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间专门培训女红的习艺所,教一些针线、烹饪、园艺、音律之类的技能,主要是招收贵族家庭的未婚女子,以免她们嫁人后连穿针引线都不会,当然已婚女性愿意报名也是来者不拒。但唐温柔会到这种地方来,那可就有点匪夷所思了。虽然唐温柔一向不大待见云湛,但云湛还是对她的性格有所了解的。要说她会因为屡遭姬承背叛而决定重新回炉深造以便挽回姬承的心,那可实在是相当荒谬。
姬夫人绝不会是跑到这里来上课的,除非她疯了,云湛毫不犹豫地做出这个结论。一时间,他居然开始对此事产生了兴趣。
她来这里会有什么目的呢?云湛入神地推想着。忽然脑子里灵光一现,他回想起了隆亲王石隆德女儿石雨萱,想起了石雨萱每月定期去赌场的怪异举动。唐温柔一定也和石雨萱一样,其实是以该习艺所为掩护,来见什么重要人物的!
云湛装作漫无目的地闲逛,绕着这件习艺所转了两圈,又发现了新的问题。一间小小的习艺所,居然周围暗藏了不少身手不凡的保镖。那并不是寻常配来保护有钱人家的普通打手,而是放在江湖上也能排得上号的高手。这些人假扮成卖花的、卖煎饼的、卖泥娃娃的,看似各自站得很散漫,但云湛却能看出,他们的视线加在一起,足以监视到整个习艺所四围的任何动向,并且他们的确是在做着监视的工作。云湛绕着习艺所走到第二圈,他们看他的眼光就开始不怎么对劲了,显然已经怀疑到了他。
既然如此,干脆主动出击好了。这么想着,他大模大样走向了其中一个胳膊粗得像棵小树的卖大力丸的:“这位大哥,您知道这间习艺所里面藏了什么花样吗?”
卖大力丸的大汉一怔,生硬地回答:“我哪儿知道?”
云湛左顾右盼,压低了声音:“我听说,这间习艺所里面有点古怪呢。”
大汉脸色一变,有点结结巴巴地问:“什么、什么古怪?”
“总之是相当的不对劲,”云湛一脸神秘,“你们在这附近也得小心啊,当心给自己惹上大麻烦。”
说完这堆模棱两可的绝对废话之后,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如他所料,很快就有两个人偷偷地跟了上来。
好玩,云展想,转眼之间我就由跟踪者变成了被跟踪的对象。但这正在他的算计中,在敌人的势力范围内动手,胜算太小,倒不如引蛇出洞、分而击之。不过可以看出,那家习艺所相当不简单,里卖弄必定藏了什么玄机,唐温柔要是搅到了其中,还真是麻烦。
云湛故作不知道背后有人,一路朝着人少的地方走,慢慢把两名追踪者带到了一条狭窄的死胡同里。他当先转弯,两人紧随其后,拐进胡同后却忽然发现云湛失踪,不觉愣住了。
“两位,聊聊吧!”云湛从两个人的身后钻了出来,正好把他们堵在了死胡同里。
两位追踪者都是身材矮小灵活的人,以方便追踪。他们对望一眼,知道动手已经不可避免,于是慢慢亮出了兵刃,其中穿黄衣的那个人用的是寻常的蛇钩,另一个灰衣人的兵器却十分古怪,是一根长长地铁链,链头上有一个锋利的抓手,做五指箕张状,尖端放射着凛人的寒光。这样软硬结合的武器最难防范,飞行轨迹难以预料,招式也不依常规,而能够把这样的锁链应用自如的人,一定有相当扎实的武学功底。两人一左一右,脚下踩着步法,向着云湛一步步逼了过来。
这种兵器可不常见,云湛扣住了箭袋,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样的兵器?
十七、
打人之前,先要学会被打,这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以此类推,经常伤人的主也得学会应付伤势,比如天罗。
天罗的伤药很灵,安学武在衙门的密室里养了大半个月伤,伤势已经大大好转,可以下床行动了,不过要动手打架还是不成,伤口仍然会迸裂。想象着云湛这王八蛋嘲笑自己的样子,让安学武更加不愉快。
但眼下该王八蛋毕竟和自己的命运相互关联,就算让他口头上占点便宜,最后他还是不得不帮自己办事,这么一想,心情会稍微愉快一点。然而要让另外一个人来嘲笑自己,那可就有点受不了了。
“席捕头,真难得您也会来关心我一下,”他粗声粗气地说,“或者您根本就是来看笑话的?大早晨的就来给我添堵……”
“抱歉,我既不是来关心你的,也不是来看笑话的,”席峻锋脸上依然带着那让人一看就想揍一拳的笑容,“我是来求你帮忙的。”
“今天的太阳是从南边出来的吧?”安学武夸张地叫道,“你这样身份的大捕头,也会来求我这种只会抓街头违章商贩的小杂碎?”
席峻锋毫不退让:“需要的话,我连街头的违章商贩也会去求。”
安学武不觉火起,正打算激烈还击,但想起自己应该扮演的身份,不能像和云湛斗口时那样句句机锋,只好闷闷地闭嘴,恰到好处地装出由于口拙而无法回嘴的窝火模样。好在席峻锋倒也知趣,迅速切入了正题,以免安学武尴尬:“安捕头,我是想请你替我引见一个人。”
“什么人?”
“羽族游侠云湛。”
安学武愣愣神,上下打量一番席峻锋:“你找他做什么?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席峻锋打断了他:“我听到了一点小道消息,据说隆亲王最近请了云湛帮他做事,云湛已经在亲王府出入了好几次。”
“你的消息还真灵通,”安学武哼了一声,“这种事我可不知道,皇家的事情怎么能随便乱听乱传?再说了,就算是真的那又怎样?你连民间游侠的生意也想抢?”
席峻锋摇摇头:“也许以后会抢,但不是现在。我只是想,他既然替亲王府查案,总会对亲王有一些了解,所以想和他聊聊。”
“原来是对亲王有兴趣啊,”安学武不怀好意地挤挤眼,“为什么不自己去找求文,反而要求别人呢?”
席峻锋一摊手:“我这些年来只知道埋头办案,不通人情事故,得罪的人太多了。亲王未必肯见我。”
这话反倒让安学武恶感稍减,他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种坚定的执著。席峻锋虽然讨厌,但在信念这方面,和自己好像还有那么一点共通之处。他想了想,把云湛的游侠事务所的地址告诉了对方:“不过那家伙成天吊儿郎当游手好闲,说不定在哪儿勾搭姑娘呢,你去了也未必能找到。”
“那我就破门而去,坐着等他。”席峻锋笑眯眯地回答,“多谢了,安捕头。”
“回去吧,我们头儿不会见你的,”陈智面无表情地说,“要不你就直接跟我说。”
“对不起,你可能做不了主,”云湛毫不客气地回应,“我必须跟席捕头面谈。”
“除非你敢破门而入,否则没可能。”陈智斜睨着他。和大多数捕快一样,陈智对于民间游侠向来歧视有加,觉得他们除了添乱和干些下三滥的勾当之外,全无用处;而陈智也不是衙门中人,并未跟云湛一起办过案,对他不会有什么好感。
云湛强忍住火气,又说了几句好话,陈智仍然毫不通融,他也不能真的破门而入闯进去。最后他只能摇头叹气地转身离开,心里有些自我安慰地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娶了石秋瞳,做了驸马,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骄傲微笑,被轿子颠着跑到按察司视察,这个狗眼看人低的捕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吓得面如土色险些尿了裤子,额头在地上磕出了血来……唉,可惜只能空想想。
不过这个意淫倒也提醒了他,见不到席峻锋索性就不见了,直接去找石秋瞳?但回头再一想,有点什么屁事就去麻烦石秋瞳,岂不显得自己太无能?在心仪的女人跟前,这点面子总还不能丢。他考虑了一会儿,决定再去麻烦安学武,给这个夯货找事儿可是他乐见乐为的。
没想到夯货听完他的要求后,一脸的坏笑,说出来的话更是令他哭笑不得:“你和席峻峰的感情还真好。你去按察司找他,他来衙门求我找你。”
“他也在找我?”云湛喃喃地说,“早知道直接来你这儿就省事了。他找我做什么?”
“他好像也对石隆产生了兴趣,打算沾占你的光。”安学武回答,“不过我更好奇的是,你找他作甚?”
云湛叹了口气,面色阴沉:“这位席捕头在南淮等了那么多年的邪教,等到骨头都要发霉了,现在恐怕他真的可以得偿所愿了。”
“你说什么?”连安学武都吃惊非常,“真有邪教?”
“我不但见到了,还和他们动手过了招,”云湛说,“就在昨天。”
与两名追踪者的战斗没有太多值得一提的,他们虽然也算得上是一流好手,然而和云湛比起来,还是逊色不少。那根古怪的兵器给云湛制造了一些麻烦,但并不能挽回两人失败的命运。片刻之后,他们都倒在了地上,一个大腿被射穿,另一个肩上多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箭孔。
云湛手里拎着从敌人那里抢过来的铁抓手,饶有趣味地观看着,仍然觉得自己曾在哪里见过或者听说过,不过眼下顾不上盘问这个。
“两位,可以告诉我你们的真实身份吗?”他笑容可掬地问。
用蛇钩的黄衣人呸地吐出一口血沫,不屑地看了云湛一眼,忽然身子猛地从地上弹起。云湛以为他会向自己攻来作垂死挣扎,没想到他竟然径直冲向了墙壁,砰的一声,当场撞得脑浆迸裂。
云湛一惊,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赶忙向还没有行动的灰衣人冲去,想要阻止他自杀。灰衣人看着他冲向自己,并没有动,脸色却忽然一变,面皮变得紫青,随即身子一歪,头无力地垂到地上,也不再动弹了。一道黑血慢慢从嘴角流了出来,显然他的嘴里已经藏好了毒药,只需要咬破吞下即可。
云湛气得一拳砸在墙上,心里却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这两个人的自杀是如此的迅速而果敢,甚至连半句场面话都没有交代,可想而知他们的求死之志是多么的坚定:绝不能落到敌人手里,让敌人问出我的口供。
这样的忠诚和死硬实在让人有不寒而栗的感觉。这两个人所属的组织,一定是极度严密而残忍、让背叛者会付出可怕代价的那种。云湛看着地上两具横尸,越来越感觉到,这一桩原本是节外生枝的家庭纠纷,却居然牵连到了一条难以想象的大鱼。
他搜了一下两具尸体,如他所料,没有任何能表露身份的东西。从这两个死者能够大致推想其他那些呆在习艺所周围监视的人——从他们嘴里也一定问不出什么。
“那你最后是怎么办的?”安学武问。
云湛坏笑一下:“曲线救国嘛。从他们嘴里问不出,从习艺所里那些女人嘴里,总能掏出点话来吧?”
安学武嗤之以鼻:“原来你吓唬女人去了,这点出息。”
云湛居然厚颜无耻地点点头:“可不是,岂止是吓唬,差点胆子都吓破了。我只是在附近一直等着,等到了一个下学回家的贵族女子,跟着她一直离开了那帮人的监视范围,然后再上去亮明身份,用最恶劣的嘴脸告诉她我是南淮捕头安学武……”
安学武挥拳就想揍他,但这一下动作过猛牵动了伤口,疼得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能恨恨地骂道:“你可别在我伤好之后遇见我……最后你吓唬出什么来了?”
云湛脸上得意而讥嘲的笑容消失了:“她们去那里学女红,只是掩人耳目的。那里面暗藏了一个地道,蒙上眼睛通过地道,就能到一个宽大的地穴里。那里聚集了不少男男女女,都在干着同一件事。”
“什么事?”安学武急忙问。
“拜祭一尊形貌狰狞丑陋的塑像,据说那个塑像能赐给人光明和希望,所以很多对生活失去信心的人都被偷偷拉拢加入其中。那个女人告诉我,现在南淮城各处,至少有十来个地方都在进行着相同的活动,已经有不少市民沉溺其中。”
“这么说,那是某种邪教的邪神了?”
“错!”云湛挥挥手指,“对他们来说,神是邪恶肮脏的,魔才是正义光明的。他们所祭拜的东西,被尊称为——魔主。”
安学武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好久才喘出一口粗气:“净魔宗的魔主?”
“她并没有听到净魔宗这三个字,事实上他们只是盲目地祈求庇佑赐福,并没有了解太多,但这也是邪教的常用手段,”云湛说,“先弄个偶像骗你去拜祭,名字是什么都并不重要,这年头的愚民,只要听说有好处就会巴巴地上钩。魔也好神也好,对他们而言有什么本质区别么?”
“怪不得你要找席峻峰,他听说这个消息一定开心得不得了,”安学武说,“我已经告诉他你的事务所的地址了,他大概会去那里等你。”
云湛不再多说,向着门口走去。安学武忽然叫住他:“说起来,我还没问你,你是怎么跟踪过去的?难道是在哪儿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那个习艺所里有你感兴趣的女人?”
云湛神情有点沉重:“我正在头疼呢。其实是我的一个朋友怀疑自己的老婆有外遇,所以托我去看看,我实在推不过,就跟去了,没想到……”
“没想到他的老婆竟然信了净魔宗?”
“是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了,”云湛脸上现出了真正的苦恼,“有些男人就是这样的,平时一贯自我感觉良好,对自己手边的事物不知道珍惜,到了要失去她的时候,立马就会崩溃。”
他沿路叹息着,来到了姬承家,唐温柔照例出门了,只剩姬承一人枯坐在家里,好像几天工夫就老了很多。云湛真不忍心雪上加霜,但是也不得不说。
果然姬承听完后整个脸都变绿了,眼神茫然无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云湛拍拍他的手臂:“也用不着吓成那样,就算真的是净魔宗,那也是树倒猢狲散的一点点余孽而已。何况你老婆也未必知道真相,不然她大概也不会上当。”
“我不是怕净魔宗什么的,”姬承疲惫地抚着额头,“我们俩好歹也出生入死那么多回,老子烂命一条,遇上什么鬼东西都不要紧。可是我老婆……我老婆她……真的就对生活那么绝望吗,一定要去听邪教的狗屁胡言乱语来让自己得到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