旁边的大商店门口看,巴豆也顺着他的目光朝那边看,就见有一个女人,守着一只大冰箱,正焦急地往这边张望。
那男人对巴豆说:“师傅,帮帮忙,帮我们送一送。”
巴豆犹豫了一下。
那人又苦苦求他:“师傅,帮帮忙,大家伙,没有办法了。”
巴豆说:“我要回去吃饭了。”
那人说:“师傅吃饭的事情,包在我们身上。”
巴豆说:“好吧。”
他相帮抬了冰箱放好,那对夫妻坐上车,一左一右扶住冰箱,小心翼翼的,巴豆把他们送到东门,又帮着搬上四楼。
那男的说:“师傅歇歇,马上弄饭给你吃。”
女的却面有难色,说:“哎,家里一点东西也没有,怎么叫师傅吃饭?”
巴豆笑笑说:“吃饭是说说的,不会在你们这里吃的。”
那男人说:“也好,我们多付一点钱,算我们请师傅吃饭了。”
说着女人就从钱包里拿钱出来,男人接过来,给了巴豆二十元,巴豆收下了,临出门时,男的又塞给巴豆一包烟,巴豆出门,听见那女的在里面怪男人:“已经给了钱,还给什么烟。”
男人说:“你不懂,这种人,要小心侍候的。”
巴豆不由一笑。
回去的路上,巴豆把烟拿出来,是一包红塔山。
回到家乐旅社,根芳说:“今天怎么这么迟?”
巴豆说:“有点事情耽搁了。”
根芳好像还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来,这时沈美珍走过来,哈哈一笑,说:“你看,我说的吧,没有我去,他休想拉到什么人。”
根芳说:“吹你的。”
沈美珍说:“喂,巴豆,一上午到什么地方混去了。”
巴豆说:“我有什么地方可去的。”
沈美珍过去拍拍巴豆的肩,笑着说:“哟,出来没几天就老卵起来了。”
根芳说沈美珍:“你这个女人。”
沈美珍说:“我这个女人怎么样,我这个女人还是不如你这个女人呢。”
根芳说:“你说笑话。好了,闲话少说吧,吃饭去吧,刘厨子给你留着饭,要凉了。”
巴豆就到厨房去,刘厨子果然给他留了好菜,巴豆一边吃一边跟刘厨子说话。
刘厨子原先是一家工厂的厨师,退了休,就到家乐旅馆来做做,弄点外快钱,刘厨子也是三摆渡一带的老住户,和巴豆家原来也是比较熟的。所以巴豆到这里来做活,刘厨子总是很关照他的。
刘厨子问巴豆出去拉客人怎么样,巴豆告诉他一上午也没有拉到一个人,刘厨子说:“你回来根芳没有说什么?”
巴豆摇摇头。
刘厨子说:“老板娘好像很看得起你啊。”
巴豆说:“我们这样的,有什么看得起看不起。”
刘厨子朝巴豆看看,说:“你还早呢,就说这种话。”
巴豆闷头吃饭。
刘厨子又说:“根芳这个人,你看上去怎么样?”
巴豆说:“好像不错,比较能干,但又不张狂,很稳重的,是不是?”
刘厨子说:“是倒是这样的,不过我要提醒你,根芳这个人是不简单的。”
巴豆想沈美珍也说过这样的话,他“哦”了一声。
刘厨子说:“我来了这么长时间,还是吃不透她。”
巴豆说:“是你先来,还是她先来?”
刘厨子说:“我跟她是前后脚,她比我早一个月。”
巴豆说:“先进山门为大。”
刘厨子说:“是呀,她算是领导的,反正现在陈主任对她是绝对相信,根芳放个屁,陈老太婆闻着也是香的。”
巴豆说:“听说根芳的来历不大清楚的,陈主任怎么这么信任她呢?”
刘厨子说:“我们也弄不明白,不过我也不需要弄明白,我们靠手艺吃饭,做一日算一日,管什么闲事呢。”
巴豆吃完饭,走到天井里,旅馆里好多人都在这里,中午没有事情,在一起说说闲话。
有几个住店的客人正在和沈美珍他们说笑,巴豆听其中一个人说:“沈美珍,你跟老板娘说说,叫她关照厨房,弄点豆腐吃吃么。”
沈美珍说:“豆腐是没有的,要吃辣糊酱倒是有的。”
那几个客人就说什么家乐旅馆的辣糊酱,辣在嘴里,甜在心里什么的。
后来有一个客人对沈美珍说:“喂,你们这家栈房,夜里不太平的,是不是?”
沈美珍“呸”了他一口,说:“瞎三话四,烂舌头。”
那客人说:“怎么瞎三话四,我夜里碰见的,出鬼呢。”
听他这样说,旅馆里几个胆子小的姑娘就夸张地尖叫起来,沈美珍只是在那里笑着骂人,后来根芳在里面听见外面吵闹,出来看,几个小姑娘就把客人的话告诉根芳,根芳听了,脸色好像有点变,她没有接他们的话题,只是“嘘”了一声。
巴豆注意到根芳的样子,他觉得有点奇怪,他原以为根芳听到这种无稽之谈,最多一笑了之,因为巴豆觉得根芳不应该是那种信邪的胆小的女人,为什么根芳一听说出鬼,就不再是那样从容不迫的样子,现在根芳好像显得有点心神不定。
这时另有一个客人也“呀”了一下,说:“你们说起这事情,我倒也想起来了,上一次我来住宿,一天半夜里起来方便,糊里糊涂好像看见对面墙上有两个大影子,我当时还想,夜半三更的,灯都熄了,哪里会有什么影子,还以为自己睡昏了头,就没有跟你们提起。”
沈美珍这时来了劲头,说:“你说说清楚,什么影子,在哪里?”
根芳却挡住她,说:“你不要瞎搞了,哪会有什么鬼怪,夜里的影子,这有什么奇怪的,旅馆的灯熄了,还有外面的路灯呢,路灯也会照出影子来的。”
沈美珍说:“这倒也是的,喂,老兄,你不要在这里吓我们啊,我们都是女人,不经吓的啊。”
根芳正色地说:“大家最好不要出去乱说,我们这里是旅馆,说出鬼什么,特别不好,弄得人家不敢来住,我们的生意怎么办?”
大家听根芳这样说,都点头称是,本来是寻寻开心的,要是弄得家乐旅馆名声不好了,就有点喇叭腔了。
大家觉得这个话题还是不要再往下说了,就此为止,可是有一个做临时工的小姑娘拎不清,她还不明白,说:“不对呀,外面的路灯,照不到里面来的呀。”
她这一说,又有人研究起路灯灯光的方向来。
巴豆看根芳有点心烦的样子,就说:“就算路灯的灯光照不到里面,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这房子,从前是一座庙,墙上的影子,说不定是从前的财神菩萨呢,有什么可怕的,见了财神交好运呢。”
大家听了,都笑,巴豆看根芳也笑了一下,沈美珍在巴豆背后推了他一把,说:“你想得出,你见过财神显灵啊。”
巴豆没有接沈美珍的话。
在巴豆小的时候,这个五路财神庙还是有香火的,但巴豆却记不起来了,老姜还能回忆起一些当时的情形,到了巴豆懂事的年龄,财神庙已经很冷清了,巴豆记得早几年庙里还有一个老庙祝,但极少有人到庙里上香,老庙祝只是打扫打扫灰尘,看看庙门。巴豆这样的孩子管老庙祝叫老和尚,其实庙祝不是和尚,他有家人,在乡下,有时候他老婆也过来看看他,带些乡下的土产,枣子什么的,老庙祝拿出来给巴豆他们吃,后来老庙祝不知是死了,还是回乡去了,财神庙就封了起来,没有人进去了。
被封了门的财神庙,很快就积满了灰尘,布满了蜘蛛网,平时从门前经过,总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这其实是一种很奇怪很矛盾的事情,财神庙原先是大家都很恭敬的地方,它能保佑大家平安发财,一旦庙门关了,好像里面的内容性质都起了变化,走向了反面,变成了不祥的东西。当然对孩子来说,原先是不懂什么祥与不祥的,总是受了大人的影响,以至于小孩子也都知道财神庙是一个可怕的地方,但究竟有什么可怕,谁也说不出来。
巴豆小时候和三摆渡一带的少年朋友一起玩,推举大王时摆不平,就以夜入财神庙来考验,几个大王候选人,谁在夜里一个人走进财神庙,并且在庙里待一会儿,这个人就做大王。
夜入财神庙的机会最后落在巴豆和另一个名叫梁冬的孩子身上。
但是那天夜里巴豆最终没有去财神庙,究竟是巴豆临阵胆怯,不敢去了,还是巴豆的母亲知道了这件事情,不让他去,现在就说不清楚了,反正巴豆是失去了这一次机会,到第二天,梁冬就是大王了,巴豆见到梁冬时,梁冬的身后已经跟着一大群顶礼膜拜的孩子,梁冬正在讲述夜入财神庙的惊险经历。
巴豆很难为情,他无地自容,虽然没有谁嘲笑他,但是巴豆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已经一落千丈,再也不可能跟梁冬抗衡了。巴豆那天回家,一脸的晦气,毛小白癞子见了,问他什么事,巴豆说了,毛小白癞子听了哈哈大笑,说,这有什么难的,今天夜里你再进去,面子就扳回来了么。
巴豆当时朝毛小白癞子看看,毛小白癞子说:“你不敢?”
巴豆说:“你陪我去。”
毛小白癞子说:“好,我陪你进去。”
这天夜里,毛小白癞子带着巴豆到财神庙玩了好半天,他们点了一根蜡烛,里面除了有一尊泥塑的财神像,其他什么也没有,毛小白癞子在里面唱了一段京戏,又唱了一段淮剧,还鼓动巴豆大叫了几声,当然,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巴豆对于财神庙的恐惧心理,就是那时候开始消除的。但是在好些年以后,发生了一件事,使三摆渡一带的人也使巴豆产生了一些别的想法。
在巴豆读高中的时候,他每天进出三摆渡,每天都看到一大群孩子在财神庙门前的空地上玩闹,巴豆就会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也会想起梁冬。梁冬家也仍然在三摆渡,但是巴豆后来很少见梁冬,只是听说梁冬初中毕业后就参加了工作。
有一天几个玩闹的孩子突然发现庙里大梁上吊着一个人,这人却是梁冬。
那一年梁冬十九岁,巴豆也是十九岁。
梁冬的死当然是有原因的,但是三摆渡的人,偏偏愿意往别的地方想,那时巴豆的母亲还没有过世,她心有余悸地对巴豆说,当初我叫你不要进庙的吧。
巴豆说,其实我还是进去了的。
母亲吓了一跳,追问起来,巴豆这时早已经不相信那些鬼话了,他也没有跟母亲解释什么,只是说毛小白癞子一起进去的,巴豆的母亲为此还和毛家闹了一点小意见,弄得巴豆老姜他们很难为情。
但是巴豆对母亲提的两个问题却一直没有忘记,母亲那时说,为什么别人都活得好好的,梁冬要死,为什么梁冬不到别的地方去,要死在财神庙,母亲的两个为什么,当然可以用迷信两个字概括,连巴豆自己也不大明白为什么对母亲的话会记得这么牢,印象这么深。
这一年的秋天,巴豆考入了外地的医科大学,出去念书了,毕业以后巴豆到乡下做了赤脚医生,当巴豆再回到三摆渡,已经是好多年以后的事了,这在巴豆的履历中已经交代过了。
巴豆再回来,财神庙已经没有了,财神庙已经改成三摆渡居委会的办公室,再也不可能引起某种恐惧感或者别的什么想法了。
当然,即使庙还是从前的样子,在巴豆来说,也不再会有什么激动的情绪了。巴豆在乡下做赤脚医生,在一座破庙里住了五年,庙周围都是坟堆和骨甏。那地方的风俗,死了人,先埋入土中,等皮肉烂了,再把骨头挖出来,装进一只小甏,这小甏只能装入小块的骨骼,两块最长的股骨和头盖骨是放不进去的,这样,两块股骨和头盖骨就架在甏口上,无遮无盖地暴露在走道路边。巴豆起初很不习惯,也很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找大一点的骨甏,可以把骨头全部装进去。当地的农民说,人死了,也要让他继续看这个世界,所以要把头盖骨放在外面,如果他看这世界觉得仍然有趣,要出来走走,两根股骨就派了用场。
巴豆听他们这样说,觉得他们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巴豆是学医的,学过人体解剖,所以巴豆对这些枯骨并没有什么恐惧感。
现在巴豆关于财神庙的玩笑,大家听过笑过也就过去了。根芳也跟着大家一起笑了笑,但巴豆似乎觉得根芳有了点心思,巴豆对她说:“开开玩笑的,不必当真。”
根芳笑笑说:“没有当真。”
根芳说过就走开了。
对于根芳的这种神态,巴豆不知道自己是多疑了,还是根芳确实有些什么想法,当然巴豆并不想去追究什么,这跟他毫无关系,而且巴豆好像有一个预感,他觉得自己在这里做不长,是别人不要他做,还是他自己不想做下去,现在还很难说。
下午巴豆又去了火车站,没有什么生意,也没见到张大帅,巴豆很无聊,就早早地踏了车子离开了车站。
巴豆又到市中心的报栏下看报,等了一会儿,果真又有人来求助了,巴豆帮忙拉了一台大彩电,又赚了二十块钱。
过了几天巴豆在巷子里碰到陈主任,陈主任叫住他,问了问他工作的情况,巴豆说好的,陈主任摇摇头,盯住巴豆看了一会儿,说:“巴豆,你要好自为之的,我们对你都没有别的什么看法想法的,关键是你自己要争气。”
巴豆说:“是的,我要争气。”
陈主任说:“本来不想跟你说的,看你很诚心的样子,我跟你说,有人反应,你用了旅馆的黄鱼车在外面拉私活,有没有这事。”
巴豆笑起来说:“陈主任你消息真是灵通的,我就是在街上帮了人家一个忙,今天你就知道了。”
陈主任说:“我这也是为你好。”
巴豆说:“我知道。”
陈主任说:“我也晓得你的为人,不会做那种事情的,以后注意一点,你要是手头紧的话,我再跟根芳说说,看能不能再加你一点钱。”
巴豆说:“不要了,够了。”
陈主任说:“说够了是假的,你一个人的开支恐怕就不够,还要带一个女儿呢,不过我跟你说,钱这个东西,多也是多用,少也是少用,还是节俭一点的好。”
巴豆又点头称是。
陈主任又关照了几句,才走了。
巴豆回到家,毕先生说:“你才回来呀,刘主任和杨老太太刚走。”
巴豆说:“哪个刘主任?”
毕先生说:“就是上次来看病的,杨老太太说要帮你找工作的,刚才还问起你的情况,看起来这位老太太真心要帮忙的。”
巴豆说:“那是最好了。”
毕先生说:“你好像不大相信。”
巴豆没有直接回答相信不相信的问题,只是说:“你开的药,她吃了还好吧?”
毕先生说:“就是因为吃了好才来的么,所以我说你要抓住这个机会。”
巴豆说:“好吧,下次什么时候来,我在家里等着。”
毕先生朝巴豆看看,他好像听不出巴豆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
巴豆到楼上,毕业和她的几个同学正在做作业,看见巴豆进去,只有一个同学稍稍地笑了一下,别的人都没有什么反应。
毕业回到这边老家来住以后,就换了一所学校,这些同学都是新交的,对巴豆家的情况并不很了解,所以毕业也没有什么负担。
巴豆过去看看她们的作业,是算术题,巴豆说:“难不难?”
几个小姑娘同声说:“难,难死了。”
毕业看着父亲,说:“你教教我们。”
巴豆就坐下来,耐心地给她们讲解,一直到她们都听懂。做完了作业,有同学说:“毕业,你爸爸讲的比老师讲的好,是不是?”
别的同学都说是的。
又问毕业你爸爸是在哪里工作的。
毕业愣了一下。
有一个同学抢着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毕业的爸爸是踏黄鱼车的。”
另一个同学马上说:“什么呀,踏黄鱼车算什么工作呀,要么是踏三轮车的,毕业,是不是?”
毕业摇摇头。
这时有一个同学突然“噢”了一声,说:“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听人家说过的,毕业的爸爸是山上下来的,对不对,毕业?”
有同学不懂什么叫山上下来,追着问,自以为懂的同学就跟她们解释,说到后来,她们发现毕业的眼睛红了,几个人连忙停下来,其中有一个很内行地说:“毕业,这有什么,山上下来有什么,我舅舅就是山上下来的,现在可神气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是呀是呀,山上下来有什么呀。
那一个又说:“我舅舅,现在进进出出都是小轿车呀,我问他要钱,他大气得不得了,还送给我一根金项链。”
小丫头们吵吵嚷嚷要看金项链,那同学说:“我妈说我还小,先帮我放起来,等我上了中学就给我戴。”
大家说,你舅舅真好。
那同学得意地说:“我舅舅原来是一点花头也没有的,从山上下来,花头就多了,毕业你爸爸肯定也有花头的,是不是?”
毕业不知怎么回答,尴尬地笑笑。
小丫头们都拍起手来,说:“毕业笑了,毕业笑了。”
那一个吹嘘她舅舅的同学更得意,说:“我舅舅说过的,要想做大事,先吃三年苦官司。”她说着回头问巴豆:“伯伯,你说对不对?”
巴豆被她们说得哭笑不得,他十分地感叹,现在的小孩和从前实在是大不一样了,当然现在的社会和从前也是大不一样了。
同学走了以后,巴豆叫毕业下楼吃晚饭,吃饭时,毕业说:“爸爸,我要钱。”
巴豆看看女儿。
毕业说:“不是我要的,是学校要的,买校服的,是运动衫,我们要开运动会了。”
巴豆说:“要多少?”
毕业说:“四十块。”
巴豆犹豫了一下。
毕先生说:“毕业,爷爷给你。”
毕业笑起来,说:“爷爷好,爷爷你真好。”
巴豆看女儿开心的样子,他在心里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