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着看着,心里涌上一阵温暖来。
这样的生活,也许才是她应该过着的吧。一个疼爱自己的丈夫,做着一份薪水不高却也并不辛苦的工作,闲暇全都用来吃吃穿穿。将来还会有一个乖巧的孩子。这样安宁的家常。多美好。
“很美好。是吗?”
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人。他嗓音略带暗哑,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落落怔怔地看着他。好像一场梦。他怎么会在这?他不是在H城的吗?
他顺手拿起书架上的另一本食谱,唰啦啦地翻,轻笑一声,他说,“我从前最爱看的就是食谱。”
他抬起头来看她,眼神里多了一点深邃的忧伤,“因为我认识一个姑娘,她最喜欢吃好东西。”
落落只觉得嗓子发哑,说不出话来。
他冲她笑笑,趋近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好,周宝落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手上的书哗地掉下来。他弯下腰替她拣起来,微笑着说,“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努力镇定下来,“你好。”
他维持着那好看又礼貌的笑容,冲她轻轻晗首,转身离开。姿势轻巧。脚步欢快。
目送他远去的背影,落落的心突然就尖锐地疼起来。
呵,他并没有不认识她。不不不。他只有更深刻地记得她。他的表情告诉她,他对她的怨怼,非常深。
这一晚,落落失眠了。她始终坐在沙发上,电视机开着,却被她关了音量。她就那样,呆呆地盯着不停闪烁的电视屏幕。思绪飞到了太远太远的旧时光。
呵。那些过去啊。谁能遗忘……
那一年的小小少年言良生,虽然只有十七岁,却有着异常骄傲的自尊。初初踏进周宝落家的门,迎头就被落落的一顿斥责浇灭了原本暗自已然滋生的对新生活的期望。
他轻轻咬着嘴唇,看到面前的小女孩,穿着洁白的泡泡袖公主裙,大眼睛乌黑,肌肤雪白。她真的是个好看的小孩子。
可她一点也不友好。吃饭的时候嫌他喝汤会发出声音,嫌他穿过的球鞋有汗味,嫌他的头发剪得土里土气。总之,她看不惯他的一切。这个从天下掉下来的小伙伴,处处惹她生气。她肆无忌惮地扔他的课本,弄脏他的作业。
他于是不愿意跟她说话。他那么小就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没有了家,无处可去。
他很注意不把脏鞋子穿进家门,任何东西用过总会放回原处,他很规矩地上课、吃饭、睡觉。尽量地不在她面前出现。
心里头怎么也憋着一股气。于是很努力地学习,总不能让她小瞧了。
那天晚上圣诞会演结束,他看到她站在台阶下,像是在等他,他假装没看到她,从她身边走过去。听到她的脚步跟在身后,他们俩一前一后地,在寂寞的夜色里走了许久,街道很安静,只听得到彼此的脚步声。
突然间她怯怯地叫他,良生。他其实不是不想答她,他只是一时呆掉了。然后看到她的泪水珍珠般跌落下来,他就慌乱得六神无主了。
原来她只是个这么软弱的小姑娘。他的心全软了。什么架子都放了下来。他不喜欢她哭的样子。他决定了,以后不会让她哭。
毕竟年幼,他们很快就熟悉起来。上学时一同出门,放学时他会在校门口的大榕树下等她。
他习惯于走在她的左手边,回家的路上,需得穿过两条马路,一间书店,八家拥有冰柜的小商店,他迈了总共686步。
许多年过去,关于这一天的这一时刻,没有哪一分哪一秒,被他遗忘。
他给她讲许多北方小镇的故事。才华横溢的父亲。教他课本上学不到的诗词,教他弹琴。她很同情地看着他,伸出手来为他擦掉脸上的泪,她像哄孩子一样对他说,“不要哭了,我唱支歌给你听吧。”
说真的,她唱得有点走调。一点也不动听。但他听着听着,就笑了。
她央求他教她弹钢琴。他不肯。
他说,“你手指又不够长。你又没耐心。以后我弹你听就好了。”
其实他只害怕,她如果学会了,就不肯听他弹琴了。
落落的父母都忙,母亲忙着做服装生意,父亲忙着他的仕途前程。家里常常只有保姆玉姨。玉姨一天到晚只懂得做饭拖地。感觉里,只有他和落落在相依为命。
近两年的时光里,落落感冒了,怕她会发烧,是他守在床边一整夜;落落和同学吵架了,他带她去小食摊吃石螺,耐心地一颗颗地挑出来给她;甚至落落的初潮,落落自己哭泣不已,是他厚着脸皮打电话给女同学,然后带着她去超市买卫生用品……
好像才一转眼,一年时光就过去了。他和落落考上了同一所高中。落落长高了,更漂亮了。言良生记得,一个周日的傍晚,她捏着一个信封来找他,小脸涨得红红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她结巴着对他说,“有,有人写信给我。”
那是落落收到的第一封情书。言良生气坏了。他三下两下把信撕碎,几乎有点恶狠狠地对落落说,“不许理睬这种人,知道不知道?”
落落被他严肃的表情吓坏了,老半天才点点头。
他暗暗记下那封信的落款,晚上上自习就找人把写信的男生叫了出来。男生瘦瘦的,很斯文的样子。他走上前去很粗鲁地就踢了人家一脚,粗声粗气地说,“以后不许给周宝落写信!”
他是真的憎恨那男生的。落落的第一封情书,应该由他来写。
那天晚上落落很生气,她一路小跑着回家,不肯等他。他气喘吁吁地跟着她跑,在家门口攥住她的胳膊,质问她,“你干嘛不等我?”
落落气鼓鼓地看着他,“你干嘛打人家?”那语气里竟然是维护了别人的意思。言良生一阵恼怒,他一昂头,硬邦邦地说,“我喜欢!”
落落使劲瞪他一眼,甩他手。他突然觉得很伤心。落落竟然为了别的男生跟他闹别扭。
落落蹬着脚说,“以后我的事不要你管!”
她扭头就往屋子里冲,他赶紧拉住她,她就被他拉到怀里来,他已经长得老高,她只及他的肩,他看到她仰着小小面孔,又嗔又怪地瞪着他。他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地,像一头小鹿在安静的丛林里奔跑。
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轻轻地就把唇覆在了她唇上。
她还在盯着他,愣愣地。他也盯着她,被自己吓坏了。
屋子里传来脚步声,落落回过神来,狠狠地甩开他。落落的母亲出现在门边,“咦,两个人站在外边干嘛?快进来,我准备了宵夜哦。”
他们相对坐在桌边,谁也不敢看谁。
他从来没跟人提起过,那一晚,他一直梦到落落。梦到他一直在亲吻她。她的唇温软香甜,让他舍不得醒来。
他们很多天都不说话。落落一看到他,就像只兔子样慌乱地逃走。他平生第一次尝到失眠的滋味。
一周后,落落的生日,落落的父亲在阿尔卑斯大酒店定了桌,说好一家人要好好地吃一餐团圆饭。
但那一天,落落的父亲和母亲都不约而同地失约了。父亲说有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应酬。母亲说有一笔很重要的生意。他们在电话里对她说,她喜欢什么,就去买好了。
落落坐在洁白的餐布前,不声不响地流着泪。
言良生坐在她对面,轻声说,“落落别哭。”他牵着她的手,穿过喧闹的大街,他在一条小巷子口给她买烤红薯,她不爱吃皮,他细心地帮她把皮剥掉。
他们在护城河边坐了许久,夜色降临,且渐渐深去,哗哗水流声在静夜里清晰可闻。言良生说,“落落,我给你唱首歌吧。”
于是他开始唱一首老歌,“曾经真的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平静的心拒绝再有浪潮,斩了千次的情丝却断不了,百转千折它将我围绕。有人问我你究竟是那里好,这麽多年我还忘不了,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落落惊异地抬起头看他,“良生,这是什么歌啊,真好听。”
她的眼睛比星星更明亮。
言良生很郑重地说,“落落,我要吻你。”
他开始吻她。他听到他们彼此的心跳。落落闭上眼睛,嘴唇在颤抖。
言良生轻声说,“落落别担心,我总在你身边。”
十八岁是不是真的懂得什么是爱情?反正言良生以为,他是懂的。
落落也以为。自己是懂的。
父母亲并不是那么喜欢言良生。尤其是母亲。她看得出来。他们很少跟他说话。言良生想必也是有感觉的。但他只安静地,礼貌地。他的样子让落落心疼。
深夜一个人坐在窗边,她对自己说,“良生,别怕,总有我爱你。”
她以为,爱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一件事。
父亲母亲不在家的时候,他们总腻在一起。周末在院子里,可以玩一整天的捉迷藏。他要是能在十分钟内找到她,就罚她亲吻他一下。
那天天有一点点阴沉,像是要下雨。她顽皮地跑到屋子里头,听他在院子里焦急地叫,“落落落落!”
她从窗子里看出去,他站在天空底下,脸上满是惊慌。她笑着跑到门口,大叫一声,“喂!”
他冲过来,牢牢地抓住她。他说,“说好只在院子里的,你怎么跑到屋子里面来了!”他的眼睛里有点怒火。她撇撇嘴生气,“你这么凶!”他看着她,慢慢地轻扬起嘴角笑了,他把她抱到怀里,轻声说,“落落,你肯定不知道,我找不着你,我急死了。”
她伏在他肩头偷偷地笑。抬眼看到母亲站在院门口,一脸惊愕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