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H城,轻浅的暮色像层纱,不动声色地覆盖下来。窗外青山上林立的树,带着一种沉静的寂寞,屋子临河,风掠过,水波声听得清晰,无端端地让人觉得伤感。
露台很大,周宝落躺在腾椅上,闭了眼,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回忆起一些过往,不得不无奈地陷入深思。
一侧明亮宽敞的厅里很热闹,有人喝酒,有人跳舞,叶佳怡的声音格外响亮。呵。不奇怪。这样的场合,原本就是佳怡的舞台。落落想像得到,她媚眼如丝,体态动人,不知收获多少垂涎的目光和口水。
手机呜呜低鸣起来,是陈启真。
“怎么样,是不是快活得把我给忘了?”陈启真哪怕是调笑,也只闻温馨,不觉暧昧。
落落弯了嘴角笑,“快活的时候谁要记得你啊。”
陈启真笑起来,“我一忙完手头上的事,就立刻赶过去接你。”
落落急忙说,“不,不用。你只管忙你的。省得佳怡又取笑你。”佳怡是经常说的,这陈启真,也真是的,大把年纪了,自己不嫌粘腻,也总得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嘛。好歹也一公司董事啊,什么女人没见过?落落这种货色也值得这么费心思看守?
当然,她话没说完,就被落落飞上一脚,陈启真甩来一暴栗。
“那你答应我,乖乖的哦。不许对别的男人抛媚眼。”陈启真很认真地说。
落落忍不住失笑。真的就如佳怡说的,周宝落什么货色?并非国色天香,瘦弱的身材经常被佳怡毫不客气地叫,哦哟,可爱的小金桔。除了陈启真这个没眼水的笨蛋,谁还肯来受她的勾引。
她低下嗓音来哄他,“好啦好啦,我保证,除了陈启真,任何男人我都不会放在眼里。”
自己也觉得肉麻。陈启真却很受用。“好啦,那我挂了,记住,晚上别喝太多咖啡。”
落落再次笑了,“好啦好啦,啰嗦的帅哥,挂了挂了!”
冷不防身边窜出个人来,抢过手机,“陈启真,拜托,拜托,这已经是你今天打来的第八个电话了。我告诉你,女人啊,是最最不会珍惜这种感情的哦。相反地,她会不在乎你,甚至鄙视你……”
落落大叫一声,“叶佳怡!”
叶佳怡冲着手机继续嚷,“金玉良言,听不听在你!”“啪”地关了手机盖,得意洋洋地冲落落挤挤眼,“来,给你介绍我最新的男朋友!”
落落这才注意到,叶佳怡身后还站着个男子。他恰好站在阴暗处,看得到他瘦高的身形,却看不清他的长相。
不知道为什么,落落突然一颗心蓦地紧了一下。她缓缓站起身来。
叶佳怡伸手拉过那男子,十分欢喜地为他们俩介绍,“我最好的朋友,周宝落,叫她落落好了。唔,这个嘛,就是我的男朋友,他叫言良生。怎么样,够帅吧。”
他站在了她身际。这样盛夏的夜,哪怕没有月光,那天空的光亮也足以看清楚一个人。落落的目光落在言良生身上。
这的确是个很帅的男人。嘴角微微上扬,表情似笑非笑。
“良生在这里有个项目要开发,挺忙的,所以来晚了。”佳怡搀着言良生的胳膊,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
落落微微皱着眉。她凝视着言良生。
“你好。”她说。
言良生轻轻晗首,“万总来了,我过去一会。”他爱怜地看一眼佳怡,“好好招呼你朋友哦。”
他转身走开。落落的目光跟随着他。他是言良生。叶佳怡的男朋友。
佳怡喜滋滋地,“不错吧,这个。”
落落垂下眼帘,轻声说,“这里,是他的家吧。”
佳怡扬扬眉,“是啊,前段时间刚买的。他经常要到这边来,总是自己有个住处方便点。”她侧侧脑袋,“这人也是,非要到H城来发展,天远地远的。”语气里诸多甜蜜的抱怨。
落落抬起头来。呵。这里是他的家。
落落喃喃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佳怡说,“一场饭局。我们公司跟他的公司有业务往来,吃过几餐饭,大家熟悉起来,留了电话,就交上朋友了。”
佳怡扯扯她,“走走走,跳舞去。”
落落扶住额头,“我头疼。”
佳怡蹬蹬脚,“你呀,永远这么扫兴。不理你了!”
她气乎乎地转身走,倏忽间就跌入狂欢的人群里。
落落重新躺到椅子上,颤抖着双手,试图点支烟。
他是言良生。这世界多么小。她想像过无数次,与他重逢的场面,但没有哪一出,便是今晚这模样。
她以为,她可能会哭。她以为,他可能会骂她。她还以为,他们会拥抱。
都没有。
他好像不认识她。
他不认识她。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怎么也点不燃的烟掉到地上,她忍不住轻轻抽泣起来。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至今仍记得,第一次见他,窗外刚刚下过一场暴雨,他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高,鞋子沾满了泥,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的皮革包,还在往下滴水,头发湿漉漉的,甚至还流着鼻涕。她尖声喝斥,“出去出去,把你的鞋脱了再进来!”
因为这个,他来了整整一个月,都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
他就在她隔壁班。他很快地就变得很干净。她听到很多女生在议论他,好帅。学习又很棒。
圣诞会演,他坐在黑色的钢琴旁,专心致志地弹奏《献给爱丽丝》,台下沸腾了。她愣在椅子上,看到灯光打在他发际,他的侧脸那么纯净那么漂亮。
那晚回到家,她怯生生地叫他,“良生。”
他默默地盯着她看。不说话。
她突然觉得很委屈,泪水哗哗地就流了下来。
他慌了,上前一步来叫,“落落落落,你怎么了。”
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从那一天起,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他也保证过,她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而现在。他和她,却像从来不曾相识。
泪水从眼角飞溅出来。
几乎没法呼吸。一呼吸心就特别疼。
她开始懊悔。不该听从佳怡的窜啜,跟着她到这个小城来。什么新开发的旅游城市,有着春天小草一般的清新味道。她又不是没来过。
她来过。她记得H城的每一条街道。很多时光流逝了,许多旧建设物被拆掉了。H城渐渐变得和所有城市没什么两样。高楼大厦,不灭的霓虹。
没有什么可看的。她真的不想来。
可是,还是来了。
也许,在踏上这片土地的刹那,她心里也是在暗地里盼望着的吧,也许也许,会碰上他。
这样在心里默默怀想的也许,她没指望过会变成现实。
但真的。他出现了。像一场梦。让人禁不住地懵懂怅然。他怎么也会在这里?这许多年来,她只隐约听说,他混在南方。潦倒或者发达,无人确知。她也不敢寻问。她没有一刻遗忘过这个人。但永远也没有探询的勇气。悄悄流逝的十年时光,只会让沟壑越更深邃。果然,他们成了陌生人。
他好像更高了。成熟了许多。成熟得自然而然地抛弃过往。
她一个人先回的酒店。
关了手机。喝光了一瓶小城特产的野山葡萄酒。
躺在床上,仿佛躺了非常久,手机响起来好几次。她不愿伸手去接。头有点晕,纳闷佳怡怎么那么晚也没回来。突然间自己嘻嘻笑起来。呵。佳怡怎么会回来。她的良宵总是千金难买。
笑着笑着眼角湿起来。
不知道佳怡的良宵,是不是与言良生共度。如果不是,又还能有谁。明明佳怡看他的眼神,那么欢喜那么专注。
从前她总是笑话佳怡。每一场爱情佳怡总是全情投入,像是一生只有那么一次。可是一转眼,一星期,或者一个月,长一点的,七个月,佳怡的兴趣比退潮的海水还快。
落落饶有兴趣地问,“怎么做到的,永远激情澎湃?”
佳怡不以为然,“爱情来了爱情去。没有谁真的能爱谁一辈子。傻姑娘。”
真的很傻。她已经二十五岁,但十五岁的每一天,她仍然在惦记在怀念。
十五岁的落落亦听父亲提起过,关于父亲与言良生的父亲的故事。
言良生的父亲与落落的父亲从进大学校园的那一天就成了铁哥们。大学毕业后,言良生的父亲因为一段爱情远走他乡,而落落的父亲留了下来,工作,结婚,生子。
也许生活注定就是一部谁都预料不到结局的悬疑书。谁也没想到,睽别多年,他们的再次重逢,却是一次残酷的死别。言良生的父亲猝然晕倒在办公室,被送往医院的途中,他拨通了落落父亲的电话。
十七岁的言良生就这么失去了父亲,然后,来到了落落的家。
落落好奇地问,“你妈妈呢?”
言良生说,“我妈妈一早就不要我了。我不知道她长的什么样了。”
他说得很流利,看上去一点也不难过。
他真的几乎没有印象,母亲离开的时候他还小,记忆里只有父亲。父亲沉默寡言,像是满怀心事。许多个夜里,他半夜起来去卫生间,十有八九看到父亲坐在阳台的椅子静静地吸烟。父亲没有再提起过母亲,有关母亲的一些零落的认知,还是从街坊邻居那儿听来的。在他们的嘴里,母亲是个不守本分的女人,有了老公和孩子,却非要跟着别的男人走。破鞋,臭婊子。他们这样骂她。当着他的面。
他憎恨过她很长一段时间,但渐渐地,就淡忘了。不是因为原谅,而是因为,生命中太长久地没有这个人,自然而然地,渐次淡忘。
良生和落落之间渐渐熟悉起来,他俩喜欢一同坐在家里的小阳台上,星空静谥,月光清冷,夜风拂过彼此的面颊,落落说,“良生,我唱首歌给你听吧,好吗?”
言良生摇摇头,说,“如果你要唱,那你要保证,以后我不开心的时候,你总要在我身边唱首歌给我听。”
落落张大眼睛,笑,“好啊,这有什么难的。”
原谅她那时不知道。命运的翻云覆雨手,谁也躲不过。什么诺言,什么海誓山盟,都可以化成一缕云烟。
回忆让人禁不住地心酸。怎么也睡不着。落落干脆坐起身来,随便趿双拖鞋,拉开门走了出去。
小城的午夜特别安静,街道上没有了人影,也没有来往的车。唯有那些孤单伶立的灯,还在执拗地散发着黯淡的光芒。
天空中飘起了小雨,雨丝让这夏夜多了一点沁凉。
落落沿着河堤走,一直走。终于走得累了,不管不顾地,便在路阶上坐了下来。
酒意渐渐上来,把头埋到膝里,轻轻地唱起歌来,“有人问我你到底哪里好,春风再美也比不过你的笑……”
恍惚中,有人坐到身边来,落落抬起头来,眯缝了双眼问,“嗨,你哪位啊?这么晚了,还散步?”
迷糊中看到了是个男人,依稀有清秀的眉眼,看上去还挺顺眼的。落落笑起来,呀,或者她可以尝试一下佳怡所说的,一夜情什么的。
她伸出手去,缓缓抚摸男人的面孔,“你寂寞吗?”落落轻笑两声,几乎耳语般说,“我觉得寂寞,很寂寞。”
男人说,“你醉了。”声音沉静,带一点点的哑嗓子。
落落把自己放到他怀里,呢喃地嚷,“吻我吧,吻我吧……”
凑近了,似乎看清了男人的面孔,唔,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眼神清澈,他的呼吸渐渐沉重。他轻轻地皱起眉来。落落伸出手,轻轻抚弄他的眉心,低声说:“呵,别皱眉,不许皱眉。皱了眉头就不漂亮了。”
她主动送上唇去,可是实在不是自己熟练的动作,于是,就显得有点笨拙,有点天真。
男人不再犹豫,轻轻地在她唇上亲吻一下。轻轻地。然后又一下。紧接着,他的吻变得沉重而绵长。落落觉得自己窒息了。不知道身在何处了。不知何为天何为地了。
记忆里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
她和言良生的第一次亲吻,彼此都特别慌张,彼此的牙齿碰到了一块。他们不好意思地凝视着对方,羞赧地偷偷地笑。
她的经验都与他锻炼得来。他动不动就轻声叫她,“嗨,姑娘,来,锻炼一下身体。”然后便趋近来吻她。长久地。缠绵的。恋恋不舍的。
就像此刻。
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到处都是太过刺眼的光亮。落落扶住额头,一时间弄不明白身在何处。
明明是酒店。可是有些什么不同。昨晚她随手扔在床头的小披肩呢。
她紧张地审视了一下自己,好像并没什么不适。她松口气,怔怔地坐在床上,仔细回想昨夜。
记忆里有个男人。他们接吻了。
天哪。真的吗?
落落捂住胸口。不可能吧。循规蹈矩如她,怎么可能做出这种有违常规的事。可是,好像真的有吻过哦。那滋味,仿佛还沾在唇边。
落落的脸躁红起来。她惶乱地打量着房间。后来呢。如果真的吻了,那么后来呢。发生了什么?什么也没发生吗?男人呢?
她跳下床,冲进卫生间洗澡。伸手取过牙刷时,她突然触电般地把手缩了回来。那牙膏,竟然是一支草莓味的儿童牙膏。
落落的心砰地狂跳起来。脚下禁不住踉跄了一下。
哪有大男人用这种牙膏。只有她知道。唯有他。言良生。他从小到大,就只用草莓味的儿童牙膏。每次出门,必定随身携带。
难道昨晚那男人,就是言良生?
淋浴蓬头哗地倒出水来,落落三魂走了七魄。昨晚。他看到了她那么狼狈那么无耻的一面。他一定觉得她轻浮而下贱了吧。他一定在心里轻视她了。
他吻她的时候,心里在怎样地嘲笑着她?
落落拿过毛巾,狠狠地擦着嘴唇。仿佛这样就能把昨晚耻辱的记忆擦掉。
走出房门的时候,她在沙发上搁了两百元。
这样的小城,住这样一晚,两百元应该也足够了吧。
她走到服务总台,询问总台小姐,“请问,8608号房,唔,谁的名字登记的。”
总台小姐疑惑地看了看她,她急忙说,“我和朋友一块来的,太匆忙了,忘了是用谁的证件开的房。麻烦你,查一下。昨晚才发现我的身分证弄丢了。不知道是不是在你这儿丢了,或者,你们可有人看到?”
总台小姐笑了,很有礼貌地说,“呵,我们如果有看到您的身分证,一定替您收藏好的。不过,目前还没发现。”她在电脑键盘下敲了几下,“啊,查到了,8608号房,用的是言良生先生的身分证。对吧,您的朋友是吧。”
果然是他!
落落再次觉得头重脚轻起来。她勉强地冲总台小姐笑笑,“呵,是的。谢谢啦。”
走出酒店大门,觉得自己全身都丧失了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