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孤寂百年: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十二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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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导论: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沧海一粟”(2)

当重建中国价值体系的这些上下求索一一落空之后,摆在“五四”一代面前很重要的“思想凭借”,就是“科学”了。虽然科学是外来的,但毕竟是前人的,要彻底摆脱已有的思想凭借,完全“凭空”创造一整套思想、价值体系,几不可能。胡适、丁文江等人,则要把“形下”的科学提升为“形上”的终极价值。丁文江充满自信地要把科学的“势力范围,推广扩充,使他做人类宗教性的明灯:使人类不但有求真的诚心而且有求真的工具,不但有为善的意向而且有为善的技能”!为了论证“科学的人生观”,丁文江把达尔文的进化论诠释成一种“道德的”学说:“故天演之结果,凡各动物皆有为全种万世而牺牲个体一时之天性,盖不如是不足以生存也。”“所以我的宗教的定义是为全种万世而牺牲个体一时的天性,是人类同动物所公有的。”他把人类的道德奠基在动物本能这种生物学基础之上,以图为“科学方法”介入道德领域提供依据。胡适根据天文、地质、生物等自然科学理论,建构了名闻一时的“科学的人生观”体系,由于共有十条大纲,被时人戏称为“胡适十诫”。他们的努力确实没有成功,或者说根本就不可能成功,但放在现代中国重建价值系统的谱系中,可以理解,他们选中“科学思想”来锻造现代中国的终极价值体系,并非没有思想、历史远因的一时之心血来潮。

在这种背景下,论证人类终极要达到最美好、最理想的社会——共产主义社会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对相当一部分知识分子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瞿秋白、张申府、陈翰笙、闻一多等一批又一批知识分子不是出于生计,而是出于信仰走上此路。

传承、创造、传播、运用文化,是知识分子的重要功能。文化的传承与创造,内在地存在某种矛盾,在社会没有结构性急变的时代,这种内在矛盾并不激烈、凸现。在“大裂变”时代,这种内在矛盾立即尖锐、激烈、凸现出来,而集文化传承与创造于一身的知识分子,身处此种时代,思想、情感的矛盾与痛苦也更为强烈、更为复杂。

1981年,我还在上大学三年级,正好是“辛亥革命七十周年”,我发表了论文《辛亥革命前夕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思想》,这是我发表的第一篇论文,也是第一篇印成铅字的文章。在写这篇文章的过程中,我惊讶地发现,我们习以为常地认为“五四反传统”,其实在辛亥革命前已经开始,当时我谨慎地写道:“可以说,这时期以人道主义为原则对封建意识形态的批判开了五四时期‘打倒孔家店’的新文化运动之先河。”此后,未停对此问题的关注,现在更认为五四时期那些反传统的言论,深度、广度并未超过“戊戌——辛亥”时期,甚至言辞也不比那时更为激烈。而且,当时是从“人的解放”这个角度来分析戊戌——辛亥时期的反传统,现在,进一步认为更根本的原因是“国家观”发生了根本性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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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9年,梁启超在《独立论》中写道:“人而不能独立,时曰奴隶;于民法上不认为公民。”“公民”概念的提出,表明了对权利认识更加深入、更加准确。虽然古希腊、罗马已有“公民”,但现代意义的“公民”是伴随现代民主宪政的诞生而出现的,指根据宪法和法律,具有独立意志、独立人格,享有权利并承担义务的人,公民才是社会和国家的主体。在中国,传统社会是“身份社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这种社会结构中,存在一种人身依附关系,“民”只是草民、贱民,是在君权神授下不具独立性的“臣民”。将“公民”与“独立”联系起来,确实抓住了“公民”的实质。这样,他必然要对中国传统进行批判:“俗论动曰:非古人之法言不敢道,非古人之法行不敢行。此奴隶根性之言也。夫古人自古人,我自我。我有官体,我有脑筋,不自用之,而以古人之官体为官体,以古人之脑筋为脑筋,是我不过一有机无灵之土木偶,是不啻世界上无复我之一人也。”他强调“仰人之庇者,真奴隶也,不可言也。呜呼!吾一语及此,而不禁太息痛恨于我中国奴隶根性之人何其多也。试一思之,吾中国四万万人,其不仰庇于他人者几何哉!人人皆有其所仰庇者,所仰庇之人,又有其所仰庇者,层积而上之,至于不可纪极,而求其真能超然独立与世界直接者:殆几绝也”。中国四万万人从民到官,一级一级“皆有其所仰庇者”,结果是:“而今吾中国四万万皆仰庇于他人之人,是名虽四万万,实则无一人也。以全国之大,而至于无一人,天下可痛之事,孰过此也。”中国四万万无一“人”,全是奴隶。他认为整个中国历史大都如此:“彼其论殆谓人不可一日不受庇于人者,今日不受庇于甲,明日必当受庇于乙,如彼史家所论,谓不可一日无正统是也。又其人但能庇我,吾则仰之,不论其为何如人,如彼史家所纪载,今日方目之为盗贼,明日已称之为神圣文武太祖高皇帝是也。故数千年来受庇于大盗之刘邦、朱元璋,受庇于篡贼之曹丕、司马师、刘裕、赵匡胤,受庇于贱种之刘渊、石勒、耶律、完颜、成吉思,皆靦然不之怪,从其摆颈摇尾、涂脂抹粉,以为分所宜然,但求无一日无庇我之人足矣。呜呼!吾不知我中国此种畜根奴性,何时始能刬除之而化易之也?”他受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的影响,进一步论述道:“孟德斯鸠曰:‘凡君主国之人民,每以斤斤之官爵名号为性命相依之事,往往望贵人之一颦一笑,如天帝如鬼神者。’孟氏言之。慨然有余痛焉,而不知我中国之状态,更有甚于此百倍者也。今夫畜犬,见其主人,摆颈摇尾,前趋后蹑者,为求食也;今夫游妓,遇其所欢,涂脂抹粉、目挑心招者,为缠头也。若夫以有灵觉之人类,以有血性之男子,而其实乃不免为畜犬、游妓之所为,举国如是,犹谓之有人焉,不可得也。”他的结论是:“今之论者,动曰西人将以我为牛马为奴隶。吾以为特患同胞之自为牛马、自为奴隶而已;苟不尔,则必无人能牛马之奴隶之者。”

1901年梁启超在《十种德性相反相成义》中明言:“今日欲言独立,当先言个人之独立,乃能言全体之独立”,“为我也,利己也,私也,中国古义以为恶德者也。是果恶德乎?”“天下之道德法律,未有不自利己而立者也……故人而无利己之思想者,则必放弃其权利,弛掷其责任,而终至于无以自立”。“盖西国政治之基础在于民权,而民权之巩固由于国民竞争权利寸步不肯稍让,即以人人不拔一毫之心,以自利者利天下。观于此,然后知中国人号称利己心重者,实则非真利己也。苟其真利己,何以他人剥夺己之权利,握制己之生命,而恬然安之,恬然让之,曾不以为意也”。在他的话语论述中,个人是社会的基本单位,因此一反中国轻视个人、抹杀个性的传统,大力提倡被视为大逆不道的个人主义。梁启超还明确地从被儒学严批的“杨朱”哲学中为个人主义找出论据,“昔中国杨朱以为我立教,曰:‘人人不拔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吾昔甚疑其言,甚恶其言”,现在却认为杨朱之论与现代政治哲学有某种契合,“故今日不独发明墨翟之学足以救中国,即发明杨朱之学亦足以救中国”。1902年,他在《新民说》中再次赞扬、阐发杨朱“人人不拔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的理论,认为:“一部分之权利,合之即为全体之权利;一私人之权利思想,积之即为一国家之权利思想。故欲养成此思想,必自个人始。人之皆不肯损一毫,则亦谁复敢撄他人之锋而损其一毫者,故曰天下治矣,非虚言也。”

1902年梁启超在《论政府与人民之权限》中写分辨中国儒学传统的“仁政”与西方近代“自由”的区别,认为“此两者其形质同而精神迥异”,因为仁政虽然强调保民、牧民,但统治者仍然权力无限,因此只能论证应当保民却没有如何能够保民的办法。所以,“虽以孔孟之至圣大贤”舌敝唇焦传播其道,“而不能禁二千年来暴君贼臣之继出踵起,鱼肉我民,何也?治人者有权,而治于人者无权”。仁政只说其“当如是”,而无限制君权的办法,所以中国历史大多是暴君“其行暴也,则穷凶极恶,无从限制,流毒及全国”。只有“贵自由、定权限”,才能长治久安,“是故言政府与人民之权限者,谓政府与人民立于平等之地位,相约而定其界也”。他尤其强调是人民与政府地位平等,而不是“政府畀民以权也”,因为人民的权力如果是政府所给予,那么政府说到底也可以“夺民权”。他认为孔孟的“仁政”在两千年前确实很好,但那时只是人类的童年期,需要政府掌权保民、牧民,历代政府并不能保民、牧民,所以人类进化到成人就需要以“自由”来定君、民权限。如今要求“仁政”是从成人返回童年,返回“蛮俗”,“犹学呱呱小儿,仰哺于保姆耶?抑有政府之权者,又岂可终以我民为弄儿也”!他认为,儒家的“仁政”完全过时。

1903年,《大陆》杂志的《广解老篇》一文更为激烈地批判“仁”,批判孔孟之道、三纲五常等思想体系。“仁之实为事亲,义之实为从兄,胥此道也,则犯上作乱之事息矣;礼以缚民身,乐以和民气,胥此道也,则人人自由之言息矣”,并沉重地叹息:“异哉夫支那,乃有所谓三纲以钳缚其臣民,钳缚其子弟,钳缚其妇女,何栽培奴性若此其深也!”

1903年,《游学译编》发表《教育泛论》,明确提出应把个人主义作为教育的纲领,强调“人人有应得之权利,人人有应尽之义务”是“颠扑不破之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者也”,并进一步论证个人能自由行使自己的权利、对自己行为负责才是道德的来源。而且,就权利来源而言,不是“全体”决定“个人”、重于“个人”,而是“个人”重于“全体”、决定“全体”,“个人之权利,即全体权利之一分子也,一人失其权利,则全体之权利已失一分矣”;如果个人失权互相牵连,结果是“全体之权利,遂荡尽无余矣”。文章还以宗教、学术、社会、国家的发展为例,说明个人主义的重要一点是个人独立,认为这才是教育的宗旨:“人而无独立之精神,是之谓奴隶。任教育者,而不能养成国民独立之精神,是之谓奴隶教育。以教育为己任者,安可不知此意也!”强调个人主义、独立精神是教育的宗旨,必然与儒家教育思想发生冲突,作者批判说:“古来儒者立说,无不以利己为人道之大戒,此不近人情之言也。剥丧人权,阻碍进步,实为人道之蟊贼,而奉为圭臬,无敢或逾。”

1903年,《童子世界》发表《法古》一文,把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列为宗教迷信,把人人平等、父子平等、男女平等列为科学真理,指责孔子说:“孔子在周朝时候虽是很好,但是在如今看起来,也是很坏。‘至圣’两个字,不过是历代的独夫民贼加给他的徽号。那些民贼为什么这样尊敬孔子呢?因为孔子专门叫人忠君服从,这些话都很有益于君的。所以那些独夫民贼,喜欢他的了不得,叫百姓都尊敬他,称他做‘至圣’,使百姓不敢一点儿不尊敬他,又立了诽谤圣人的刑法,使百姓不敢说他不好。那百姓到了日久,自然变做习惯,都入了那些独夫民贼的圈套,一个个都拿‘忠君’当自己的义务,拿‘法古’当最大事体。”

1908年,《河南》杂志发表的《无圣篇》喊出了“破专制之恶魔,必自无圣始”、“谋人类之独立,必自无圣始”、“立学界前途之大本,必自无圣始”的口号,公开把批判的矛头对准几千年来的“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在此文论述中“君”即君王,“子”即继承之后嗣,而孔子所谓“君子”,是要人为君王之后,“士子读书论道,不过为君之子”,“其鄙陋亦何若是?”“《论语》首章第一字言学,末句言成君子,是圣人之学,学为君之子,以承佐其治。换言其真象,岂非认君作父,以助独夫谋万世之业耶?”