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早晨,春天的阳光热烈地拥进窗户,我开始读书了。那时我读小学三年级。父亲突然走过来说,今天咱们不读书,今天咱们去钓鳖。
我的心都快飞起来啦。一边是死板的书,一边是生动的鳖,你说我会选择谁呢?先和父亲一道去肉铺买半斤猪肝。走在青草返青的路上,父亲跟我说着鳖。他说,在《本草纲目》里,鳖叫‘团鱼’,又叫‘神守’,不但味美,还能治很多病。
跟在父亲后面,我担心突然飞来的快乐会突然飞走,所以一直奉承着父亲,把父亲套牢,我说,鳖这么好,谁不钓鳖谁是傻子,还是我父亲不傻!父亲听了哈哈大笑。
池塘边的垂柳开始发芽了。柳树下,父亲掏出许多大铁钩。铁钩系在尼龙丝上,尼龙丝的另一端系在竹片做成的“桩”上。父亲用小刀将紫红的猪肝分成小块,钩子钩进去,被猪肝包住。
做好了,父亲开始下钩,他拿起一块块“小猪肝”,往水塘里扔。“咚”地一声响,“小猪肝”开始潜水往塘底沉。二十几声响后,父亲就坐在柳树下看表,等着鳖来报到。他咧着嘴,兴冲冲地看着水面,吩咐我,回头叫你妈妈准备一口大缸,把钓的鳖养起来。
父亲的心真大,他是不是想把一池塘的鳖都钓起来呢?
开始起钩了,一只只的钩子拉出水面。可是,除了水面冒一阵水泡,什么都没有。类似的动作重复了无数次,从上午延续到下午。
父亲终于气馁了。
夕阳快下山的时候,父亲的情绪由气馁发展到绝望。他坐在塘边,突然,看着水面不动,说,我怎么就这么无用,我连一只鳖都钓不到,我真想一头扎进水里算了。
我吓得不轻,又想不明白父亲为了吃一只鳖怎么这样要死要活。于是安慰父亲,不吃鳖没关系,只是可惜了半斤猪肝。父亲很生气,不是我要吃!昨天回老家,你奶奶的脚踝肿得穿不上袜子,说好了明天送鳖给她消肿。我知道,奶奶到了晚年,患着严重的肾病。
该回家了。父亲突然在沉默中爆发,他眼睛一亮,你可记得塘后洗衣石下插着一个桩一直没拉?是的,我也想起来了。我和父亲飞跑过去,父亲一线在手,幸福地大叫,鳖啊鳖,你终于来啦!
果然,一只硕大的鳖从水面露出头。鳖青面獠牙,小眼凶狠,逼视着父亲,父亲吓得连连后退。从塘埂到水面有一大块淤泥,父亲把鳖往上拉,鳖用四肢蹬在淤泥上往后蹭。父亲担心一用劲鳖会脱了钩,于是父亲和鳖像在拔河。
僵持了很长时间,父亲把尼龙线交给我,他要下到淤泥里,把鳖捞起来。
夕阳下,父亲瘦削白皙的双腿插在淤泥里,像两节藕,这种图景一直到现在还保留在我的记忆里。当时的父亲,惶恐不安,一个瘦弱的书生要去迎战一只张牙舞爪的鳖,心理压力是有的。
鳖拿在手,突然鳖一回头,随着“啊吔”一声大叫,鳖被扔出了很远。父亲站了一会儿,探索着,最终,坚定地拿住了鳖。时光定格下来,在父亲的一生中,这仿佛成了一件重大的事。
1976年春天的一个黄昏,父亲终于钓到了一只叫幸福的鳖。
晚归的路上,弥漫着油菜花的香味。皓月当空,父亲异常兴奋,说着少年时在故乡的事,他说他曾经用一根细竹竿赶走了一只大灰狼。回想刚才的情景,躲在他身后,我乐不可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