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书百里奚
【原文】
柳子厚《复杜温夫书》云:“生[1]用助字,不当律令,所谓乎、欤、耶、哉、夫也者,疑辞也。矣、耳、焉也者,决辞也。今生则一之,宜考前闻人[2]所使用,与吾言类且异,精思之则益也。”予读《孟子》“百里奚[3]”一章曰:“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缪公之为污也,可谓智乎?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缪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味其所用助字,开阖[4]变化,使人之意飞动,此难以为温夫辈言也。
【注释】
[1]生:指杜温夫。[2]闻人:前人、名人。[3]百里奚:为“百里傒”简作,亦称百里子或百里,字里,名奚。秦穆公时的贤臣,是著名的政治家。[4]开阖:指诗文结构的铺展、收合等变化。
【译文】
柳宗元在《复杜温夫书》中说:“你使用语助字时,是不符合法则和规律的。所说的乎、欤、耶、哉、夫等词,是疑问词。所说的矣、耳、焉等词,是判断词。而今,你认为这些字的意思是一样的,查考前人对这些字的使用规则,与我们理解的是不同的,可见仔细的思考分析是很有益的。”我在读《孟子》时看到关于百里奚的一段文字,这样写道:“曾经不知道用养牛人的身份去拜见秦穆公是种肮脏的行为,这可以说是明智吗?他知道劝阻不了虞公,就不去劝阻,可以说是不明智吗?他知道虞公将要灭亡,于是提早离开,这不可以说不明智。他在秦国被推荐出来辅佐秦穆公时,便知道秦穆公是一位有作为的君主,便辅佐他,可以说是不明智吗?”仔细品味助字的使用,看诗文结构的铺展、收合等变化,让人思绪飞动,这些是温夫之辈难以理解的。
【评析】
助词是一种独立性差、无实义的特殊虚词,通常附着在其他词汇、词组,或是句子之上,以突出句子的结构或者某种功能。助词若位于句子的前、中、后,通常表示某种语气;若用于句子中间或词与词之间,则表示提示某种结构上的关系。助词没有实际的意义,所以经常被人忽视。北宋僧人文莹撰写的《湘山野录》中讲了一个故事,说赵匡胤在当上皇帝以后,准备拓展外城,他来到朱雀门前,抬头看见门额上写着“朱雀之门”四个字,觉得别扭,就问身旁的大臣赵普:“为什么不写‘朱雀门’三个字,多用一个‘之’字有什么用呢?”赵普告诉他说:“这是把‘之’字作为助词用的。”赵匡胤听后哈哈大笑说:“之乎者也,助得甚事!”然而助词用不好,文章也不会写得漂亮。作者转载古文大家柳宗元给青年学子杜温夫的讲解,并且又通过研读《孟子》,更加确认了这一观点。俗话说:“之乎者也焉矣哉,用得成章好秀才。”做任何事,都要重视细节,不能因为它不是主要的部分就忽略不管,否则会永远比别人做得差。
韩柳为文之旨
【原文】
韩退之自言:作为文章,上规姚、姒、盘、诰[1]、《春秋》、《易》、《诗》、《左氏》、《庄》、《骚》、太史、子云、相如,闳其中而肆其外。柳子厚自言:每为文章,本之《书》[2]、《诗》、《礼》、《春秋》、《易》,参之谷梁氏[3]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4]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韩、柳为文之旨,要学者宜思之。
【注释】
[1]姚:相传虞居姚墟而姓姚,此指《虞书》。姒,夏禹姓姒,此指《夏书》。《盘》,盘铭,商汤时代刻在盘上的铭辞。《诰》,周代的诏令。[2]《书》:《尚书》,现存最早的儒家经典之一,相传是经孔子编选的我国上古时期的典章文献。[3]谷梁氏:谷梁赤撰《谷梁传》。[4]《国语》:又称《春秋外传》,相传是春秋时左丘明撰,是记言史书,分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叙述史事。
【译文】
韩愈曾经说过:写文章的时侯,应该效法如《尚书·盘庚》《尚书·诰》《春秋》《易经》《诗经》《左传》《庄子》《离骚》,以及司马迁、杨雄、司马相如等人的文章,发挥主旨并充分演绎。柳宗元则认为:每写文章时,首先应以《尚书》《诗经》《礼记》《春秋》《易经》为基础,参照《谷梁传》的写法,可使文章思路广阔,气势磅礴;参照《孟子》《荀子》,可使文章语句流畅、脉络清晰;参照《庄子》《老子》,可使文章酣畅淋漓,妙笔生花;参照《国语》,可使文章意趣横生,更加耐人寻味;参照《离骚》,可以使文章更加意境幽远;参照《史记》,可使文章语言简洁优美。这就是韩愈、柳宗元写文章的要领,想学习写作的人应当仔细揣摩。
【评析】
这篇文章通过引用韩愈和柳宗元两人的话,阐述了要善于学习别人的优点的道理。孔子曾经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随时注意学习他人的长处,随时以他人缺点引以为戒,与人为善,待人宽而责己严。
洛中盱江八贤
【原文】
司马温公《序赙礼》,书闾阎[1]之善者五人;吕南公[2]作《不欺述》,书三人,皆以卑微不见于史氏。予顷[3]修国史,将以缀于孝行传而不果成,聊纪[4]之于此。
温公所书皆陕州夏县人。曰医刘太,居亲丧[5],不饮酒食肉终,三年,以为今世士大夫所难能。其弟永一,尤孝友廉谨。夏县有水灾,民溺死者以百数,永一执竿立门首,他人物流入门者,辄擿[6]出之。有僧寓[7]钱数万于其室而死,永一诣县自陈,请以钱归其子弟。乡人负债不偿者,毁其券。曰周文粲,其兄嗜酒,仰[8]弟为生,兄或时酗殴粲,邻人不平而唁之,粲怒曰:“兄未尝殴我,汝何离间吾兄弟也!”曰苏庆文者,事继母以孝闻,常语其妇曰:“汝事吾母小不谨,必逐汝。”继母少寡而无子,由是安其室终身。曰台亨者,善画,朝廷修景灵宫,调天下画工诣京师,事毕,诏选试其优者,留翰林授官禄,亨名第一。以父老固辞,归养于田里。
南公所书皆建昌南城人。曰陈策,尝买骡,得不可被鞍者,不忍移之他人,命养于野庐,俟其自毙。其子与猾驵[9]计,因经过官人丧马,即磨破骡背,以炫贾之。既售矣,策闻,自追及,告以不堪。官人疑策爱也,秘之。策请试以鞍,亢亢终日不得被,始谢还焉。有人从策买银器若罗绮者,策不与罗绮。其人曰:“向见君帑有之,今何靳[10]?”策曰:“然。有质钱而没者,岁月已久,丝力糜脆不任用,闻公欲以嫁女,安可以此物病公哉!”取所当与银器投炽炭中,曰:“吾恐受质人或得银之非真者,故为公验之。”曰危整者,买鲍鱼,其驵舞秤权阴厚整。鱼人去,身留整旁,请曰:“公买止五斤,已为公密倍入之,愿畀[11]我酒。”整大惊,追鱼人数里返之,酬以直[12]。又饮驵醇酒,曰:“汝所欲酒而已,何欺寒人为?”曰曾叔卿者,买陶器欲转易于北方,而不果行。有人从之并售者,叔卿与之,已纳价[13],犹[14]问曰:“今以是何之?”其人对:“欲效公前谋耳。”叔卿曰:“不可,吾缘北方新有灾荒,是故不以行,今岂宜不告以误君乎?”遂不复售。而叔卿家苦贫,妻子饥寒不恤也。呜呼,此八人者贤乎哉!
【注释】
[1]闾阎:指平民老百姓。闾,古代以二十五家为闾。阎,里巷的门。[2]吕南公:字次儒,号灌园,建昌南城(今属江西)人,宋代文学家,著有《灌园集》。[3]顷:有近来之意。[4]聊纪:暂且记录。聊,暂且。纪,通“记”。[5]居亲丧:为父母守丧。居,守。[6]辄擿(tī):挑出、捞出。[7]寓:寄放。[8]仰:仰仗、依靠。[9]猾驵(zǎng):马市上奸猾的经纪人。[10]靳:吝惜,不肯给予。[11]畀:给予的意思。[12]直:通“值”,等值的财物。[13]纳价:已经付钱。[14]犹:顺便。
【译文】
司马光的《序赙礼》中说民间有善行的五人,吕南公(今属江西人)所撰的《不欺述》中,写了三人,这八个人都是由于出身卑微而未被史家记载。近期我在编修国史时,打算将这八个人的孝行记载在国史中,但是没能成功。于是暂且记录在这里。
司马光所说的这五人,都是陕州夏县人。一是一个叫刘太的医生,为了给父母守丧,守孝三年,从未饮酒吃肉,我认为这是当今士大夫们所难以做到的。二是刘太的弟弟刘永一,特别的孝顺友好和廉洁谨慎。夏县发生水灾时,百姓溺水身亡的数以百计,刘永一便拿着一根竹竿站在门口,当有人、物流经家门口时,就将其全部打捞上来。曾有一个和尚把数万钱寄放在刘永一家里,但之后死了,刘永一便到县里说明了这件事情,并请求把这钱归还给僧人的弟子。乡亲们向他借钱,因贫困不能够如期偿还的,他就将借条焚烧毁掉。三是周文粲,他的哥哥喜欢饮酒,依靠他供养。他的哥哥喝醉时经常对他进行殴打。邻居感到愤愤不平而安慰周文粲。周文粲恼火地说:“我哥哥从来没打过我,你们为什么要挑拨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呢?”四是苏庆文,因为孝敬继母而闻名,他常常对他的妻子说:“如果你不耐心谨慎地侍奉我的母亲,我就会把你赶出去。”他的继母年轻时就守了寡,并且膝下无子,之后与苏庆文相依为命,最后终老。五是台亨,善于绘画。当时朝廷决定修建景灵宫,便征调各地著名画工到京师。这件事结束之后,朝廷选拔优秀的人留在了翰林院,并授予官职发放官禄,台亨排名第一。然而由于父亲年迈,他放弃官职,辞官返乡,侍奉双亲。
吕南公所记载的三个人,都是建昌南城人。一是陈策,曾经买了一匹骡子,买完之后才发现这匹骡不能备鞍,所以也就不能骑和驮物,但陈策不忍心转手卖给他人,就命人把它养在村外草屋里,等它老死。他的儿子与奸诈的马匹商人合谋,经过这里的官人有马死去的,他们就把骡子的脊背磨破,并大肆夸耀这匹骡子,然后卖给官人。卖完这匹骡子之后没多久,陈策就听说了此事,于是连忙前去追赶,并告诉买主实情。官人怀疑陈策也很喜欢这匹骡子,并且想把骡子买走,于是将骡子藏了起来。陈策让官人试着把鞍放在骡背上,折腾了一天也未能成功。官人这才把骡子退给陈策,并十分感谢他。曾经有人找陈策去买质地轻软、并带有椒眼文饰的银器,陈策没有答应。那个人就说:“我看见你家里有这种银器,现在为什么不肯卖给我呢?”陈策回答说:“没错,我这里是有银器,可是那是别人借钱抵押给我的,时间已经过了很久,银器变得很旧又脆弱,所以不能再用了。我听说你想要用这个给女儿作陪嫁用,我怎么能拿报废的银器来坑害你呢?”说完,就将家中的银器全部扔进了炽热的炭火中,并对买主说:“我担心被抵押人欺骗,可能使买银器的人上当,所以为您验证一下它的真假。”二是危整,在买鱼的时候,经纪人舞弄着秤锤,故意多给秤了几斤。卖鱼人走后,经纪人就对危整说:“你只买五斤,我暗中给你称了十斤,你得请我喝酒。”危整听后十分吃惊,连忙去追赶卖鱼的人,跑了几里路才追上,把经纪人多给他的鱼,按等价付给了卖鱼的人。又请那位经纪人去饮酒,并说:“你只是想喝酒罢了,何必去欺负那些卖鱼的贫苦人呢?”三是曾叔卿,他买了一些陶器是为了转卖到北方,但是没能成功。一次,同他一样做陶器生意的人找他买货,曾叔卿答应卖给他,并且付了钱,他顺便问道:“如今你买这些陶器做什么?”这个人回答说:“我就是按照你原来的想法去做的。”曾叔卿立即对他说:“你可不能这样做。我是因为北方遭遇灾荒,所以才不把这批陶器运到北方去卖的,现在我怎能不告诉你这一点,让你蒙受如此大的损失呢?”于是曾叔卿没有把存货卖给他。而当时曾叔卿家中贫穷,就连妻子的饥寒温饱都难以顾全。哎呀,上面这八个人,真可以称得上是善人贤人啊!
【评析】
本篇记载了八位堪称贤者的普通人,又因不能将他们的事迹列入正史而流传,使作者深感遗憾。孔子曾说,人有五种类型:庸人、士人、君子、贤人和圣人。所谓庸人,嘴里不能说出好话,心里也不知道忧愁,被身体的欲念所主宰,思想也就跟着变坏;所谓士人,即使不能尽善尽美,但必定有所操守,说话做事都非常审慎;所谓君子,就是说话忠诚守信而并不自诩有美德,仁义之道充满全身,而脸上并不露出炫耀的神色,思考问题明白通达却不与人争辩;所谓贤人,行为符合规矩法度而不伤害本身,言论能够被天下人取法而不伤害自己,富裕得拥有天下而没有私藏的财富,把财物施舍给天下人而不用担忧自己会贫穷;所谓圣人,智慧能通晓大道,面对各种事变而不会穷于应付,能明辨万物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