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的人,已经围着餐桌坐下了,纪总管也过来一起吃早餐。纪总管在展家已经当了三十几年的总管,掌管着展家所有的事业。早在二十几年前,祖望就把东跨院拨给纪家住,所以,纪总管等于住在展家。祖望只要高兴,就把他们找来一起吃饭。
天虹和丫头们侍候着,天虹真像个“小媳妇”,闷不吭声的,轻悄地摆着碗筷,云飞进门,她连眼帘都不敢抬。祖望兴致很好,看着云飞,打心眼里高兴着,一直对纪总管说:
“好不容易,云飞回来了,你要安排安排,哪些事归云飞管,哪些事归云翔管,要分清楚!你是总管,可别因为云翔是你的女婿,就偏了云翔,知道吗?”又掉头看云飞,“家里这些事业,你想做什么,管什么,你尽管说!”
云飞不安极了,很想说明自己什么都不想管,又怕伤了祖望的感情,看到梦娴那样安慰的眼神,就更加说不出来了。纪总管一迭连声地应着:
“一定的,一定的!云飞是大哥,当然以云飞为主!”
品慧哼了一声,满脸的醋意。还来不及说什么,云翔大步走进餐厅来,一进门就夸张地对每个人打招呼:
“爹早!娘早!纪叔早!大家早!”
祖望有气。
“还早?我们都来了,你最后一个才到!昨晚……”
云翔飞快地接口:
“别提昨晚了!昨晚你们舒舒服服地在家里吃酒席,我和天尧累得像龟孙子一样,差点连命都送掉了!如果你们还有人怪我,我也会翻脸走人哦!”
“你昨晚忙什么去了?”祖望问。
云翔面不改色地回答:
“救火呀!”
品慧立刻惊呼起来:
“救火?你到哪里去救火了?别给火烫到,我跟你说过几百次,危险的地方不要去!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啊!”
云翔走到祖望面前,对父亲一抱拳:
“爹,恭喜恭喜!”
“恭喜我什么?”祖望被搅得一头雾水,忽然想起,“是啊!你哥回来,大家都该觉得高兴才是!”
“爹!你不要满脑子都想着云飞好不好?我恭喜你,是因为溪口那块地,终于解决了,我们的纺织工厂,下个月就可以开工兴建了!”
纪总管惊喜地看着他。
“这可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这块地已经拖了两年了!那萧老头搬了?”
“搬了!”云翔一屁股坐进位子里,夸张地喊着,“我快饿死了!”
天虹急忙端上饭来。云翔忽然伸手把她的手腕一扣,冷冷地说:
“家里有丫头老妈子一大群,用得着你一大早跑厨房,再站着侍候大家吃饭吗?”
“我……不是每天都这样做的吗?”天虹一愣,有点心虚地嗫嚅着。
“从今天起,不要做这种表面文章了,是我的老婆,就拿出老婆的谱来!坐下!”云翔用力一拉,天虹砰然一声落座。
纪总管抬头看看天虹,不敢有任何反应。
云飞暗中咬咬牙,不能说什么。
云翔稀里呼噜地扒了一口稀饭,抬头对云飞说:
“纺织工厂,原来是你的构想,可惜你这个人,永远只有理想,没有行动。做任何事,都顾虑这个,顾虑那个,最后就不了了之!”
云飞皱皱眉头:
“我知道你是心狠手辣,无所顾忌的,想必,你已经做得轰轰烈烈了!”“轰轰烈烈倒未必,但是,你走的时候,它是八字没一撇,现在,已经有模有样了!我不知道你是未卜先知呢,还是回来得太凑巧?不过,我有句话要说在前面,对于我经手的事情,你最好少过问!”
云飞心中有气,瞪着云翔,清晰有力地说:
“让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这次回来,不是要跟你争家产,不是要跟你抢地盘!如果我在乎展家的万贯家财,我当初就不会走!既然能走,就是什么都可以抛开!你不要用你那个狭窄的心思,去扭曲每一个人!你放心吧,你做的那些事,我一样都不会插手!”
“哈哈!好极了!我就要你这句话!”云翔抬头,大笑,环视满桌的人,“爹!娘!大娘,还有我的老婆,和我的老丈人,你们大家都听见了!你们都是见证!”他再掉头,锐利地看云飞,“自己说出口的话,可别反悔,今天是四月五日早晨……”他掏出一个怀表看,“八点四十分!大家帮忙记着!如果以后有人赖账……”
祖望情绪大坏,把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放,说:
“你们兄弟两个,就不能让我有一点点高兴的时候吗?就算是在我面前演演戏,行不行?为什么一见面就像仇人一样呢?”
祖望这一发怒,餐厅里顿时鸦雀无声。
梦娴急忙给云飞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天虹面无表情,纪总管赔着笑脸,品慧斜睨着云飞,一副不屑的样子。云飞心里大大一叹,唉!家!这就是家了!
寄傲山庄烧毁之后的第三天,萧鸣远就草草地下了葬。
下葬那天,是凄凄凉凉的。参加葬礼的,除了雨凤、雨鹃、小三、小四以外,就只有杜爷爷和杜奶奶这一对老邻居了。事实上,这对老夫妻,也是溪口仅有的住户了,在鸣远死后,是他们两夫妻收留了雨凤姐弟。要不然,这几天,他们都不知道要住到哪儿去才好。寄傲山庄付之一炬,他们不只失去了家和父亲,是失去了一切。身上连一件换洗衣服都没有,是杜奶奶找出几件她女儿的旧衣裳,连夜改给几个孩子穿。杜奶奶的女儿,早已嫁到远地去了。
在“爱妻安淑涵之墓”的旧坟旁边,新掘了一个大洞。雨凤雨鹃姐妹,决定让父亲长眠在母亲的身边。
没有人诵经,没有仪式,棺木就这样落入墓穴中。工人们收了绳索,一铲一铲的泥土盖了上去。
雨凤、雨鹃、小三、小四穿着麻衣,站在坟前,个个形容憔悴,眼睛红肿。呆呆地看着那泥土把棺木掩盖。
杜爷爷拈了一炷香过来,虔诚地对墓穴说话:
“鸣远老弟,那天晚上,我看到火光,赶到寄傲山庄的时候,你已经去了,我没能见你最后一面,真是痛心极了!你那几只牲口,我就做了主,给你卖了,得的钱刚刚够给你办个丧事……小老弟,我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五个孩子!可惜我们邻居,都已经被展家逼走了,剩下我和老太婆,苦巴巴的,不知道怎样才能帮你的忙……”
杜奶奶也拈着香,接口说:
“可是,雨凤雨鹃是那么聪明伶俐,一定会照顾好弟弟妹妹,鸣远,你就安心去吧!”
雨凤听到杜爷爷和杜奶奶的话,心里一阵绞痛,再也忍不住,含泪看着墓穴,凄楚地开了口:
“爹,你现在终于可以和娘在一起了!希望你们在天之灵,保佑我们,给我们力量,因为……爹……”她的泪水滚落下来,“我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坚强,我好害怕……小五从火灾以后到现在,都是昏昏沉沉的,所以不能来给你送终,你知道,她从小身体就不好,现在,身上又是伤,又受了惊吓,我真怕她撑不下去……爹,娘,请你们保佑小五,让她好起来!请你们给我力量,让我坚强,更请你们给我一点指示,这以后,我该怎么办?”
小四倔强地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这时,一挺肩膀,抬头说:
“大姐,你不要担心,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我已经十岁,可以做很多事了,我会挑起担子,做活养活你们!听说大风煤矿在招人手,我明天就去矿场工作!”
雨鹃一听这个话,气就来了,走上前去,抓着小四一阵乱摇,厉声说:
“把你刚刚说的那些蠢话,全体收回去!”
小四被抓痛了,挣扎地喊:
“你干吗?”
雨鹃眼睛红红的,大声地说:
“对!你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孩,是萧家的命脉!爹平常是如何器重你,为了你,我常常和爹吵,说他重男轻女!他一天到晚念叨着,要让你受最好的教育,将来能去北京念大学!现在,爹身子还没冷呢,你就想去当矿工了,你就这么一点儿出息吗?你给我向爹认错!”就压着小四的后脑,要他向墓穴低头,“告诉爹,你会努力念书,为他争一口气!”
小四倔强地挺直了脖子,就是不肯低头,恨恨地说:
“念书有什么用,像爹,念了那么多书,最后给人活活烧死……”
雨鹃一气,伸手就给了小四一巴掌,小四一躲,打在肩膀上。
“雨鹃!”雨凤惊喊,“你怎么了?”
小四挨了打,又惊又气又痛,抬头对雨鹃大叫:
“你打我?爹活着的时候,从没有打过我,现在爹才刚死,你就打我!”小四喊完,一转身就跑,雨凤飞快地拦住他,一把将他死死抱住,哽咽地喊:
“你去哪里?我们五个,现在是相依为命,谁也不能离开谁!”她蹲下身子,握紧小四的双臂,含泪说:“二姐打你,是因为她心里积压了太多的伤心,说不出口。你是萧家唯一的男孩,她看着你,想着爹,她是代替爹,在这儿‘望子成龙’啊!”
雨鹃听到雨凤这话,正是说中她的心坎。她的泪就再也忍不住,稀里哗啦地流了下来。她扑过去,跪在地上,紧紧地抱住小四。哭着喊:
“小四!原谅我,原谅我……”
小四一反身,什么话都没说,也紧紧地拥住雨鹃。
小三忍不住,跑了过来,伸手抱住大家。
“我想哭,我好想哭啊!”小三哽咽着。
雨凤把弟妹全体紧拥在怀,沉痛地说:
“大家哭吧!让我们好好地哭一场吧!”
于是,四个兄弟姐妹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旁边的杜爷爷和杜奶奶,也不能不跟着掉泪了。
鸣远总算入土为安了。
晚上,萧家五姐弟挤在杜爷爷家的一间小房间里,一筹莫展。桌上,桐油灯忽明忽暗的光线,照射着躺在床上的小五。小五额上,烧伤的地方又红又肿,起了一溜水泡,手上,脚上,全是烫伤。雨凤和小三,拿着杜奶奶给的药膏,不停地给她擦。但是,小五一直昏昏沉沉,嘴里喃喃呓语。
雨鹃在室内像困兽般地走来走去。
雨凤好担心,目不转睛地看着小五,着急地说:
“雨鹃,你看小五这个伤……我已经给她上了药,怎么还是起水泡了?不知道会不会留疤?小五最爱漂亮,如果留了疤,怎么办?”
雨鹃低着头,只是一个劲儿地走来走去,似乎根本没有听到雨凤的话。小五低喃地喊着:
“小兔儿,小兔儿……”
“可怜的小五,为了那个小兔儿,一次掉到水里,一次冲进火里,最后,还是失去了那个小兔子!”雨凤难过极了,她弯下腰去,摸着小五的头,发现额头烧得滚烫,害怕起来,哀声地喊:“小五,睁开眼睛看看大姐,跟大姐说说话,好不好?”
小五转动着头,痛苦地呻吟着:
“爹,爹!小兔儿……救救小兔儿……”
小三看着小五,恐惧地问雨凤:
“大姐,小五会不会……会不会……”
站在窗边的小四,激动地喊了起来:
“不会!她会好起来!明天就又活蹦乱跳了!”他就冲到床前,摇着小五,大声地说:“小五!你起来,我给你当马骑,带你去看庙会!我扮小狗狗给你看!扮孙悟空给你看!随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去,而且永远不跟你发脾气了!醒来!小五!醒来!”
小三也扑到小五床头,急忙跟着说:
“我也是,我也是!小五,只要你醒过来,我陪你跳房子,玩泥娃娃,扮家家酒……你要玩什么就玩什么,我不会不耐烦了!”
雨凤心中一酸,低头抚摸小五。
“小五,你听到了吗?你要为我们争气啊!娘去了,爹又走了,我们不能再失去你!小五,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吧!”
小五似乎听到兄姐们的呼唤,睁开眼睛看了看,虚弱地笑了笑。
“大姐,大姐……”
“大姐在这儿,你要什么?”雨凤急忙扑下身子去。
“好多鸟鸟啊!”小五神志不清地说。
“鸟鸟?那儿有鸟鸟?”雨凤一愣。
小五的眼睛又闭上了,雨凤才知道她根本没有清醒,她急切地伸手摸着小五的头和身子,着急地站起身来。对雨鹃说:
“她在发烧,她浑身滚烫!我们应该送她去城里看大夫,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可是,我们一块钱都没有,怎么办呢?现在住在杜爷爷家,也不是办法,我们五个人要吃,杜爷爷和杜奶奶已经够辛苦了,我们不能老让别人养着,怎么办呢?”
雨鹃站定,“啪”的一声,在自己脑袋上狠狠敲了一记,恨恨地说:
“我就是笨嘛!连一点大脑都没有!骄傲是什么东西?能够换饭吃吗?能够给小五请大夫吗?能够买衣服鞋子吗?能够换到可住的地方吗?什么都不会!为什么要把钱袋还给那个王八蛋呢?不用白不用!”
“现在懊恼这个也没有用,事实上,我也不会收那个钱的!爹的山庄,叫‘寄傲山庄’,不是吗?”
“寄傲山庄?寄傲山庄已经变成灰烬了!还有什么‘傲’不‘傲’?”雨鹃拼命在那个窄小的房间里兜圈子,脚步越走越急,“我已经想破了脑袋,就是想不出办法,不知道怎样才可以混进他们展家,一把火把他们家给烧得干干净净!”
雨凤瞪着雨鹃,忍不住冲到她面前,抓住她的双臂,摇着她,喊着:
“雨鹃,你醒一醒!小五躺在那儿,病得人事不知,你不想办法救救小五,却在那儿想些做不到的事!你疯了吗?我需要你和我同心协力照顾弟弟妹妹!求求你,先从报仇的念头里醒过来吧!现在,我们最需要做的事,不是报仇,是怎样活下去!你听到了吗?”
雨鹃被唤醒了,她睁大眼睛看着雨凤。然后,她一转身,往门口就走。“你去哪儿?”
“去桐城想办法!”
“你是存心和我怄气还是鬼迷心窍了?这儿离桐城还有二十里,半夜三更,你怎么去桐城?到了桐城,全城的人都在睡觉,你怎么想办法?”
雨鹃一阵烦躁,大声起来。
“总之,坐在这儿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我去城里再说!”
雨凤的声音也大了。
“你现在毫无头绪,一个人摸黑进城去乱闯,如果再出事,我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雨鹃脚一踩,眼眶红了。
“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这时,一声门响,杜爷爷和杜奶奶走了进来。杜奶奶走到雨凤身边,手里紧握着两块大洋,塞进她手里,慈祥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