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朋友告诉我,南怀瑾对中国禅宗五家之一的临济宗修为颇深。大约1000年前,临济宗从中国传入日本。今天,日本临济宗在西方大放异彩,以让学人参公案著称。公案,即种种让人困惑的难题,如“汝父母未生汝是何本来面目”“何为只手之声”等。公案单靠推理无法解答,需要纯粹的、经过训练的直觉来回应。公案与其说是数学题或字谜,倒不如说是需要专注才可得解的问题。临济宗旨在让修习禅定者达到直彻本源、猛然顿悟之境。西方没有这样的教育理念,这种“顿悟”是一种典型的东方感知力——东方人认为真理从来就不是单纯的逻辑推理。顿悟很难解释清楚,也无法单纯通过语言文字传授,它更多的是一种瞬间感觉。这种感觉,就像坠入情网或勃然大怒的一刹那。修持临济宗,意味着通过静心冥思使精神高度集中、经过反复训练及偶尔的棒喝,令心性沉淀,从而打开心扉,此刻,各种隐形的内在联系变得明显易见,修行者在刹那间开悟,直达目标。
我从16岁开始修习临济宗,机缘巧合,与友人在北京聚会后的那年春天,我有幸受邀前往南怀瑾大师创办的太湖大学堂。
4.
据说,在太湖大学堂开放训练的日子里,会有数以百计的社会精英从整个华语世界汇集于此,一时间形成了中国最佳社交网络。我首次前往太湖大学堂的那个周末,校园并未对外开放,加上我和朋友,只有大约10人在场,我们都是前来学习的。第一天早晨,我们走进一间可以眺望太湖的大厅,轻轻地坐在长凳上,开始禅定。这天傍晚,南怀瑾大师与我们共进晚餐。他虽已是89岁的高龄,但看起来精神矍铄、热情洋溢,活脱脱年轻了20岁。我注意到,他的鼻梁上隆起了一小块。依据佛教的说法,出现这样的特征意味着通过自我修行和禅定达到深层次突破后,脑中的能量会从这个“第三眼”处溜出,进入外部世界,并在肉体上留下的些许痕迹。
餐毕,南怀瑾大师问我心里想些什么。后来的年月里我渐渐明白,大师习惯在发表自己的见解前,先留出一小段时间给来宾发言,不管这些人是政界精英、工业巨头,还是不谙世事的访客。他进一步问了我一些问题,声音轻柔,透着浓厚的沿海口音。他的提问似乎不时偏离我的主题,但我很快又发现这些问题恰恰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若下一句语,如铁橛子相似”,说的是云门大师。)在场的人都赶紧记笔记,因为在他们看来,凡是南怀瑾大师认为重要的地方,一定值得记录下来。
据我所知,南怀瑾大师讲学和讨论的录影常常通过邮件传播,邮件标题诸如“理解中国当今一代”“南怀瑾大师答中西智慧”一类,这些影像资料实时展现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与历史和哲学的律动,而这种律动通常是很难被察觉的。诚然,我们生活在当下,但南怀瑾总能清醒地意识到,当下是一个风云变幻的非常时刻,它同样遵循着历史的交替规律。别忘了,中华文明的根基是3500年前成书的《易经》(“易”,即“变化”之意)。中国人考虑任何问题,首先会想到,不断变化是天地万物间唯一不变的定律。问题几乎不可能永远消失,却常常变换形态再次出现;胜利绝不会一直持续。总之,世间没有一劳永逸的好事。身处千变万化的世界,好的教育不仅包括掌握客观事实(西方的大学教育似乎如此),还应该训练一种警觉。目的就是要适应变化与繁荣兴盛,这也是南怀瑾大师讲学的核心思想。今天的中国正处于不断变化的时代,他的这种思想变得尤为吸引人。
南怀瑾讲学内容的传阅名单中,有许多在中国举足轻重的人物,其地位相当于艾伦·格林斯潘、科林·鲍威尔、沃伦·巴菲特在美国的影响力。南怀瑾总是用禅的本真去教育他的学生——禅宗,就是让修行者用心理学、哲学和自然这一整套工具去发现世界的本源,并加以利用。
5.
在太湖大学堂的第一天,南怀瑾大师在晚餐时不断向来宾提问,直到我们都招架不住,他才开始讲述自己对当今时代的看法。依他所见,世界正在断层上施加过大的压力。用他的话说,我们面对的是一次“划时代”的震动。南怀瑾倾尽毕生心血摸索出世界的变化之道。而这一次,变化的巨流却要改道,淹没众多曾经信赖的路径。引起这场变化的,恰恰是我们寄希望于使我们免受震动伤害的东西——金钱、信息和速度。南怀瑾解释道:“今天,人们不断与电脑和机器产生连接,这样的连接正一步步改变他们的思维模式。可人们似乎并不明白正在发生的一切,而且完全没有停下来喘口气的意思。从这个意义上说,世界将跑得越来越快。”
他接着说道:“19世纪,人类的最大威胁是肺炎;20世纪,则是癌症;到了我们这个时代,尤其是21世纪伊始,是疯狂,或者叫精神病。”他顿了顿,继续解释道:“21世纪将变得格外地湍流涌动,现在已经开始逐渐显现出来了。我所说的‘疯狂’‘精神病’并不仅仅指芸芸众生的心理状态,还包括政治、军事、经济、教育、文化和医疗等在内的一切都将受到影响。”
我能够体会南怀瑾论点背后的逻辑推理。19世纪,太多人挤进了狄更斯笔下的都市深渊,这恰恰成了肺炎的培养皿——工业和城市化来得太猛太快。20世纪,塑料及其他未经检验且不安全的人造材料扰乱了人类的基因库,带来了癌症之灾。科学,来得太猛太快。21世纪,根据南怀瑾的观点,信息、手机、数据包、日常生活中通信数据传输产生的每个位流将带来消耗性疾病,并将影响我们的大脑。诸多现行的制度将坍塌,人们对力量和稳定的观念将被颠覆。一场具有破坏性的深刻变革(南怀瑾称之为“劫数”,即人类历史进程中结构的断裂)即将发生。在这样的时代,曾经信赖的种种习惯将变得一无是处,甚至潜藏危险,而直觉[3]比什么都重要。恕我直言,直觉将是你唯一可以信赖并拥有的,因为现有的地图无法引领你穿越这片全新的土地。如果仍要固执己见,继续使用现有的地图,必将走上危机四伏的道路,遭遇无法想象的浩劫。
6.
那晚,南怀瑾大师结束与我们的讨论时,餐厅四周已是一片漆黑。我们围坐在桌前,借着朦胧的光亮,虔心等待着大师细思接下来要讲的观点。我终于明白,中国才智出众的人物汇集于此,与南怀瑾共同进餐的部分原因在于,中国的哲学思想诞生于兵荒马乱的时代,那时还未出现理性的计算,科学相当落后,而中国古老的哲学思想能够为这个国家带来希望之光。我问大师,他会从何处着手展开探索?为了看清今天这个时代,应该如何做好准备?
大师厉声说道:“要知道,想看清这个时代绝非易事。”看得出,我的问题太过直接,他“表现出”些许不高兴。他的这种教育方式正是典型的中国式教育——用一系列情感鞭策学生。中国的哲学家认为,情感影响学生的领悟;比起向他们阐释知识,给予学生棒喝或者表扬,通常更管用。于是,南怀瑾大师提高嗓音,继续“棒喝”我:“不是说我向你传授一种观点,你就能够领悟并加以运用。不是这样的。这是很难做到的。”透过他坚毅的目光,我仿佛看到了那个20多岁便召集士兵驻扎山区的青年才俊。
大师吸了口烟,歇息片刻,接着往下说:“话又说回来,如果你足够努力,或许可以成为另一个苏秦,他使一个深陷战乱的诸侯国迎来了20多年的和平稳定。”苏秦是2000年前中国战国时期的英雄人物,那时天下纷争不断,社会动荡不安,苏秦洞悉那个时代的疯狂,合纵诸侯以抗秦,带来了一段相对持久的和平时期。
“苏秦刚开始是个理想主义者,像你一样,”大师说道,“他试图向君王建言献策,却被当众羞辱,理想破灭了。就连他的亲人也感觉脸上无光,他被姐姐和母亲拒之门外。苏秦深受打击,遂闭门不出,刻苦读书。为免读书欲睡,他头悬梁、锥刺股,一坐就是7年。”大师提高嗓音,言语又恢复了平常的节奏:“最终,他领悟了。苏秦悟出了时代的真谛。你应该向他学习。如果你也这么做,够虔诚、够用功,弄懂种种观点,那么就能看清我们这个时代。你能做到像他那样严于律己吗?”屋里顿时鸦雀无声,没人把目光聚焦于我。就在我们沉默不语时,其中一位来宾将一盘切好的水果传递给大家,里面还盛有樱桃和干枣。
南怀瑾的这种紧凑的、不间断的禅宗式启迪方法源自他多年来的潜心修行,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学会感知隐形的内在联系和力量均衡。南怀瑾让学人长时间修习禅定和武功,尽力用哲学式的对话令学生感到羞愧和不安,这一切都是为了磨砺修行者的心性,使其能够一剑劈开当今时代的能量之流。21世纪正不断前行,其中的疯狂真的迟迟不会褪去吗?这预示着怎样的悲剧呢?苏秦在头悬梁、锥刺股的漫长岁月里学到了什么?他领悟到了什么奥秘?他在受尽羞辱、终获突破后,到底得到了怎样的启迪?他掌握了自己所处时代的能量,并具备了正确使用这种能量的感知力。南怀瑾大师似乎在问,我们能达到苏秦的境界吗?如果不能,会发生怎样的悲剧呢?
这触及哲学中最基本、最有趣的一个问题。一切观念(无论是对待爱情,还是看待政治)都源自经验。我们所见、所做、所感、所学的一切,并不只是成为“过去”。我们每个人都是自身经验的总和。那么此时此刻,面对未曾经历甚至从未想象过的情形,我们应该怎么应对呢?答案就是,我们只能依靠感知,而不是“思考”。每一天都像是一个禅宗公案,理性无法解答,只能用感知回应。人们依然相信,市场无须调节就能正常运转,政治终究会自我修正,世界已经超越了战争,因为在很大程度上这就是他们自己的生活经验。但其实市场早已做出了调整,政治此前从未产生毁灭性破坏,人们所见的大多是和平。如果感知告诉你,人们的上述看法或许不正确,世界正在上演一幕幕与其所见相左的情节,但这一切或许不会带来无妄之灾,而是许一个光明的未来,那么,你就会因与众不同而脱颖而出。
南怀瑾大师常常讲起成书于先秦时期的道家经文《庄子》中的一个寓言故事。曾经有一位屠夫为文惠君干活,一日,文惠君见屠夫正在宰牛,屠刀如奏乐般发出霍霍之声,手起刀落,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一头牛拆解开了。文惠君感叹道:“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屠夫答道:“臣之所好者,道也。”道家思想认为,万事万物皆存在内在的自然能量,是为“道”,从香樟树到人心,概莫能外。屠夫解释说:“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屠夫不单单是在看他的活计,他更是在用精神感知这项任务的内在能量。屠夫接着说道:“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屠夫解牛用的不是刀,而是感知,因此他的行道达到了出神入化之境——无为而治。今天,我们的目标就是面对身边不断扩展的种种连接时,不要只将它们看作手机、数据、难民或市场编织起来的网络,而要透过现象看本质。
在未来的某个时候,我们都会遇到这样的情形:一切旧的观念或感觉都无法帮助我们理解所发生的事情。那是最坏的时候,但也是最好的时候。近些年来,我们已经提前经历了太多这样的震动——恐怖袭击令人措手不及,经济形势急转直下,旧政府垮台,大公司破产。第七感将解释这一切发生的原因。几百年前,人们渴望自由,社会需要工业化,但只有少数革命者看到了其中蕴藏的力量;同样,在今天的网络时代,我们似乎依然没有看到其中蕴藏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