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六王爷双目直瞪,“这是你画的?”
“正是。”罗缜将扇面上的飞花扑蝶光鲜鲜亮于人前,“这幅小画是罗缜的信手之作,不知凭王爷满腹超然脱俗的才气评鉴,与王爷手里那幅盖了王爷印鉴的,哪个更生动些?”
“自然是王爷的。”有美人及时献言,“王爷的百鸟出谷图美不胜收,气象万千,自非庸凡笔触所能比拟。其实,罗姐姐画得也很好了,只是碰着了王爷……”
“哦?”罗缜秀眉似动非动,嫣唇要笑不笑,“六王爷也如此认为?”
六王爷将那幅飞蝶扑花图瞪着看了又看,眉间皱成“川”字,“ 你会作画?”
“王爷很意外罢?我一个铜臭满身的奸商竟会作画?”罗缜暗瞥着那一群贵妇聚拢而来,莞尔道,“罗缜的娘家是以丝绸为营。这绣、织、缂,若想精致唯美,哪一样不需要操手者志趣不俗?单这缂丝,缂前便需要在经丝上绘出画稿,然后以纬丝织缂花样,最多的时候,需要动用几万只梭子来织就花色,又岂是常人所想的那般浅显呢?不知者不为怪,而不知却敢妄论者,便由不得让人笑她浅薄了。对么,思缜管事?”
姚依依自然听得出这讥讽。方才在宴间,她有意无意撺缀罗缜在众家贵妇面前表演缂丝之术,料定处尊养优的罗大小姐定然不肯为那等形同卖艺杂耍之事。她的打算是,如斯一来,罗缜不但开罪了一干王妃夫人,失了面子的韶公主也必然恼羞成怒。使罗缜失去了这个强大靠山不说,少不来要受一通训叱,届时她倒看这女子如何维持她的高贵清雅……
但事情并全如她所预料发展推演。
她的三言两语,的确撩拨起了那些虚荣贵妇们的欺人之心,而罗缜面对众妇们几分轻慢的指使,不卑不亢,不气不恼,浅笑吟吟,自言身子不适,向公主告退。公主非但慨然允了,尚殷殷追来好一番软语慰求,且叱责的对象,换成了自己……
若这一步有错,便是算错了韶公主与罗缜之间的情谊,她以为,这两人能够交好,不过是罗氏依托庞大财力向公主献媚巴攀所得,怎今日看来,反倒是公主求得多?
“这个……良夫人,这缂丝当真如此风雅有趣?”问者,是一位四十多岁的贵妇。
“庆王妃,风不风雅,有不有趣,哪天王妃有暇,可到铺子里看一眼,罗缜届时倒不介意表演了。”
“前两日我家王爷得了一份竹林缂图为礼,喜欢得不得了,以良夫人看,本王妃可能学会?”
“缂丝需幼时着手,但若是简单的花样,应该可以的,何况如果是王妃送王爷,贵重得不是礼品本身,而是王妃这份亲手织绣的心意。”
“ 此话听着倒也贴心,没想到你是个玲珑人儿!明日我就去拜师如何?”
“不敢当……”
其她王妃们见了,虽依然有两三个倨傲面孔的,却也几人围了来,七嘴八舌求教起缂丝之艺。
韶公主见好友受此隆遇,自是高兴,以主人家的身份道:“大家别在这大太阳下面晒着了,咱们那边亭子里边喝茶边探讨岂不更来得有趣?”
一群女眷奉拥着行去,原地留下二人。
一位,机关算计太聪明的姚美人,脸上表情况味莫明。
另一位,自是那位六王爷。但见其人剑眉双蹙,似有所思。
女眷们行到半路,陡听一声大喝:“本王不信!”
“呃?”众女子不解。
“本王不信那是你画的,本王要与你比画!”
罗缜指指自己鼻尖:“我?”
“就是你,本王要与你比画!”
抬头见熟悉的马车停在铺前,正在张落操持的纨素便迎了出来,“小姐,听说您去九王爷府赴公主的宴请,怎不带奴婢去?”
“臭丫头,这么想用好食?我可缺了你牙祭来着?你问娉儿,她可曾吃着了?”
“唉呀,您明知奴婢是怕那条美女蛇狗急跳墙对您用什么下三流手段嘛。”
“范颖给我做了个僻邪的绣囊,我信她的本事。”
“小姐您不爱纨素了,您见美心迁!”纨素鼓了嘴儿抱怨。
罗缜扯她滑溜颊肤,“丫头大了学会欺负主子了是不是?看来是时候要给你寻门亲事将你嫁出去省心了。”
“奴婢才不要嫁,奴婢要一辈子缠着小姐!”
罗缜失笑,“前提是范程一辈子跟着之心对不对?”
“小姐……”纨素扭身不依,满面的娇羞却冷不丁被后面的庞然大物吓走,“天呐,小姐,那是什么?”
罗缜回了一眼:“人啊。”
“奴婢当然看得出那是一个人,他的车跟在小姐的车后,他的人也跟在小姐后面……他还进了咱们铺子,他是什么人?”
“兹今日,他是这个铺子里的学徒,你们来好好调教罢。”
“小姐,您确定?”如斯华丽的学徒?看他那件衣裳,少说也要千两银子,做学徒?
……确定罢。可是,天晓得这位六爷为何如此想不开?
按常理,若非这位国宝王爷如此“超凡脱俗”,她该有心输阵的。但彼时心里有对姚依依的火气,有对这王爷极尽轻蔑的恼意,于是乎,他挑战,她应战,且笔下没有丝毫容圜,在九王爷一干王族及贵眷面前,连画三图,连胜三局。而三局后,这六王爷竟当真如赛前所言,向自己拜起师来,任她百般推脱,此人饶是坚定不移。而九王爷显然也有意磋磨一下自己这个迂腐到极点的兄长,亦在旁推波助澜。到最后,她无奈,只得将人领到了铺子。
“王爷,您既有意拜师,自今日始,就先在这里打打下手,与铺子里请的那位画工切磋一下技艺罢。”
“要本王与一个画工切磋技艺?本王是来向你……”
“为师说的话,你敢不听?六王爷原来是如此言而无信的人么?”
“ 自然不是!”六王爷脖颈一梗,“切磋便切磋,怕着谁来?你们铺子里的画工在哪里,快来拜见本王!”
“杭念雁。”
“在……你你敢直呼本王名讳?”
“你既我拜为师,理应尊师重道,出了这道门,你是位势显赫的王爷,在这铺子里,你与常人无别。若这一点你不能做到,请王爷回您的神仙府第,民妇不送……”
“不行,你既答应,不能言而无信!本王……本人是一言九鼎,拜师就是拜师,学徒就是学徒。画室在何处?”
纨素邀手一指:“那边。”
六王爷展扇踱步,转念又想到自己的扇子已拿不出手,倏尔阖了扔到地下,踩了一两脚后方大步前行。
“小姐,这是哪家的国宝王爷?”纨素悄语问。
“嘘,童言无忌,他再国宝,毕竟也是个王爷……哦,小心!”
这一声晚了一步的提醒,未能阻止两个人撞个满怀。
来者乃抱着一大堆丝线罩纱低头行来,去者则是目空一切的高首行去,双双都未看好眼前,发生事故在所难免。
“大胆草民,你敢撞本……本人不与你计较!”六王爷翻身爬起,依旧的傲然不改,昂头推开旁边木门,直进画室。
“喔哦。”纨素惊叹,“我是第一次见到没有被范颖美色迷得七荤八素不知爹是谁娘是哪个的男人耶。”
这话倒不假。罗缜亦想颔首,赫觉范颖似有不对。以她的武功,纵算被撞上,也该毫发无伤,怎至今仍居地不起?
“范颖,你怎么了?”连问几声,面纱委地的范颖螓首低垂,毫无回应。
罗缜疾步到她近前,俯腰探手来扶:“范颖,是摔着哪里了……你?”
手里的这只臂,抖如风中海棠,抬起来的这张脸,湿似雨后梨花。“是他,果然是他,我感觉得到,是他!是那个负心人!”
负心人?“六王爷?你认得他?”
“他轮回几世,我亦会认得他,这个负心人,这个拿捆妖绳捆了我又要拿炼妖火欲使我魂飞魄散的负心人!”
范程在旁板着一张藜黑色的俊脸,吼道:“你还要对那个男人记挂多久?你别忘了,就是因这个男人,娘才会死!娘是为了救你死的,你给我记着!”
“我不是记挂他,我只是想起了自己曾是如何渗到骨里的恨他!”范颖剧摇螓首,紧握粉拳,妙目内,恨光狠光交织。
范程摇首:“娘说他是你的劫,你若一心纠缠沉溺,这个劫你永远不会度过。他等于间接杀了娘,可爹爹为何会放过他?还不是为你!爹怕杀了他,你便永远陷进万劫不复里。你对这个男人,不需要恨,而是淡忘,你明白么?”
“你放心,我不会去找他。”范颖情绪已稍事平稳,“但寻些麻烦总是可以的罢?就像在他的前世我偷了那粒长生不老丸使他永远无法成仙一般,这一世,我依然不会让他好过!”
“咳咳,请问范颖美人,您准备如何收拾六王爷?”在旁的罗缜,自他们对话中,似乎厘出一二。那个别扭迂腐的六王爷,曾在范颖漫长的“狐生”中,占过一席之地,却是一个并不令人欢喜的结局……是罢?
“少夫人,老爷夫人请您到厅里去一趟。”
嗯?没由来的,这一趟传唤怎么会透出几分不安?
罗缜垂望自己绣裙上的菊形绣纹,长睫轻覆,秀雅的面靥不知是喜是怒,看得良家二老未免有两分忐忑:自己方才的话可是重了,伤了儿媳?
“缜儿,娘并没有指责你,只是人言可畏……”
“娘,记得先前街上传起关于缜儿先前曾被人弃置花堂的往事时,爹和娘对缜儿的维护曾使缜儿深感温暖。”罗缜抬眸,“那时,爹和娘如果也同今日这般轻信人言,缜儿必然是难以经受的。”
也就是说,还是伤了儿媳?良德顿生不安:“缜儿莫误会,咱们不是疑你。只是听了那些对自家人不利的话,总要提醒……”
“如果儿媳猜得没有错,向二老禀这话的,该是姚依依罢?”
良夫人微愕:“缜儿您怎会这样想?依依那孩子不是会说闲话的人,说这话的,是太尉府的夫人……”
罗缜暗懊自己未免躁急了,想那姚依依也算聪明,怎会在恁早在公婆面前暴露。
“缜儿,你对依依,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是个可怜孩子,也很喜欢你,你要多照顾着她些。”
“那么,如果在她和缜儿之间,爹娘会相信谁呢?”
“呃?”
“爹和娘可以听了一个外人的话就来告诫儿媳,而儿媳只猜姚依依一句,便换来娘的维护,儿媳是不是要说,她比儿媳会做人呢?”
“缜儿……”
“爹,娘,儿媳向来敬重爹和娘,所以,既然爹和娘问到,儿媳便向二老禀报清楚。六王爷拜师学艺,不为别的,只因儿媳的画艺超了他。而儿媳所以与他比画,也不是儿媳轻佻生事,当时在场,有公主,有庆王妃,有很多达官贵眷,儿媳自问毫无失仪之处。爹和娘若想求证,明日庆王妃、高王妃会至绣坊学艺,可当面求诘。”
“王妃学艺?”王芸稍惊,但旋即想到这个话题不是眼下重点,“缜儿,娘从来没有疑你,你的为人、品性,别人不清楚,我们可是看得分明啊。”
罗缜忽尔撩裙跪地。良家二老一惊:“缜儿,你这是做什么,你……”
“儿媳跪在此地,是请二老鉴谅的。”
“鉴谅?这从何谈起?”良家二老顿时面生愧色,良德道,“为父已知有几分不妥当,但你要相信,为父是把你当成女儿来疼,左右都是怕伤了你。”
“儿媳相信,儿媳也一向将二老当成亲生父母尊重孝敬。”罗缜执跪着,未随婆婆伸出的手起身,“儿媳今后,必也是一如既往秉持孝道。儿媳知道,良家能有今日地位,与二老经商重誉守诺、仁善行家不无关系,儿媳行商虽追求最高利润,但亦不会行杀鸡取卵有违良家商道之事。”
“这个,我们相信啊。”
“儿媳为人处事,虽称不上厚道仁爱,但人不欺我,我必不欺人。儿媳口舌之利,只对该利之人,儿媳行事之狠,也只对该狠之人。儿媳请二老相信儿媳,所行行为皆为相公,为良家。今后,不管二老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请相信儿媳绝不为对相公对良家有害之事。”
王芸频频颔首:“信,信,自然相信,你是良家的好媳妇,是良家的福星,你对之心的用心,你对良家的操劳,咱们桩桩件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但儿媳仍须二老鉴谅。”罗缜扬眸,“儿媳既进良家门,便是良家人,在自己家里,儿媳想要活得开心快活并不为过罢?”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今后,若有一些别有用心的外人招了儿媳厌烦,儿媳以当家长媳的身份驱她出门,亦不为过罢?”
“为娘相信缜儿处事的分寸……”
“谢二老的信任,届时,亦望二老会支持儿媳。儿媳须请二老鉴谅的是,若届时仁善的二老出面劝解,恕儿媳未必能惟命是从。”
“这……”良家二老面面相觑后言道,“缜儿,这个家既交给了你,咱们便不会横加插手。”
“儿媳谢过……”
“爹,娘,你们为甚要让娘子跪着?”之心气呼呼了冲进了厅来,美脸又气又皱,“娘子会累哦!”
“相公。”罗缜握住相公的臂平了身,“不是爹和娘要珍儿跪,是珍儿有事求爹娘,所以才跪的。”
“喔……还是不行!”
怎又不行了?
“娘子有事求爹娘,应该由之心来跪,娘子不能跪,娘子会累。”说着便要跪下去,“之心来跪,爹,娘,你们以后不要让珍儿跪……”
“好了相公,爹和娘已允了缜儿,你也莫再跪了。”向良家二老一福,“儿媳告退,祝二老恭安。”
转身时,罗缜秀靥抹过一丝肃凛。
良家能有今日规模,固然与良家“货足质优”“一视同仁”等行商宗旨不无关联,但端的有几分是老天爷的照顾罢?良家二老,除却行商时的精明,处理家事委实称不上妥贴得当。若不然,明知良家二夫人心怀鬼胎,明知二院奴才对大少爷不恭,明知之愿之知处处欺算之心,他们怎会由得?在他们来讲,对“远人”优于“近人”,对“外人”好于“家人”,方算君子处事罢?
可是,罗缜不是君子,罗缜做贤媳并不难,做恶媳亦不介意。与其由外人利用良家的善良质地相欺相瞒,何妨由她来做?若二老纵容过良二夫人,又何妨纵容她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